陸宗達先生(1905—1988)和王寧先生(1936—)是中國傳統語言文字學的重要繼承人,也是傳統語言文字學向現代語言學轉型時期繼往開來的語言學家和辭書學家。本文試從以下幾個方面對陸王辭書學理論特別是單語詞典編纂理論作一綜述。
一、倡導辭書的教育作用
在人類文化歷史長河中,辭書起到了舟楫的作用。陸宗達先生和王寧先生深刻認識到辭書及辭書編纂對于積累、傳播文化與科技知識的重要性,積極倡導辭書的教育作用,將其表現總結為三個方面:
一是語言教育的作用,即引導讀者在表達思想時使用規范的、為全社會普遍接受的、最有利于傳意的詞語去說話、作文。二是知識教育的作用,即幫助讀者選擇知識、過濾信息。三是思想品德教育的作用。
辭書的教育作用還表現在教學中。對母語教學來說,不論是閱讀還是寫作,都應當以詞匯教學為中心。辭書對語文教學使用的主要功能在詞匯教學,所以,深入發掘辭書在這方面的功能,對教學質量的提高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激發學生使用辭書的興趣,培養學生探討語言現象的敏銳性,是語文教學課改中的一項很好的經驗。
二、汲取傳統語言文字學和當代相關學科的營養,推陳出新
中國辭書學特別是漢語單語詞典編纂理論,面對的是浩瀚的傳統語言文字學海洋。中國傳統語言文字學是中國辭書學特別是單語詞典編纂理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營養源泉。陸宗達先生指出,對工具書的編纂和修訂,離開訓詁學,是無法進行的,目前所有的字典、辭典在解釋字、詞時仍然必須用互訓界的方法,或者二者兼用,用今天的語言來概括地說明詞義,還必須吸取前人訓詁的經驗,不通訓詁,對一些詞語的解釋就不可能確切,常會望文生義而降低工具書的科學性和使用價值。王寧先生也指出:古代的訓詁纂集經常是現代辭書取材的來源;而且,它們提供的經驗方法是非常寶貴的,研究辭書學的人不可不對訓詁纂集給予特殊的關注。
辭書學在汲取傳統語言文字學營養的同時,也應汲取當代相關學科的營養,推陳出新。自章太炎先生突破以經籍為對象、以文字為中心的傳統字書訓詁框架的束縛,開始以形體為對照、以語音為先導、以詞義為中心的詞典訓釋綱領以來,漢語詞典編纂日趨科學化、現代化。陸王二位先生指出:辭書編纂本身是一門專門的科學,同時,還要借助于詞匯學、語義學、文字學、社會學以及各種科學技術的研究成果。辭書編纂,特別是語文詞典的編纂需要語言學理論的指導。訓詁學、辭書學和詞匯語義學的相互吸收和相互溝通,既是基礎理論對應用的指導,又是應用科學對基礎理論的檢驗;無論是古為今用還是洋為中用,都不應盲目全盤照搬,中國辭書學的立足點仍應在中國。
事實證明,陸王二位先生關于辭書學汲取傳統語言文字學和當代相關學科營養的理念是正確而有效的。例如,商務印書館2003年出版的《故訓匯纂》,就是在現代語言文字學觀念的指導下編成的。在詞匯學方面,它收錄了大量的復音詞,包括先秦典籍的復音詞,打破了上古漢語極少復音詞的成說。在文字學方面,它嚴格把握異體字,關注了簡繁字對應中的諸多復雜問題,清理了字用學中通假、分化等相關概念。在訓詁語義方面,辨析了形訓、音訓、義訓,分清了假借與同源,注意了本義、引申義和假借義。在音韻學方面,它重視《廣韻》反切與現代音的配合標注,處理又音問題時,不但從語音發展的角度,分析了又音發展的趨勢,而且注意了以音別義的語言事實。可謂有造詣的詞典編纂者的真正藝術。
三、緊扣辭書特點。注重辭書編纂的概括性和系統性
辭書作為一種特殊的圖書,具有自身多種多樣的特點:辭書編纂也相應地需要符合各項要求。本文略述陸王二位先生關于辭書的概括性和系統性的思想。
