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發端于沿海地區并且蔓延于全國的勞動力短缺不是暫時性的現象,而是“劉易斯轉折點”到來的征兆;勞動力供給長期大于需求的格局將發生逆轉
大多數發展中國家都要經歷一個二元經濟發展的過程。其突出的特征是,農村勞動力的剩余為工業化提供低廉的勞動力供給,工資增長較慢,雇傭關系不利于勞動者,城鄉收入差距持續保持。按照發展的邏輯,這個過程將一直持續到勞動力從無限供給變為短缺、增長方式實現質的飛躍、進入現代經濟增長階段為止。
由于二元經濟發展的理論框架是由經濟學家劉易斯提出的,因此,勞動力的這種從無限供給到短缺的轉變,即二元經濟結構轉換,也被稱為“劉易斯轉折點”。以往的國際發展經驗表明,在二元經濟發展階段,一個國家或地區可以通過形成具有生產性的人口結構,為經濟增長提供人口紅利;二元結構轉換的關鍵,是傳統人口紅利的消失以及增長方式的轉變。
在整個改革開放期間,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也是在二元經濟條件下進行的。在這個時期,勞動年齡人口(16歲-64歲人口)規模大、比例高且不斷增長,因此人口負擔輕,保證了充足的勞動力供給和高儲蓄率,為經濟增長帶來了人口紅利。
研究顯示,在改革期間,人口撫養比(16歲以下和65歲以上人口與勞動年齡人口的比率)每下降1個百分點,可以提高人均GDP增長率0.115個百分點;也就是說,人口撫養比的下降,對改革期間人均GDP增長的貢獻率達到27%。然而,根據對人口年齡結構的預測,到2013年,隨著人口老齡化的加速,中國人口撫養比將停止下降并轉而提高。同樣,人口撫養比每提高1個百分點,將使人均GDP增長率降低0.115個百分點。
人口總量和年齡結構是勞動力供給的基礎。基于以上人口結構的預測與分析,我們可以確定,目前發端于沿海地區并且蔓延于全國的勞動力短缺,不是暫時性的現象,而是“劉易斯轉折點”到來的征兆。如果說“劉易斯轉折點”并沒有一個清晰時點的話,我們也可以說,中國經濟已經進入“劉易斯轉折區間”。
這個判斷還可用以下事實加以印證。首先,30年來通過實施計劃生育政策,中國人口轉變進入了一個新階段,總和生育率(大致可理解為一個婦女終身生育的孩子數)已低于2.1的更替水平,目前為1.7。其次,勞動年齡人口增長速度逐年下降,預期“十一五”期間將從總量上不能滿足非農產業對勞動力的需求,勞動力供給長期大于需求的格局將發生逆轉。
這樣的轉折將給中國經濟帶來怎樣的挑戰?
