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松祚: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師從“歐元之父”蒙代爾
友人游學英倫多年,專攻發展經濟學,近日回國學術調研,相聚歡笑之余,我問:“依你之見,中國究竟有多富?英倫三島面積只有20多萬平方公里,人口不足六千萬,但國民生產總值卻排在中國之前。他們的財富究竟體現在哪里?”友人聽罷,脫口而出:“我沒有答案?!?/p>
其實友人對這個問題下過功夫,說沒有答案,正說明這個問題不易回答。認真思考過各國財富大小的人,恐怕都不會聲稱自己已經找到秘密所在。
這并非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問題。中國到底有多富?不僅牽涉到我們自己對發展階段、發展潛力、發展戰略的重新評估,而且涉及同世界各國的金融貿易關系。幾年之前,在談判中國重新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過程中,克林頓政府的貿易談判代表肯特就堅決認為中國是發達國家,不能再享受發展中國家的待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某些專家和美國的一些思想庫(如蘭德公司)不斷地發表研究報告,說中國國民生產總值遠遠高于一萬億美元,人民幣匯率嚴重低估。這其實就是所謂中國威脅論的基礎。幾年前摩根士丹利的經濟學家斯蒂芬·羅奇發表文章,說中國大量低價向國外傾銷商品,是世界通貨收縮的重要原因,其基本邏輯也是夸大中國出口占世界市場的比例。類似的問題以后還會反復出現。另一方面,有些人認為中國經濟遠遠沒有達到官方公布數字所顯示的水平,聲稱中國統計數字存在大量水分,實際情況要糟糕得多,甚至中國即將崩潰。國家統計局的官員不得不正式出面反駁“水分”指責,強調中國國民收支統計的準確性和嚴肅性。
我同好些游歷過外國的朋友討論過這個問題。按照目前的匯率計算,世界國民生產總值前六名分別是:美國、日本、德國、法國、英國和中國。有些人到這些發達國家走馬觀花一番,回來就說,外國生活水平不過如此,好像還沒有我們好,除了環境清新以外,看不出更多驚奇之處。最近日本國內就有議論,說中國整體經濟發展水平雖然不如日本,但長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的經濟發展和生活水平已經與日本不相上下,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兩個地區的人口總和超過日本人口一半,假若長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經濟發展水平與日本相若,再加上其他地區,中國經濟總量豈不是直追日本了?這就是竟然有些人說中國實際經濟規模不是第六、而應當是第三的原因。在國外居住游學多年的人,對此觀察顯然不同。他們多數人的觀點是:發達國家的財富更多地體現在無形資產、生活質量和競爭能力方面。就像香港末代總督彭定康當年說的那樣:發達國家經濟增長的許多方面看不見,發展中國家初期的發展卻是到處高樓林立,看起來很像那么回事。
對于各國財富的衡量和比較,經濟學家是怎么說的呢?與經濟學其他分支相比,國民收支統計賬戶的研究是一門相對新的學科,至今只有半個世紀的歷史。最早試圖準確衡量國民財富的人是凱恩斯、詹姆斯·米德和里查德·斯通(后兩位都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1940年前后,凱恩斯為英國政府編制戰時財政預算,最苦惱的問題就是不知道英國國內可以動用的資源是多少,他請米德找幾個人來研究這個問題,結果就是著名的《國民收入白皮書》,這是第一份系統計量國民財富的方案。同時期進行類似研究的還有庫茨涅茲,他被稱為現代國民收入統計之父,也因此獲得諾貝爾獎。今天宏觀經濟學第一課就是他們發明的國民收入統計。經過聯合國的推薦,世界各國均采用了庫茨涅茲-斯通的國民收入計量標準。
