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治”在中國,幾乎被凝練為一項龐大的立法工程——任何問題都試圖通過制定法律(或修改法律)來解決——已經有近30年的實踐。
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可視為第一階段,其時社會生活迫切需要“有法可依”,國家法制體系處于恢復和建設期;第二階段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市場經濟改革方向確定,大量經濟立法提上日程;第三個階段則是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中國“入世”以及 “政治文明”、“法治政府”等口號的提出,法律進入全面修訂和系統完善時期。
2006年亦不例外,“法治建設”主要圍繞著具體的立法項目展開;盡管取得了一定進步,但法律運行所需要的環境改善并不理想。同時,行政體制改革進展緩慢,司法體制改革遲滯不前。
當然,考慮到時下中國現狀,期望體制變革重任在短時間內迅速取得突破并不現實。因此,2007年,在進一步完善立法的模式下,應該尤其重視對個案的關注和解讀。在一個轉型國家的法治普及中,案例的力量是無窮的。
約束權力與尊重權利
或許由于立法本身背負了太多的寄托,立法本身的爭議在2006年也更加突出——無論是《物權法》出臺的推遲,還是《反壟斷法》關于規定“反行政壟斷”的反復,以及《破產法》“折中出臺”等等,都源于各種利益的多元博弈。
不過,博弈本身并非壞事,有爭議就有交鋒;在激烈的交鋒之后,各種政治力量、利益集團達成妥協。這本身就是構建現代民主社會的“達成廣泛社會共識”的成長過程。
在2006年一系列爭議與辯論之后,物權立法的“公有產權和私有產權平等保護”精神更加深入人心;反壟斷立法愈發堅定了打破行政壟斷、消除部門利益的決心;《破產法》也將真正在對所有市場主體一視同仁的原則下有效執行。立法過程本身融入法治精神,遠比過去拘泥于法律條文的完美化更有價值。
要確保立法過程能夠真正“達成廣泛社會共識”,迫切需要對權力的約束和對權利的尊重。因此,2007年的中國法治建設,盡管仍然無法擺脫以“立法”為主的行進邏輯,但仍可收到加強對權力部門的制約之效。在這個層次上,一方面,以《反壟斷法》為“龍頭”,一系列旨在打破行政壟斷、消除權力尋租的法律的制定和出臺顯得尤為迫切;另一方面,程序性法律如《行政程序法》、三大訴訟法的修改等,也都是重中之重。因為遵循程序本身,即意味著對權力的制約和對權利的保護。
制約權力的一個重要方式是分權,權力過于集中則無法監督。在這個層次上,2007年法治建設的重點,一方面是以《監督法》的實施為契機,進一步調整權力機關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結合《預算法》的修訂以及《轉移支付法》的制定,通過財政政策和經濟手段來調整中央和部門、中央和地方的關系。
“有恒產者方有恒心”。在權利保護的層次上,以即將在2007年3月全國人代會上通過出臺的《物權法》為主,加上《侵權責任法》的起草、制定,整個社會將撐起一把尊重私權的大傘。同時,通過《勞動合同法》以及《社會保險法》的制定,勞動者權益將進一步得到保障。
2007年,非常值得關注的一項法治建設是年初國務院原則通過了《政府信息公開條例》。事實上,如果政府能夠有效實現信息公開、行政透明,將比任何一個單項改革措施都更具實質性效果。我們并不指望一部行政法規的出臺就能徹底建立起一個公開透明的行政體制,但制度的通道一經開啟,發展的趨勢即已不可逆轉。
具體個案審理期待公開
行政體制改革和司法體制改革取得突破,還有待將來;面對如何樹立法治威信、扭轉社會秩序滑坡這樣的重大問題,只有通過具體的個案,方能彰顯決策層的決心,并讓民眾看到希望。
在2007年,法律權威的樹立,一方面來自大案、要案的司法性進展的披露,而且需要司法公開,讓民眾擁有信心。而在具體的普通個案中,保證司法的公正和審判標準的統一,也就愈發顯得迫切。否則,作為實現正義的司法,將成為民眾指責“社會不公”的最大緣由。
因此,具體個案的司法判決的充分公開,允許法律人以及學者站在獨立的立場上對之進行詳盡的評釋、評論,讓違法審判的情形以及制裁畸輕或畸重的問題充分暴露,再利用二審或再審制度進行糾正,這遠比目前司法系統內部進行的任何改革措施都有效得多。令人遺憾的是,這樣一個共識尚難以施行。
2006年秋天,最高人民法院在北京召開全國法院新聞工作會議,就法院新聞發布和媒體報道等問題作出若干規定,其中多為限制性的規定。該次會議進而要求,媒體對案件的報道不得超越司法程序預測審判結果,不得發表評論或結論性的意見;媒體對可能產生消極影響和負面效應的內容不得報道。
消解暴力和引導民情
2006年的中國,不斷出現的暴力案件引人關注。
2006年1月6日,甘肅民樂縣,62歲的當地村民錢文昭身綁炸藥進入法院會場并引爆,致使該縣縣委副書記、縣人民法院院長、縣直機關工委副書記、縣法院辦公室副主任等四人與錢本人一起被炸身亡,另有五人重傷、17人輕傷;8月間,無證商販崔英杰殺死北京城管副隊長李志強案,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11月27日,貴州省興仁縣縣長文建剛在興義市家中慘遭砍殺,親屬老少四人以及家中一名保姆也同時罹難;12月11日晚,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中級法院刑二庭庭長陳義明一家四口在家中被殺。
這些其實都是偶發的個案,但暴力案件頻頻發生,且指向的對象都或多或少擁有一定權力,個案也就轉化成為一種社會事件,被人們普遍視為弱勢群體對強權的抵抗。由此,殺人者在民眾輿論以及網絡傳播中成為了受難的“英雄”,暴力不被譴責,反而被視為“為權利而斗爭”的武器。
在法治社會出現這樣的個案,尤其是案件之后的言論是異常可悲的。因為法律的基本作用就是“定紛止爭”,將自然社會的原始暴力解決問題的方式轉化為現代社會用制度文明來消解的模式。暴力事件頻發,實際上是社會秩序急待重建的信號。
但問題是,對基層社會采取“重典治亂世”的舉措未必能夠見效。過去20年間,運動式的“嚴打”收效甚微是有目共睹的。而且,我們需要注意到,眾多對基層暴力者給予支持的輿論和民情,其背后帶有樸素的對原始正義的追求。如果僅僅是以權力暴力來制約社會暴力,最終的結果將是災難性的。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央最高決策層在2006年提出構建“和諧社會”,其深遠意義不言而喻。事實上,和諧并非意味著沒有矛盾和糾紛,關鍵是要能把解決矛盾和糾紛引入現代法治之軌,通過公正的司法裁判和令人信服的判決說理來消解潛在的暴力,引導民情。
2007新年伊始,最高法院收回死刑核準權,其實便是一種民情引導的開始。“尊重生命,慎用死刑”,通過統一死刑的適用標準并嚴格符合具體的死刑個案,可以避免冤殺、錯殺,并盡力做到少殺甚至不殺。這是一種權力自上而下化解暴力,實現司法正義的過程。
在2007年,國務院將進一步深入推進“依法行政”,規范執法機關的行為,提高對公民的服務意識。這同樣是一種通過權力自我約束,從而逐步實現執法正義的過程。
面對失衡的社會,普通民眾其實也并沒有理由置身事外,正如19世紀德國法學家耶林所言,“法是不斷的努力。但這不單是國家權力的,而是所有國民的努力”,法治的實現源于社會中每一個個體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