概括性是辭書的要求之一。專科辭典和百科全書的概括性指濃縮、提煉條目的基本知識,而語文詞典的概括性則是由詞義的概括性決定的。陸王二位先生指出,詞義具有概括性與具體性統一、共通性與民族性統一的特點。詞的概括意義是全民族共同的抽象思維的結果,它概括了同一民族的人對同一事物的共同認識,概括詞義與具體詞義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是統一在同一詞形之中的。單語詞典編纂在吸收訓詁成果時,必須明確區分詞義訓釋和文意訓釋這兩種不同的訓釋,注重詞義訓釋。
黃侃先生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中說:“蓋小學家之說字,往往將一切義包括無遺,而經學家之解文,則只能取字義之一部分。……小學之訓詁貴圓,而經學之訓詁貴專。”按照王寧先生的詮釋,詞義訓釋(也稱語義注釋)“指的是表述或顯示文言文詞的概括義和句子的句面義的注釋,因此,它往往是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的嚴格對應。詞典應吸收的當是詞義訓釋,而不是文意訓釋。因為語言環境對詞語的使用意義有限定作用,語境中的詞義具有單一性、具體性、經驗性的特點,依賴語境的文意訓釋是個性化的,也就常常是唯一的,不能將它們普遍使用,自然也就不適合直接搬到辭書里去。文意注釋轉化為詞義(語義)注釋的關鍵是要把依附于具體環境的經驗性內容——也就是在概括詞義之外的個性化內容抽象出去。辭書如果誤將文意訓釋當成詞義訓釋,就會影響自身的準確性,甚至影響辭書的本質特征。王寧先生指出,古代的很多訓詁專書如《爾雅》,在集中同訓詞時往往將文意訓釋混入,便出現很多同訓而非同義的現象;阮元的《經籍纂詰》是將古代文獻已有的成訓全部編人,詞義訓釋與文意訓釋不加分辨。所以,嚴格說來,它們都不是科學意義上的詞典,只是一種訓釋材料的類編或音編。將以溝通為目的的文意訓釋誤作詞義訓釋來分析詞義,在理論上也極易發生錯誤。因為詞通常以兩種狀態存在:一是貯存狀態,一是使用狀態。貯存狀態的詞是作為全民語言的建筑材料而存在的,一般情況下它是從大量使用狀態的詞中歸納出來的,因而它的有形存在是人們編纂的詞典。貯存狀態的詞大都是多義的,每項意義又是經過概括的,因而必然含有廣義,義值也是籠統的。所以,編纂辭書選用古代的訓釋材料時,分別儲存與溝通這兩個目的,弄清詞義訓釋(概括義訓釋)和文意訓釋(具體義訓釋)這兩種性質,是非常重要的。只有詞義(概括義)訓釋可以直接選人辭書,文意(具體義)訓釋必須經過再度概括才能作為義項。辭書從實際的言語中概括出語言意義時,就把詞義從使用狀態轉變為儲存狀態。這時的詞是作為全民語言的建筑材料而存在的,在它的意義中,保存了使用該語言的人們對這個詞所標識的事物全部的共同認識和感情色彩,包括了全民族統一的對于用這個詞命名的事物的各種經驗,這時的詞義,發生了三方面的變化:首先,它沒有了語言環境的限制,解除了句義帶來的規定性,因而只能是多義的。這就存在一個為它劃分義項的問題。第二,它失去了語言環境為之提供的具體內涵,不再有說話者個人希望展示的具體的情感和形象的體驗,因而必然丟失了那些經驗性的內涵,具有了概括性。第三,隨著經驗性的個性化內涵的消失,它失去了具體的所指,產生了詞的廣義性。這時的詞義訓釋標準的方式是義界。由此可見,辭書的釋義具有概括性,與具體言語環境中的詞義并不完全相同。
