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核心價值觀缺失的社會里,合法行為與犯罪行為之間的界限變得十分模糊。此時,人們之間的相互影響成為一項關鍵因素
關于犯罪率的一份法律經濟學研究報告表明,中國轉型期社會的犯罪率,隨人均收入的增加而降低,并且隨收入分配不平等程度的上升而上升(羅煜、馮玉軍,“犯罪與現代化”,提交給2005年“中國法經濟學論壇”的論文)。而近期公安部通報的2006年全國社會治安形勢數據,似乎也在支持這一判斷。
比法經濟學思路更復雜也更有說服力的思路,典型地,由桑塔費學派的英國經濟學家奧墨羅德提出(參閱他的著作《蝴蝶效應經濟學》,李華夏譯,中信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第3章)。借助于生物學模型,他解釋了各國犯罪率隨犯罪高發人群缺乏社會經濟保障的程度而變動的情形。假設法律懲罰的效率不變,被剝奪了社會經濟保障的人群的犯罪率將逐漸上升。不過,在一個具有穩定的核心價值觀的人群當中,僅當社會經濟條件惡化至某一極端程度并繼續惡化時,犯罪率才呈現迅速上升的趨勢。
另一方面,在一個不具有穩定的核心價值觀的人群當中,犯罪率隨社會經濟條件的輕微惡化,甚至僅僅是相對惡化——即引發更多嫉妒的社會經濟狀況的改善,就可導致犯罪率迅速上升。一般而言,當社會經濟狀況有足夠改善時,中產階級及其核心價值觀將成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從而,犯罪率將逐漸下降。奧墨羅德的模型同樣適用于刻劃對犯罪行為的法律懲罰力度與犯罪率之間的非線性關系。
在社會經濟狀況與犯罪傾向構成的平面內,中國社會尚處于漫長的價值轉型期(根據常識,核心價值的轉型需要三代人以上的時間)。舊的核心價值觀瓦解,新的核心價值觀遠未確立。價值觀念的缺失,使犯罪率敏感依賴于人們想象中的社會經濟狀況的惡化(嫉妒)程度,哪怕事實上他們的社會經濟狀況是不斷改善的。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和“后文革”時期,舊的核心價值觀尚未被市場生活瓦解,故而,犯罪率多年在一個較低水平上徘徊。然而,這一徘徊大約在2000年以前結束,犯罪率以年均15%或更高的速度攀升,迅速趨同于這一指標在市場經濟各國的平均水平。
關于“無嫉妒”的收入分配的經濟學研究,在我看來是一條沒有希望的思路,盡管這一思路的許多研究報告是富于啟發的。因為,如舒爾克所論,嫉妒是人類社會最深層心理結構的一部分,無嫉妒的人類社會很可能不再是“人類”的社會(Helmut Schoeck,《Envy: A Theory of Social Behaviour》,Liberty Press,1966)。這一看法意味著,在犯罪行為的經濟分析中,我們寧可假設“嫉妒”為一最重要的因素,從而對各人群之間的社會經濟狀況的“相對惡化”給予更多的注意。
就中國社會而言,首先,與各國犯罪人口社會學的分析一致,中國人口也存在按年齡與社會特征劃分的風險類別:(1)犯罪風險最高的,是15歲至25歲的年齡組;(2)犯罪風險最低的,是55歲以上的年齡組;(3)與男性相比,女性犯罪率顯著較低;(4)與主流社會相比,被排除在主流社會之外的所謂“邊緣群體”,有較高的犯罪率;(5)在犯罪高風險群體內生活的未犯罪者,與不在高風險群體內生活的未犯罪者相比,有較高的犯罪可能。
其次,與中國社會的轉型期特征密切相關,對預期的社會經濟狀況越是不確定,當前行為的各種可能后果的折現因子就越高,從而犯罪的機會成本就越低(假設懲罰力度不變)。在這一視角下,已婚男性的群體,可能與西方各國的情況一樣,保持較低的犯罪率;也可能與西方各國的情況不一樣,由于生活壓力和社會經濟保障的惡化而有較高的犯罪率。類似地,我們的公務員群體,可能與西方各國的情況一樣,保持較低的犯罪率;也可能非常不一樣,因核心價值觀的缺失,更因政治人格的分裂而比普通人更嚴重地喪失了道德底線,把監獄與辦公室看做完全無差異的棲居地——只要存在足夠多的金錢補償,從而有了比其他群體更高的犯罪率。近年來國內頻發的各級官員腐敗案件,可為注腳。
第三,我們的法律也處于價值轉型期內,故而,關于“罪過”的所謂“立法初衷”(legislative intent)十分模糊甚至不可預期。或者,更可能的情況是,由于司法者的腐敗,由于立法者的“策略性模糊”,也由于執法者的低效率,我們的法律傾向于最廣泛地界定“罪過”。極端而言,一切行為都是罪過,于是,法律就最可能成為“權力游戲”。在這一視角下,現有的關于犯罪率的數據和調查變得十分可疑。因為我們不能辨識,由于法律概念的迅速變化,哪些人在哪些時期屬于高風險人群。
有了上列三項基本看法,我們可以再回到犯罪的流行病學模型:在核心價值觀缺失的社會里,合法行為與犯罪行為之間的界限變得十分模糊。此時,人們之間的相互影響成為一項關鍵因素。對現實社會的網絡結構的考察表明,人們之間的相互影響有強弱之分并可據此而形成“群體”。在每一群體內部,第一,當社會經濟狀況的惡化超過某一閾值S1時,犯罪率迅速上升;第二,當犯罪率已經很高時,社會經濟狀況的改善(即惡化程度的降低)并不立即導致犯罪率下降,除非這種改善達到某一閾值S2;第三,S2遠小于S1。
如邊沁所論,預防犯罪遠比懲罰犯罪更重要。又如前述,對罪過的法律界定必須依賴于我們對相應罪過的高風險群體的社會經濟狀況及其犯罪閾值的了解,而不是僅僅基于對政治形勢過于敏感的“立法意圖”。
作者為本刊學術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