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向有五大古都之稱,即長安、洛陽、汴京、燕京、金陵。吾師王恢先生所著《中國歷史地理》上冊,即以秦漢長城、唐宋元明運河及歷代之五大古都作為表述之重點,至下冊方為歷代州域建置之沿革。于五大古都篇中,對于吾國歷史上的南遷與西播、長安之大陸形勢、燕京之海洋形勢,尤三致意焉。
清初遺民顧炎武,晚年居于關中,顧氏為江蘇昆山人,其所以居西北,審度天下形勢以待變可以有為也。可見顧炎武對于關中形勢與天下的觀點。這與另一清初大儒黃宗羲晚年隱居浙東著述其《明夷待訪錄》正相反,黃宗羲乃主張定天下之京師在于金陵。
顧炎武并著有《歷代帝王宅京記》,自三代以來之歷代都城之有關史書之記皆摘入其中,乃知系一有為之書。唯顧氏雖然對于京師所在有所留意,然于天下形勢分析,則少著墨。對此補其缺憾者,則當推另一遺民顧祖禹。這兩位顧氏,就是被錢穆太老師推許為“少時慕吾鄉二顧之為人”者。事實上,不論是顧祖禹還是顧亭林,抑或是錢穆本人,對于首都的主張,皆是推重立于關中形勢建都為朝的長安時代。如此看來,歷代知識分子對于建朝立都,還是有其一貫的關懷。錢穆后來在抗日戰爭末期首先撰文討論戰后的新首都問題,不能說是沒有其歷史上的繼承。
顧祖禹的名著為《讀史方輿紀要》,此書之絕倫,魏禧稱它是“數千百年所絕無而僅有之書”,作者則自稱此書為“以一代之方輿,發四千余年之形勢,治亂興亡,于此判焉”,這也可見他的自負了。我們且看他談全書一百三十卷的篇章結構:
首以歷代州域形勢,先考鏡也;次以北直、南直,尊王畿也;次以山東、山西,為京室夾輔也;次以河南、陜西,重形勝也;次以四川、湖廣,急上游也;次以江西、浙江,東南財賦所聚也;次以福建、廣東、廣西、云南、貴州,自北而南,聲教所為遠暨也。
在這個布局的說明中,我們還看不出顧氏所論的天下形勢與京師建都之關系。但其書以《歷代州域形勢》為開卷,表示他非常重視“形勢”,他說:“天地位而山川奠,山川奠而州域分,形勢出于其間矣。”專論形勢中,對于建都之所尤其再三諄諄致意。他在《北直隸形勢》中本當專門論“北直隸”的形勢,卻筆鋒一轉而論到關中去了。他說道:
據上游之勢以臨馭六合者,非今日之直隸乎!
然則當去燕京而都金陵乎?曰:金陵可為創業之地,而非守成之地也。
然則建都當何如?曰:法成周而紹漢、唐,吾知其必在關中矣。
在問答中,他直指心目中的理想建都之首選在于關中。在中國歷史上,我們如果從國都的所在來論,則實可以分為兩個大階段:一為關中的長安時代,舉凡周、秦、漢、隋、唐,都是都于關中的長安時代;一為燕京,遼、金、元、明、清都可算是燕京的時代。而居于長安與燕京之間的洛陽與汴京,都于洛陽者,則有東漢、北魏孝文帝;都于汴京者則主要是五代與北宋。可見洛陽與汴京正是處在長安與燕京時代形勢東移的過渡中。顧祖禹形容關中的形勢曰:“以陜西而發難者,雖微必大,雖弱必強,不為天下雄,則為天下禍。”睽諸歷史,商代亡于八百里之岐周文王與武王;而周都鎬京,遂成其八百年基業;戰國時東方八千里之六國,而一統于千里之秦國;漢初高祖納婁敬與張良之言,敢于以關中為都,而項羽則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然漢初都長安并非安逸,匈奴雄踞北方朔漠,后遂有平城之危,賴陳平奇計方得轉安。中國大患在北方與西北,是故長安不僅是中國域內之首都,同時也是整個政府有其進取的開國氣象之展現。隋唐代何嘗不然,隋文帝于開國之初平陳之役后,即著手規劃歷經南北朝殘破已久的長安新城,曰“大興”。隋末天下大亂,群雄并起,唯有李淵父子自太原入長安,此時長安早已殘破,然李淵遂以此而定天下。同時,唐太宗雖亦如漢代般有稱臣于突厥之恥,而終于擊破突厥,成就其天可汗之天下大業。不論古時候的匈奴、突厥,還是近代以來的帝俄與蘇聯,都是北方的大帝國。然而,匈奴衰而大漢起,突厥裂而大唐興。方今俄國形勢已變,整個歐亞大陸的形勢也跟著起了莫大的變化,與一八四二年鴉片戰爭之后士人們所感受認知到的海上起風云的時代局勢又大不同矣!則長安每每在殘破之后還能夠再興起一個盛世時代,當有其形勢上的必然性矣!不僅是一個對內的京師上選,而在對外方面,在中國歷史上,也是一個進取有為的大時代之首都。