經濟學家試圖從多方面來改進國民收入或國民財富的計量。有兩個方面取代很大進展,值得高度重視。首先是在國民財富的計算中考慮貧富差距。極端的例子是:一國財富為一人擁有,他人皆為赤貧。此時窮人固然不會幸福快樂,擁有全國財富的那個人也不會幸福。一般而言,貧富差距越大,對人們心理的刺激越大,社會不安定因素越多,越阻礙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展。但絕對公平又走到另一個極端,對效率傷害太大。公平和效率之間究竟維持什么尺度合適,沒有一定的結論。1998年獲諾貝爾獎的印度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對貧窮問題研究最為深入,并設計了考慮貧富差距的社會經濟發展指數,為聯合國所采用。有些學者認為衡量財富最有力的指標是社會總效用。因為效用包括了人們對貧富差距的感受??上в酶拍钊绾J序讟?,不可捉摸。
另一個重要發展以諾德豪斯為主要代表(與薩穆爾森一起編教科書的耶魯大學經濟學家),充分考慮環境對國民財富的影響以及家務活動對國民財富的貢獻。其實每個人都知道:家務活動是人們生活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但主婦或保姆的勞動卻沒有計入國民收入賬戶。有些人(尤其是國有單位或非贏利部門的人)工作時間不努力甚至開小差,留著精力營造小家庭,免去了雇傭家庭勞力的開支,但他們這部分勞動無法計入國民收入。弗里德曼夫婦在回憶錄《兩個幸運的人》中說了這樣的故事:芝加哥大學傳奇般的校長哈欽斯上任之后,出臺新政策,要求芝大教授把業余創收的收入如數申報上繳給學校,學校給大家提高工資。結果許多教授不愿意上繳業余收入,又不敢繼續業余創收,就自己裝修房子、制造家具。教授們以前的勞動成果能夠計入國民收入,政策改變后的勞動就無法計入了。難道國民收入下降了嗎?顯然沒有。
環境影響是另一個重要因素。誰都知道:中國價錢再貴的別墅,與歐、美、澳等國的別墅環境有天壤之別。這個差別如何計入國民收入之中?有人說中國國民收入如果減去對環境的破壞,實際上要低很多。衡量環境影響的簡單辦法是假設要恢復優美環境,需要投入多少。如果一個工廠破壞周圍水資源和空氣,要整治環境的花費比工廠賺的錢還多,那么工廠創造的實際國民收入就是負值。
庫茨涅茲-斯通國民收入賬戶最大的缺憾是無法計量國家的無形資產或無形財富。優美的環境、清新的空氣、干凈的水源、暢順的交通固不必論,健全的法治、高尚的情操、溫馨的氛圍、創造的沖動、求真的精神、互助的友愛等等才是人類生活更重要的追求,甚至是最本質和全部的追求。一所世界一流的大學(如哈佛、劍橋、牛津等),其有形資產可能只有幾十億或數百億美元,其悠久的學術傳統、自由而極富創造性的研究環境,卻不是幾百億甚至幾千億美元可以建立起來的。國內好多大學喊出豪言壯語,要創建世界一流大學,但主要手段似乎就是蓋幾座新的辦公樓而已。中國國民財富與發達國家另外一個主要的差距是國際競爭力。縱觀影響人類生活的全部產業,中國能在世界上獨占鰲頭的領域幾乎沒有,位居前列的也不多。產業的可持續發展能力就更加令人憂心(主要是科學創造和技術創新的能力)。
美元數字的國民收入不僅無法衡量這種最寶貴的財富,而且會誤導人們對社會和人自身發展正確策略的理解。阿馬蒂亞·森用詳實的數據說明:美國許多社區人均收入比某些發展中國家高出幾倍乃至幾十倍,但生活質量(包括安全感、社區友情、種族平等等)卻反而低很多。其他國家當然也存在類似的問題。一切經濟增長的最終目標是要讓每個人生活得幸福,或者如馬克思所說:是要達到人的全面自由發展。金錢或美元數字的國民收入或許是達到這個目標最重要的手段,但絕對不是惟一手段。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必須認真思考自己的發展戰略。追求高樓大廈、熱衷美元數字上的國民收入固然重要,但如果沒能解決好收入差距、環境保護、社會和諧、科學創造、技術創新、人文關懷等無形財富問題,我們的幸福生活和美好未來就要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