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②)選人了先秦散文名篇《燭之武退秦師》一文。文中有這樣一句話:“秦伯說,與鄭人盟。”(著重號為筆者所加,下同)課本對其中的“說”注釋為:“說”通“悅”。《教師教學用書》將“秦伯說”譯為“秦伯很高興”。類似這種譯法很多,例如:《古文觀止全譯》(楊金鼎主編,安徽教育出版社1984年9月版)譯為“秦伯很高興”;《古文鑒賞辭典》(陳振鵬主編,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年7月版)譯為“秦穆公聽了燭之武的話,很高興”;《古文觀止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譯為“秦伯聽了這番話,很高興”;《言文對照古文觀止》(吳楚材主編,岳麓書社2005年版)譯為“秦伯聽了,很是喜歡”。筆者對“說”的這種傳統(tǒng)譯法不敢茍同,故不揣冒昧,略陳管見。
首先,從詞的淵源上看,筆者查閱了相關材料,“秦伯說”中的“說”是“悅”的古字,“悅”是后出字,上古“悅”全作“說”。
“說”固然有“喜歡”、“高興”的義項,如《論語·學而》:“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但是。在先秦散文中,“說”在許多地方也常作“服”或“悅服”。《爾雅·釋詁》:“說,服也。”“說”的意義就是心有所動,心中服了。這種意義,不乏其例。例如:
然則齊紀無說焉,不可以并立乎天下。(《公羊傳·莊公四年》)
何休注:“無說,無說譯也。”“說譯”即是“服”,應譯作“悅服”、“服氣”,言齊國、紀國互不相服,不共戴天。再如:
公子友謂莒不回曰:“吾二人不相說,士卒何罪!”屏左右而相搏。(《谷梁傳·僖公元年》)
這里,“不相說”,即“不相服”。
由此可見,“說”的“服”義,在先秦散文中是常用義。就是《漢書·賈誼傳》所說“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中的“說”,也是“服”義,這句話可譯為“婆婦互不相服,就反過來責問對方”。這種語義至今仍然保留在成語“悅近來遠”中(巴蜀書社出版發(fā)行的《實用成語大詞典》釋其為:來,使……來。使近者悅服,使遠者來附。形容政治清明,國家安定)。
再者,從語言環(huán)境上看,“××說”句式,大多出現在大段說詞之后。臣子或屬下向國君或執(zhí)政大臣進諫,督促后者改變初衷。如果后者被說服,也就是從心里佩服,愿意接受對方的勸諫,便會出現“說”,用此來表示被說服者的心理狀態(tài)。如:
(燭之武)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其亡矣。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試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秦伯說,與鄭人盟,乃還。(《左傳·燭之武退秦師》)。
這一段燭之武抓住了秦、晉之間的矛盾,講清了秦、晉、鄭三國間的利害關系,使秦伯明白了必須退兵的道理。于是,“秦伯說”。這個“說”,是被對方的言語打動,心里服,心里通了,因此,這里只能譯成“服”;而不能譯為“高興”。如果把“××說”之“說”譯為“高興”,那么,“秦伯說,與鄭人盟,乃還”,就可譯成“秦伯很高興,就和鄭國結盟,就回去了”。“乃還”便成了“高興”的結果,則先前的“圍鄭”就是被迫而為了,顯然乖謬。這種誤譯在下例中看得尤其清楚:
(公叔段死。其弟)襄仲欲勿哭。惠伯曰:“‘喪,親之終也。雖不能始,善終可也。……”襄仲說,師兄弟哭之。(《左傳·文公十五年》)
襄仲因公叔段對自己有奪妻之仇,欲不哀其喪。惠伯對他曉之以“禮”。于是,“襄仲說,帥兄弟哭之”。他(襄仲)只是從道理上明白了自己應盡兄喪之禮,而不是“哭兄”本身值得他“高興”。“說”是對惠伯之言的“悅服”。若譯為“高興”,便成了襄仲“高興”地去哭。若此,于文意大謬,于情理也不通。
在古籍文獻閱讀中,人們?yōu)楹慰偸前选罢f”譯為“高興”呢?究其原因,在現代漢語中,“悅”常作語素構成“悅耳”、“喜悅”等雙音節(jié)詞,其中最常用的是“喜悅”。“悅”的語素義是“高興”、“愉快”。于是,人們往往用今義附會古義,把古文中的“說”也解釋為“高興”、“愉快”等類似義。
所以,“說”具體作何解,一言以蔽之,要視其語境而定。而“秦伯說”中的“說”,無論從詞的淵源上講還是從語言環(huán)境中看,都不能釋為“高興”,而只能譯為“服”、“悅服”,即從心里佩服。如果在閱讀古籍文獻時,一見到“說”就機械地譯為“喜歡”、“高興”的話,那便是典型的望文生義,以今附古,影響對文章的準確理解,而且也有以偏概全之嫌。至此,筆者不由得想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一文中所說的那句話,“此所以學者不可以深思面慎取之也”。
[作者通聯(lián):安徽靈璧師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