凡以長安為都者,洛陽則必為其東都。若長安為一政治與軍事中心,洛陽則為其文化中心。洛陽古稱中州、中原,堯都平陽、舜都蒲阪、禹都安邑,一向為華夏文化之代表地。這種東西對峙的態勢,要一直到唐代安史之亂以后,才有了一次絕大的轉變,而有此下長達近千年的燕京時代之來臨。這一形勢的轉變,一方面是因為運河,南糧北運,不知不覺中大運河的航道逐漸東移,這就是元明清時代運河貫穿南北以北京與杭州為兩端的原因。另一重要原因,便是燕云十六州——幽燕地區的落于北方民族之手。從此,燕云成為北方民族深入中原的一塊形勢要地。而燕京正是在此一草原民族向南征伐的形勢中所凝聚出的上選都城。但必須注意的一點,是燕京的優勢常在北方與南方對峙的時代,所以在歷史上,燕京是一個具有對內統一性格的京師首選之地,這一點,無論從契丹之威脅北宋成為當時亞洲世界的盟主,或是由金代之進迫南宋使其退守半壁江山,或是蒙古根本就滅了南宋而在中國建立元朝,都可以看出幽燕地區成就燕京之為北方局面的特性。一旦京師上選從長安移轉到燕京,中國北方南下一統南方的路線也有了變化。長安時代必定是先取長江上游之川蜀,而后沿巴東順江而下,下武漢而取南京,如西晉之平吳、隋之平陳與宋之平南唐。到了燕京時代,則直接自山東、蘇淮之地而南下渡江,是一最為捷迅之路線。從古時的金兵南下追南宋高宗及至近代的淮海戰役,歷史上的地勢還是影響著創業與守成、影響著開一時代之新局的!那么,如果一個時代已經大一統時,燕京是否仍然是一個對外進取的京師上選呢?顧祖禹顯然沒有討論到這個課題,同時也沒有將海洋的世界形勢納入來考量與思索。顧祖禹所描寫的形勢,畢竟只是中國的“歷代州域形勢”,而不是“包含了海洋時代之后的域外萬國之世界形勢”。清代初年之時,利瑪竇的五大洲之世界新圖《輿地山海全圖》、《坤輿萬國全圖》、《兩儀玄覽圖》早已自明萬歷以來傳布于中國,但顧祖禹顯然沒有受到這些耶穌會士攜來的世界新圖五大洲形勢的影響。我們從顧氏該書的《凡例》界定“方輿”一詞的定義:
地道靜而有恒,故曰方;博而職載,故曰輿。
就可以知道他所持的仍是傳統上的“地方說”。但利瑪竇在華所繪制的五大洲世界新圖(從《輿地山海全圖》到《坤輿萬國全圖》)的最大特色與基礎,就在于它的“地圓說”。“地圓說”的重要意義在于改變了世界各大陸地之間的交通方式,我們知道,正是因為對于地圓觀念的接受與相信,才啟發麥哲倫等從海上開始“環游”世界,開啟了一個新的世紀——海洋世界觀的到來。中國本身向來所具的“禹貢九州”模式的大陸形勢,及其在更廣大的海上世界之中的形勢,要如何重新做出新舊激蕩之后的考慮與思量,不能不是一個傳統的一貫議題。知識分子在此之時,其讀書仍然應當有著承舊啟新的思索。
顧祖禹之書的弱點正在于對宋元以來興起于南方的海洋形勢著墨較少,同時對于明季以來流傳刊布的利瑪竇世界新地圖也未加注意。因此,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顧氏所言者實為“中國形勢”而非“世界形勢”。然而,自宋元明以來,中國與世界的聯系,從西北的傳統陸上西域交通拉向了東南與西南的大小西洋的海上交通。西北的陸路黃沙滾滾,而南方的海路則波濤洶涌,沿海的形勢更成了一八四二年以來中國的發展主線。
在明代萬歷年與清代雍乾年間,各有一本甚為著名但已為今日人所忘卻的《東西洋考》與《海國見聞錄》,尤其是后者,“海國”一詞的語匯便系由此嵌入了魏源的《海國圖志》之中。這兩本書分別代表著明清兩代中國南方所形成的海洋觀點。這種海洋觀的世界之方位,雖然與當時居于主流的大陸型世界觀相同,都是以中國自身為中心,但是,就中國自身的南方、北方而言,仍然有著小不同,而小不同也就顯示出了大不同乃至于沖突與差異。以中國的長江為界,立足于北方,則長江以南便是中國的南方——江南江南,暮春三月草長,便是由北方來的方位稱呼。那么,福建以南的沿海甚至鄭和“下西洋”,就更是南方的南方了,距離黃河流域的北方,感覺上更是遙遠,這正是大陸型的世界觀特色:海洋上的世界,總是一個“他者”。但如果是立足于長江以南,特別是沿海諸省,由這里出海航向海洋的大世界時,世界的中心,仍然還是在長江以北的北方嗎?我看未必!此時,對于海上船民甚至移民,世界的中心應當是在回望的家園、在南方的土地,這也就是說,海洋世界在中國歷史上是由南方加以聯系的。