“劉易斯轉折點”是從不發達到發達經濟的轉折關口。在這個轉折之前,經濟增長主要靠資本和勞動的投入驅動,而轉折之后,經濟增長依靠生產率提高來驅動。因此,能否實現從依靠投入的增長方式向依靠生產率提高的增長方式的轉變,是能否把“劉易斯轉折點”變為積極因素的關鍵。具體來說,在這個轉折點上,已經或者預期會發生以下幾個與經濟增長相關的特征變化。
第一,勞動力在城鄉普遍短缺。從表面上看,近年來,似乎每年新增就業尚不足以吸納全部城鄉剩余勞動力。但由于就業統計不能全面涵蓋真實就業,統計數字反映的就業數量遠小于實際就業人數。
例如,在建筑行業,一個正式納入統計的職工,通常可以帶動五個到十個未納入統計的勞務工。而在許多大型國有企業,這種沒有納入統計的工人也占到全部就業者的一個很大比例。在農村,除去進入鄉鎮企業就業、轉移到城鎮就業以及農業生產需要的勞動力,所謂的“剩余勞動力”,實際上是就業受年齡、性別、家庭狀況和其他因素制約的勞動年齡人口,他們的就業選擇范圍相對有限。
第二,普通勞動者工資上漲,從而使勞動力成本提高。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城市正規勞動力市場每年都經歷著兩位數的工資上漲,這不僅發生在壟斷行業,也發生在那些主要吸收普通勞動者就業的制造業等行業。在城市就業的農村流動勞動力的工資提高速度甚至更快。根據對五個大城市的調查,2001年-2005年期間,外來勞動力小時工資的提高速度,比城市本地勞動者高64%。勞動力成本的這種變化趨勢,已經對外商投資傾向和企業經營狀況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第三,長期以來推動中國經濟增長的高儲蓄率將趨于降低。導致儲蓄率持續居高的原因主要有三個:其一,人口負擔輕,因此經濟剩余比例大;其二,普通勞動者家庭收入增長緩慢,內需不足,導致居民具有高儲蓄傾向;其三,社會保障不充分和預期不穩定,誘導居民通過儲蓄來實現自我保險。但隨著人口撫養比下降速度減緩且不久將轉而上升,加之普通勞動者工資上漲將改變整體消費傾向和儲蓄傾向,以及社會保障體系逐步完善,上述因素都將發生反方向變化,從而不可避免地抑制儲蓄率持續居高的趨勢。
當然,勞動力供給趨勢變化仍然只是增量意義上的,中國勞動力成本與發達國家和許多發展中國家相比,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仍將是低廉的,儲蓄率由高到低的變化也不會發生在一夜之間。因此,“中國經濟將很快喪失勞動密集型產品的比較優勢和競爭力”的判斷和擔心仍然過早。
但是,變化了的經濟發展環境迫切地提出了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的要求。可以說,中國經濟目前正處在一個十字路口。正確地判斷發展階段變化,并以此作為政策依據進行恰如其分的制度調整,是當前應該做出的合理反應。那么,具體而言,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通過發育生產要素市場,實現增長方式的轉變。勞動力逐漸成為稀缺要素,將引致資本報酬遞減,主要依靠生產要素投入的增長方式將難以為繼。增長方式轉變的要求是把經濟增長建立在全要素生產率提高的基礎上,而不是簡單地從勞動密集型產業結構轉向資本密集型產業結構。
因此,正確的應對方式是順應生產要素稟賦變化的趨勢,為投資者和企業創造一個信號準確、功能完善的生產要素市場環境,而避免政府人為扭曲生產要素相對價格,盲目引導重化工業的優先增長。
——通過清除勞動力市場障礙,延緩現有比較優勢喪失的速度。勞動力出現短缺現象,并不意味著現有的勞動力資源已經得到充分利用,不再有挖掘的潛力。
從城市來看,改善就業、再就業和創業的政策環境,加強對非正規就業勞動者的保障和保護,可以在現有格局下增加勞動力供給。最低工資制度等政策手段的運用,應立足于保護勞動者合法權益,不應成為人為助長市場工資水平的扭曲力量。
從農村來看,進一步改革戶籍制度、增強承包土地的流動性、深化普通教育和加強對外出勞動力的培訓等一系列措施,也可以擴大勞動力供給、抑制工資過快上漲,延緩勞動密集型產業比較優勢喪失的速度,為增長方式的轉變贏得時間。
——通過適宜的政策調整,延長人口紅利的收獲期。研究表明,如果通過計劃生育政策適當調整提高生育率,或者通過延長退休年齡提高勞動參與率,都可以為經濟增長提供一個追加的源泉,且后者效果更顯著。實際上,關于雙方獨生子女可以生二胎,或者單方獨生子女可以生二胎等地方性計劃生育政策,都是在保持低生育水平的大前提下改善人口年齡結構的政策微調。另一方面,從消除退休年齡的性別差異入手,根據條件的成熟情況逐步延長退休年齡,也是可行的政策選擇。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