陸王辭書學理論區分詞義訓釋與文意注釋,對于單語詞典編纂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系統性也是對辭書的要求之一。廣義的系統性是指辭書內容相對完整,結構嚴密,各組成部分關系適當,協調、平衡;狹義的系統性則特指釋義體現詞義的系統性。王寧先生認為,詞語的系統性是知識系統性的反映,體現系統性的重要標志是類別和層次。有了分類和層次,不但可以檢查詞語的搜集是否全面,而且可以確定每一個詞語在系統中的位置及其與其他詞語的關系,從而確定如何對它的內涵加以表述。辭書以單個的詞語解釋為基礎工作,達到從總體上匯集、整理、存貯、展示人類某一范圍內知識全貌的目的,因此,就辭書的總體看,釋義的方法是有系統的,這是因為詞匯與詞義在客觀上是成系統的、具有內在聯系的。詞典釋義的系統性具體表現為詞義的整體性、關聯性、層次性、有序性和立體性等。
詞義的系統性還表現為詞義的相互作用和影響。陸宗達先生指出,詞義不僅相互聯系,而且相互作用,二者是密不可分的。分析詞義的相互作用需要憑借詞義相互聯系的線索與條件,而認識詞義的相互作用又有助于加深理解詞義相互聯系的方式及詞義的發展與源流關系。陸宗達先生運用現代科學的觀點與方法對詞義引申問題作了系統的闡述,進一步發明了章黃語言訓詁學說,同時也給詞典編纂剖析詞義現象提供了科學的方法。不唯釋義如此,辭書從主體設計到編纂細則、凡例、附錄,都應體現系統性。
四、注重辭書編纂各個環節,提高辭書質量
辭書學理論源于辭書編纂實踐,又要回到實踐中去指導實踐。王寧先生認為,辭書學需要有自己的、以編纂技術為中心的、獨立的學科系統,它和一切應用科學一樣,不能只以原理的科學化為滿足,更要把科學原理轉化為操作技術,以追求最完美的社會效應。完美需要各個環節質量的保證。
1、主體設計
辭書編纂主體設計是辭書編纂工作的指導思想,包括對辭書的性質、讀者對象、規模、編排方式等方面的規定。在中國現代辭書史上,黃侃先生曾從選形、載音、收字、部首檢字四個方面考慮字典的編制細則,就屬于主體設計。王寧先生指出,評價一部辭書的好壞,不能只看它收詞量有多少,更重要的是看它的主體設計,即運用何種原理擇定、歸納詞語并將其系統化,并要看這種主體設計用何種方法實現以及實現的技術水平。個別條目與釋義應是主體設計的一種微觀體觀。辭書編纂的凡例、細則等都要體現主體設計的理念。
2、框架設計
框架設計是辭書編纂的基礎,主要包括分類和選詞兩個方面。
分類是把有共同特點的個體對象歸入同類并把具有共同特點的類概括成更大的類,是形成概念的先決條件之一,同時也是辭書框架設計的內容之一。王寧先生指出,無論辭書用何種方式編排,都應當先按嚴格的分類來立條目、擬條文,也就是要先進行嚴肅的整理,再來考慮編排技術。在辭書的一切編排形式中,最難藏拙的是分類編排。分類編排使編者心目中的分類層次全部曝光,一有差錯,比如出現類別外延交叉、層次混亂、種類不全等現象,立即顯現。分類的理念不但貫穿在框架設計中,也要在釋義中體現出來,釋義用語與內涵都要體現分類與層次。
選詞是根據辭書的性質、宗旨、規模和讀者對象等因素而收集、選定詞目。辭書特別是單語詞典的選詞既要滿足讀者的查檢需要,體現辭書的檢索性特點,也要尊重語言的現狀和發展趨勢,特別要根據現代漢語詞匯穩定的條件,冷靜地看待并處理新詞新語,要收的詞語必須是已經進入社會或已經看清了進入社會的趨勢、有了固定書寫形式的可用詞語。選詞規范而合理,保障內容完整、系統和均衡,避免重大遺漏和重復,經得起較長時間的穩定性考驗,是辭書質量保障體系中期保障機制的重要內容。
3、釋義
釋義是辭書的核心內容。釋義的質量也是辭書質量保障體系中期保障機制的重要內容。
辭書釋義不能僅僅停留在原始語料階段。語料好比礦藏,要經過冶煉才能成為辭書的釋義。