要想立足于中國傳統上統一南北方的海洋之世界觀,就必須要從東、西、南、北洋這樣的稱呼來定義與感受這一近代新世界的方位認知。處在你右方的,是“東洋”,向左則為“小西洋”與“大小西洋”——小西洋就是今天的印度洋。至于地圖上處于亞洲東邊方位的南北美洲,在利瑪竇尚未登陸澳門時,他手上的那幅由歐洲攜來的奧特里烏斯的新世界地圖上,美洲的位置是被繪制在世界全圖的左半邊,也就是西半球,那是因為利瑪竇的家鄉意大利以及西歐皆處在這幅世界地圖的中心線上;而中國與亞洲則在地圖的東半球的東方邊緣處。到了利瑪竇登上澳門抵達肇慶之后的第二年,一幅有著漢文標注與圖解的最新中文版世界地圖問世了,在這幅地圖上,中國被利瑪竇移到了世界地圖的中心線附近,歐洲與亞洲大陸都是位在這幅新地圖的西半球處——也就是歐亞大陸。而美洲呢?正好相反,被移到了地圖的東半球。如此一來,美洲的方位便移到了中國的右方也就是東邊。但是在清代魏源的《海國圖志》一書中,顯然并沒有追隨這幅利瑪竇為中國人所繪制的漢文世界地圖的傳統,相反,魏源采用的是西方的傳統:美洲在歐洲的西方。魏源是立足于更為遙遠的西方望美洲而稱它的方位所在為“外大西洋”。這一立足點完全不同于今日乘飛機自中國起飛奔赴美洲所做直線飛行的方向——對大多數中國人而言,美國乃處于中國的東方航線之位置,中間相隔太平洋,在明清時代則稱之為大明海、大清海或大寧海。但在魏源那里,太平洋卻是向西而行的“外大西洋”。可見,即便是以中土來環顧十七世紀以來以海洋世界為主的天下觀,方位與形勢間也已經有了不知不覺的變化,而且就在我們的生活中產生。這樣的方位改變,暗示著世界局勢的若干變化,隱喻著方位觀的移動于天下便正是顧祖禹所謂的“形勢”之勢異形移。
晚近的若干日本學人在反省“二戰”以前的日本學界之東西洋觀與“東亞共榮圈”的論述時,除了希望擺脫“二戰”后日本在亞洲的位所的一片空白之外,也希望從新的反省與歷史回顧之走向中,為日本做一重新定位:既非西方的日本,也非東亞的日本,而是將其皆視為可以討論的論題。日本學界中慣用的“東洋”與“西洋”,其實骨子里正是對于明代以來興起的新海洋版圖觀及其用語的繼承。將歐美視野中所謂的“東亞”稱之為“東洋”,涵蓋了中國、日本、朝鮮半島等,“西洋”則稱指近代以來東西方碰撞之后的歐美列國,這種新世界觀的“東西洋”之二分,其實在晚清以降被中國留日的學人與革新分子所接受,遂造成許多中國近現代史研究的專家,以為近代中國關于世界的觀念多是由日本所轉口輸入。然而,究其影響的源頭,不是早在鴉片戰爭以前就已經出現的“東西洋”觀與海洋觀么!日本學者的反思,從丸山真男、溝口雄三到濱下武志等,仍然顯示他們視日本為一個海島國家,且具有向南洋延伸、直至蘇門答臘之熱帶地域的歷史性。這樣的一種反思頗能投入到西方學術界的對話之中,香港學者及新加坡的華裔學者們的思維中也有這種海洋性格的屬性。但是,所有這些學者都忽略了一個對世界皆有影響的大事件,這一歷史事件卻是發生于黃河流域視域中的北方大陸,一個如匈奴、突厥般領土橫亙歐亞大陸的草原民族屬性之帝國,你很難用現代語言如冷戰、國際形勢來解釋這一事件之后的歷史縱深意義——蘇聯的解體。于是乎,一八四二年鴉片戰爭以來的中國歷史走到了一個分水嶺:海洋世界與大陸世界的如何重新分型認知;如何能使中國的世界與天下觀既有歷史的縱深,又能兼顧南北方所反映的海洋與大陸世界觀;如何將這一切熔鑄于一個最恰當合適的京師、京畿所在的中國之中?當歷史上曾經存在的課題進入現代情境時,它能否仍是一有意義的議題呢!
