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有時指鹿為馬和為虎作倀,并非迫于壓力,而是出于對自身利益的算計。而風骨、人格和尊嚴,一定要為不可交換者,方才談得到
各個單位搞周年慶已然成了一種流行時尚,連作為教育機構的各類學校,以及高等院校的各院系,也都搞周年慶。當然,不會像許多商家那樣每年搞一次,一般是逢十逢百搞校慶或院系慶,但投入也要大得多,少則幾十萬。開會、講話、參觀、聯誼,當然還有喝酒吃飯不在話下,錢就是這么用了。
學校的周年慶照例要請校友,尤其是知名校友返校。知名與否,當然是以時下標準,即有多大的權和多少錢,學術成就則絕對是次要的。權大的和錢多的坐前排,坐上座,知名教授除非院士之類,一概朝后坐。坐前排居上座的學生,看到昔日的老師“忝陪末座”,好像也無人覺得不安不妥。中國人排座次雖然很有講究,甚至幾成一門學問,今天卻也簡單,官有級別,錢有數字。至于學問、品行以及學生的口碑,那不屬于座次學的范疇。
當然,但凡還有點規矩的學校,除了權貴與富豪,總還要提起草創時期的學術名家,以示撫今追昔,不忘根本。我所服務的院系在慶祝建系50周年時,也搬出了建系時的“五大元老”。這“五大元老”今天不要說在社會上知道的人已經很少,即使在我們系里,要不是系慶,恐怕一般學生也不一定知道。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們,他們入學時,這些老先生都墓木已拱。即使是我這樣上個世紀80年代初入學的人,也只見過五位中的四位。
按姓氏筆畫在五老中應該排在第一,而實際排末位的王蘧常先生(可能因為他是副教授的緣故),始終不曾見過。王先生當時還健在,帶研究生,但從不來校,每月工資都是別人送去,帶的兩位研究生每周去其府上就教。不要說一般學生,就是系里的同事,沒有見過他的也大有人在。據說,從院系調整他來復旦后就一直如此,從不來校。什么原因,不清楚。人們偶爾提到他,是因為日本人對他的書法極為佩服,譽之為“當代王羲之”。人們津津樂道于他的書藝,很少涉及他的師道與人品。
至少對于我來說,如果不是沈寧先生的著作《百世門風》和發表在《隨筆》雜志上的“與大師談大師”的文章,真以為王先生留給我們的只是他的章草藝術。然而,從沈寧的著作中得知,蔡元培先生曾給王蘧常先生下過“經師人師,乃國之珍”的評語。事實證明,這絕非過譽之詞。根據他的學生回憶,他進教室授課,從來不拿講稿,只帶兩根粉筆。上課時,在黑板上寫幾個提綱,然后半閉雙目,侃侃而談,引經據典,《尚書》、《史記》、《漢書》等等,都能全篇背誦,連注釋旁引都能一一道出,從無漏誤。據其學生馮其庸記載,王先生講《莊子》,講課不帶課本,從正文到注釋,全部背出,與學生帶的《莊子集釋》一字不差。但他絕不只是一個背書機器或兩腳書櫥,他常在疏解各家注疏后,出以己意,發人深省。這樣的老師當然深受學生愛戴,終身不渝。
范敬宜先生也曾是王蘧常先生的學生。在他擔任外文出版局局長期間,想蓋宿舍,打報告給國務院申請經費。打聽到當時主管財經的副總理當年也是王先生的學生,遂將給該副總理的信寄給王蘧常先生,請他幫忙。王先生只在那封信的信頭上注了八個字:此生誠實,其言可信。然后將信寄往北京。沒過幾天,二百萬元的基建資金就批下來了。如此古道古風,在上個世紀80年代居然還重現了一次。隨著王先生這樣的人淡出歷史,這樣的事恐怕再也不會有了。老師見了權貴或富豪學生點頭哈腰陪笑臉,現在大概已不是什么新鮮事。王蘧常先生所體現的延續千年的傳統已然消失,一種相反的傳統正在形成。
為什么現在的人在權勢面前越來越直不起腰?為什么不再有笑傲王侯公卿的一介布衣?也許,是由于傳統的義利之辨早已被作為“封建糟粕”棄之不顧,人生的最高原則是“利”,而不是義(正義)和尊嚴。當現代知識人將“利益”作為人生的最高準則和追求目標時,必然不惜將自己的獨立人格和尊嚴與掌握利益資源者做某種交換。仍要守死善道如王蘧常者,則只有受窮一途,所謂君子固窮也??箲饡r汪偽政權接管他服務的大學,他寧可辭職,也不替日本人做事。國民黨讓他出任《中央日報》主筆,介紹他到上海教育局任職,都被他拒絕。身為民主黨派負責人的親戚動員他加入民主黨派,也被他以只會教書,對政治不感興趣為由拒絕了。結果則是清貧乃至貧困。稍知變通,當不致如此。
人有時指鹿為馬和為虎作倀,并非迫于壓力,而是出于對自身利益的算計。而風骨、人格和尊嚴,一定要為不可交換者,方才談得到。
張汝倫: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