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晉全老師發表于《語文教學通訊·高中刊》2004年第5期的《(蘭亭集序)主旨索隱》,稱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表現了南渡后世家大族的名士們逃避現實、崇尚隱逸、及時行樂的心理意識。正是由于貪戀生的享樂,才把生看得很重,……其所以批判莊子混同生死,并非批判莊子虛無主義的人生觀,只不過是以否定莊子的達觀的方式,代之以另一種更適合士大夫階層的生活方式而已。這種方式,單純地追求玄遠,重視身心逍遙,其本質仍是虛無沒落的人生觀”。筆者仔細研究王羲之的生平、思想及《蘭亭集序》的背景資料,發現趙晉全老師的觀點有失偏頗,大有探討的必要。
一、根深蒂固的儒家“濟世”志向
作為東晉世族門閥的后裔,大政治家王導的從子,經邦濟世的儒家思想在王羲之的整個思想中,始終是根深蒂固的。東晉一代,玄學興盛,清談成風,士族子弟及各級官吏浸淫于清談,崇尚風流不以政務為要。王羲之從“事君行道”出發,認為“虛談廢務。浮文妨要”①,無論在朝中為官,還是出使外任,均親理政務,勤求民隱,于種種弊政深切痛恨。在護軍將軍位上,他深入調查,力欲糾正營中弊端,發布《臨護軍教》,提出“公役均平”在會稽內史任上,他針對吏治腐敗與賦役黑暗,努力推行慎選官吏與均平賦役之策。在連年大旱、民生困頓之際,不等朝廷下令,果斷開倉賑災,救民于危難。“時東土饑荒,羲之輒開倉振貸。然朝廷賦役繁重,吳會尤甚,羲之每上疏爭之”②。面對貪官污吏“倉督監耗盜官米,動以萬計”③的行為,羲之大聲疾呼:“吾謂誅剪一人,其后便斷。”④永和八年即寫《蘭亭集序》的前一年,殷浩為與桓溫對抗,上疏請求北伐。王羲之認為此舉必敗,竭誠勸阻。王羲之提出:“政以道勝寬和為本,力爭武功,作非所為,因循所長,以固大業。”⑤王羲之在另一篇論時事文中又說道:“……今外不寧,內憂已深。……夫廟算決勝,必宜審量彼我,萬全而后動。……且千里饋糧,自古為難,況今轉運供繼,西輸許洛,北入黃河。雖秦政之弊,未至于此,而十室之憂,便以交至。今運無還期,征求目重,以區區吳越經緯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而不度德量力,不弊不已,此對內所痛心嘆悼而莫敢吐誠。”⑥其關注國家安危之心,溢于言表,躍然紙上。并且,王羲之被迫退隱后仍不忘政治戎機。如《虞安吉帖》:“虞安吉者,昔與共事常念之。今為殿中將軍前過云:與足下中表,不以年老,甚欲與足下為下寮。意其資可得小郡,足下可思致之耶?所念故遠及。”這是王羲之晚年專門向周撫推薦虞安吉的一則信札,從中流露出王羲之為國舉賢的急渴心情。另外,從《都下帖》、《伏想清和帖》以及《破羌帖》諸帖中,我們還能看出王羲之在娛情山水之際仍關心北方形勢,不能忘懷朝廷戎機的心情。
二、寫《蘭亭集序》正當王羲之“濟世”之時
永和九年,王羲之時任會稽內史加右將軍銜,正是他為實現其“仁政”而努力之時。蘭亭勝會上,酒酣耳熱之際,王羲之借《蘭亭集序》透露了他的真實思想。且看后人對《蘭亭集序》的評價:“晉尚清談,當時士大夫無不從風而靡,剽竊老莊唾余,漠然無情,外其形骸,以仁義為土梗,名教為桎梏,遂致風俗頹敝,國家敗移。右軍有心人也,雖欲力肆抵排,而狂瀾難挽,不得不于勝會之時,忽然以死生之痛,感慨傷懷,而長歌當哭,以為感動。其曰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明明力肆抵排,則砥柱中流,主持世教之意,尤為大著。”⑦“通篇著眼在死生二字。只為當時士大夫務清談,鮮實效,一死生而齊彭殤,無經濟大略,故觸景興懷,俯仰若有余痛。”⑧在《蘭亭集序》中,王羲之感慨“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在對人生苦短、“痛”從中來后,發出“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悲”嘆,是王羲之對時光虛度的惶恐,對濟民安國的渴望,對建功立業的向往,對“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無奈,對“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哀傷。“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作者自覺地置身于歷史的長河中,表達了他想要通過有所作為來不枉走人世一遭,來抗拒人生虛幻的愿望。此時哪里有什么“逃避現實、崇尚隱逸、及時行樂的心理意識”呢!
三、王羲之“憤”而“出世”后才以玄學為重
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作為士族階級的成員,王羲之既有根深蒂固的積極用世的儒家思想,又有消極遁世的老莊思想,還接受了佛家思想的一定影響。這樣就不難理解他在《蘭亭詩》中表露的玄理情懷及與清談名士相交的行為。加上他為人曠達,理想碰壁后當然會“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而“與世推移”。他的隱逸游樂,主要在其永和十一年誓墓不仕之后。“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里,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嘆曰‘我卒當以樂死’”⑨。而寫《蘭亭集序》正處于王羲之政治理想還沒破滅,積極用世之時,老莊、佛家思想在他的腦海里應是儒家思想的附屬,是處事不順時的一個精神寄托而已。
綜上所述,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要表達的是想要有所作為的愿望。“它對老莊‘一死生’、‘齊彭殤’的否定,表現出王羲之抗拒人生虛幻的執著努力。而王羲之‘飄如游云,矯若驚龍,的瀟灑風神和天機流布、挺然秀出的書法藝術在一定意義上又可視為這種努力的結果,因為他知道,抗拒人生虛幻性的真正行之有效的辦法只能是在給定的生命限度內進行最大可能的價值創造”⑩。
注釋
①《晉書·謝安傳》。
②③④⑤⑥⑨《晉書·王羲之傳》。
⑦清·林云銘《古文析義》。
⑧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
⑩陳友康《重讀(蘭亭集序)》,《名作欣賞》1997年第4期。
[作者通聯:山東曹縣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