中國自古大患皆自北方起,反之則匈奴衰而漢興、突厥蹶而唐蔚。方今之天下形勢,俄羅斯一旦非北方盟主,中國通西域以聯歐洲之勢將如古昔般復可預見,則以歐亞大陸為世界之中心而言,西北之通與京畿大陸觀之再起,長安時代盛世之象似已將來臨矣。然而,往昔之燕京,皆為遼金元向南之根據地,否則即為中國域內分裂時代北方以制南方之上選。然近代以來,北京、天津與大沽、洋沽聯系海岸為一線,北京即以此而相接海上,是故留學生歸國,凡由船舶以回,必先自天津上岸,故學成歸國者常先為天津之南開大學所聘者,即以此;此可證北京實有與海、與洋之世界相聯系之地理意義。然而,海派之風潮又何以常屬之上海,北京反倒充滿著“故都”懷舊之風?若然,海洋世界之風會似又應當系于此一近代緣洋而方興之上海為是?若然,大一統時代中國之京畿觀,究竟何處可開一代之氣運,合千年之大陸天下觀與近世之海洋觀,以屹立于當今與未來之世界乎!這也就是百年前的經學才子智士——既飽讀經史之籍也讀覽利瑪竇以下西洋新書的魏源在其《海國圖志》之《后敘》中所吐露的心聲:“豈天地氣運,自西北而東南,將中外一家歟!”有著合西北之陸與東南之洋于一勢的天下觀之關心與期待。
一九三四年,錢穆先生首次思考到了抗日戰爭之后未來首都的可能問題,而拋出了一篇廣泛引起學界討論的文章:《戰后新首都問題》。錢先生在文中所主張的自是立都于關中為勝;但當時的學者也持有許多不同的論點,各人也都有其各自的歷史依據,有主張北京者,有主張武漢者,亦有主張蘭州、南京,甚至主張廣州、上海者,在當時的確掀起一股波瀾,為戰后可能到來的新局勢注入一新氣象。錢穆先生不愧是能讀書的中國人。王恢先生開設中國歷史地理的課程,在課堂所明確地主張者,乃是持“北京說”,關鍵便是在于天下形勢當在海洋。當年也許王恢老師沒有能夠料到后來歷史的發展居然會向傳統、向北方大陸變化與推移,沒能料到后來世界冷戰的結局,是蘇聯的崩潰,這一崩潰的變化使我們重見到漢唐歷史上匈奴與突厥帝國的興起以及其崩滅的過程。再一次,我們看到了比漢代西域與唐代安西都護府還要廣闊的西北的歐亞大陸的天際,從北京可以穿過西安、蘭州、烏魯木齊而直達莫斯科而后連接上東歐、中歐、北歐,或是微向南方而與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相銜而一啟整個歐亞大陸的遼闊視域,并以此視野為腹地,來面向更遼遠的海洋世界。這樣的視野,于是與今日既有的“海洋世界”形成一種擷抗。這種擷抗意味著必須應對于變化的新思維,意味著對一八四○年鴉片戰爭以來傳統與現代對立的舊型思維的再思維,一次能融、能蓄、能兼南北、能合大陸與海洋而體現于京畿天下觀的文化視野之思維。
我們在今日可以對歷史有所選擇。或者是對歷史做出不同而又更有智慧的版本選擇,例如,選擇繼承三五百年前的祖先之海洋世界觀;或是,繼續繼承“五四”時代人面向西方對近世“西洋”歐陸的海洋世界版圖觀的選擇等等,都是一種選擇。然而,至少在我們今日決定選擇何種版本的歷史以面對子孫的教育之前,應當對于某種版本所提供的眼界之歷史聯系先做出時代的自覺與反省,并追問是否有其他更為開闊健康的歷史之版本。這似乎應當是面對后代的態度。
近世以來,不唯海運大開,醞成海洋萬國之世紀,同時又佐以航空這一古代所不能想見之時空方式。則所謂世界局勢中之通大小西洋,究竟是以陸路通歐洲?抑或是當以海域視西洋?又近百年來之南洋,已為東西交通薈萃之地,此一歷史形勢又當如何納入中國之京畿所在的眺望世界之中,來建構自我的何謂中國與何謂處在世界之中的中國呢!筆者撰本文、拋議題,不過是效法于太老師錢穆先生之麈尾后,以磚引金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