怎樣冶煉呢?陸王二位先生提出,不論使用哪本書,都不能僅僅一查了事,要想精深而準確地了解詞義,都要做“查”、“聯”、“辨”、“分”這四種工作。“查”即查本求源,用多義詞的本義來貫通引申義,用同源詞的根詞來貫通派生詞。“聯”即系詞聯義,包括有源有本的系聯(根詞和本義已經明確的系聯)和本源未定的系聯(根詞和本義未確定的系聯),目的是為了了解詞義變化的線索,有系統地探求詞義的全貌。“辨”即較同辨異,包括同義詞的比較、古今詞義的比較、古代書面語與口語的比較。“分”即尋形分字,包括歸納變易字(指形體不同,聲音小變,記錄同一個詞的字)、統一字書與經典的不同字形、析別假借字等。
陸王二位先生還提出了“以形索義”、“因聲求義”、“比較互證”這三種釋義方法,三者之間互相依存,互為作用。二位先生的釋義理論價值具體表現為:(1)確立了根據原始字形而求本義的原則與條件:第一,本義必須與字形切合,由此證明造這個字時,是根據這一意義來構形的。第二,本義必須是在實際語言中確曾使用過的意義之一,因此,探求本義必須參證于文獻語言。第三,本義所反映的現實事物或這個民族共同的經驗和認識,必須早于其他詞義所反映的內容。(2)肯定了因聲求義方法的作用。(3)結合形、音,把握詞義內在規律,在運用“以形索義”和“因聲求義”方法的時候,絕不能脫離詞義本身的內在規律——包括詞義的特點、存在的形式、運動的規律以及詞義之間的相互關系。陸王二位先生的訓詁方法論在學界產生了重大影響,對辭書釋義具有深刻的指導意義。
4、修訂增補
辭書具有生命周期,修訂增補是保持辭書生命力的手段。王寧先生倡議,即使是一部好詞典,也應過一個時期就修訂增補一次。現有的大中型辭書、權威辭書,如《辭源》、《辭海》、《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中國大百科全書》、《現代漢語詞典》等等,每過一個時期應重新修訂,一方面吸收新的研究成果,補充新知識與新詞語,另一方面修正錯誤,使其逐漸完善,具有長期的權威性。把功夫花在這些已有基礎的辭書的修訂上,比之建立重復選題再從頭做起,實在是事半功倍。這樣也可防止抄襲,杜絕浪費。若干年后,我們才會有幾部可以代表中國文化素質的可以向全世界推出的著名辭書。王寧先生的倡議,已經得到有關各方響應。
五、倡立辭書著作權標準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辭書事業有了飛速的發展,但是辭書著作權糾紛也屢見不鮮。究其原因,一是相關法規不夠健全,二是存在認識上的誤區甚至謬論。王寧先生出于社會責任感和正義感,深切關注辭書著作權問題。她指出,辭書是一種特殊的書籍,對辭書抄襲問題的認定和處理,必須在《著作權法》之中或之外補充制訂可操作的細則。對于辭書學理認識上的誤區甚至謬論,王寧先生也明確指出:詞的意義是客觀的,但對詞的訓釋卻是主觀的,是訓釋者在自身認識和表述能力的基礎上對詞義的主觀描述,而且要盡量準確地反映客觀詞義,所以,它是一種創造性的智力勞動,是一種個人的成果,不是社會共有的。把詞義訓釋說成是“社會共同財富”,正是犯了把客觀的詞義和主觀的訓釋混為一談的理論錯誤。她還指出,不唯釋義具有著作權,辭書的主體設計也有著作權,已經體現在辭書中的編纂體例,是一部辭書更為主要的成就所在,是構成辭書著作權的更為重要的因素。而偽劣辭書由于沒有原創性,因而在著作權問題之外,還存在種種質量問題,常常因為刻意回避原創辭書的原創點而不負責任地肆意修改而抄錯、改錯。因此,確立辭書著作權標準,不但是保護知識產權大勢所趨,也是保障辭書事業健康有序發展的需要。
通過以上梳理,可以看到,陸宗達先生和王寧先生的辭書學理論對于辭書編纂方法和手段的繼承發展,以及新時期辭書學理論研究,都具有重大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