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把筆內吸飽了墨水,然后弄臟一張張白紙,突然發現,一段寒冷的日子就這樣更替了。夜晚也在更替,夜晚永遠散發著故事的味道。盡管圈圈點點,涂抹刪改,她也無法深入夜的內部,最多接近夜的邊緣。如同面對一爐火焰,是一種隔離的接近。
有人到來時,她就在白紙上放一片葉子。隔著夜的寬大的桌子,她清楚地知道,那個人就是她自己。
或者,在夜里,她把問題折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在寒冷日子的早晨,滿是落葉的小徑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把一段若隱若現的生活交給信筒,讓一顆孤獨渴望的心靠近一座油漆剝落的驛站。
信是寫給她自己的。信里沒有一個字,只有幾張慘白的稿紙和一個溫暖的愿望。她希望在收到這封信時,月色如水。在如水的月色里,讓一個個故事串成珠鏈,讓珠鏈在這樣的月色里,閃耀成美妙燦爛的文章和超凡脫俗的精神。她會想起一個秋陽浸濕衣裙的日子,她戴著一頂金黃色的草帽,沿著青春的丘陵追逐過一只蝴蝶。她會想起一陣風過后,秋天就這樣地來了。同多年前一樣,樹木絢麗著色彩,高爽的天空一碧到底,云嫵媚著妖嬈著,恣意舒展季節里撒落的美麗與哀愁。想起槳聲燈影中的秦淮河,想起馮夢龍《三言二拍》中坐在畫舫里的小姐,想起《儒林外史》中的形形色色、千姿百態,想起懸棺而葬的柳如是,想起竹林七賢,也想起一些拆散了的日記,仿佛就是昨天,昨天的清晨和黃昏。
所以,她開始了等待。她知道有一封信緩慢地走在路上,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為了等待這封信的到來。除了等待,她還必須面對一爐灰燼和一個空蕩蕩的房間。
“她的房子是在這北方城市的一棟樓里的某一層,它的地板是下一層人家的穹頂,它的天花板以上則生息著陌生的日子。”她家的窗臺上有兩株歪歪斜斜的芨芨草,每天都開出淡淡的粉紅色小花,填補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生活,都市的生活。
上街購物,她就會在一家名叫卡布奇諾的飲品店里,揀個靠窗的位置坐上一會兒。“城市的細枝末節里,那些最短促最傳奇的愛與恨,邂逅與告別,人山人海的浮浮沉沉與她之間,便隔著一扇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可以笑罵,可以落淚,卻永不伸手。”每次上樓梯,她都發現,她已經不可能像過去一樣叮叮咚咚地穿過樓梯了。她的雙腳并不是缺少了原來的節奏,而是她一邊上樓梯一邊在咀嚼一天的生活。這樣,她上樓梯的速度自然就放慢了。
她打開了房門。
她抵達了房間。
她在等待一封緩慢地走在路上的書信。
在她的房間之外種著楊樹、柳樹、櫻桃樹,她在那樹下用雙手找尋過自己的幽靈。在過去的郵戳里,幽靈是群奴隸。在過去的時間里,她是幽靈們最微末的細節。如今,在歲月流逝的時間外面,她開始訪問坐在樹下的一位老者。老者長著褐斑,有著慈祥的眼睛,當他抬頭望向天空,那雙已失去神采的眼睛,卻能夠把一個血紅的太陽重新抓住。太陽照在他的臉上,這是一個老人的面孔,有著細瞇起來的眼睛,有著滄桑的故事。最為重要的是,當她打了一個盹兒,睜開雙眼,那位樹下的老者仍然固執地堅守著太陽!老人也有過這樣的等待。老人等待的是雪中的一團火焰,然后用一生與風俗對峙,卻始終換不來純凈的紅。老人等待的是一粒糧食,沿著糧食的紋路,就可以抵達村莊的內心。老人等待的更是時間,時間在蒸發,他的生命也像一炷香一樣,越燃越短,最后,短成一句格言,并試著在黎明前抵達純粹。為此,老人倍受煎熬,空氣中彌漫著尼古丁的苦笑。
一封緩慢地走在路上的書信,給了她太多的憧憬與渴望,也給了她太多的回憶和煎熬。在這段等信的日子里,她沿著時空的歷程回溯到終極,那里有她靈魂的出發地和終結點。然而,她卻一直是一個在路上的人。她需要一個故鄉,“故鄉的庭院里有一條雜草擁圍的沙石小路。這條小路是她一直不愿走完、在心中一直沒讓它走完的一段路程。這是一段家里的路。”
一封信緩慢地走在路上,曾經的歲月都化為嘈雜被丟在緩慢的路上了。她不能確定,曾經的歲月是否已經行將枯槁、窮途末路?然而,它一定是倦怠的、疲乏的、瘦弱的了。
有一封信緩慢地走在路上,她就有足夠的時間去擦一塊玻璃,然后像一首詩里寫的那樣,靜靜地坐在沙發里,看一只蒼蠅想要飛出去,另一只蒼蠅在陽光中向玻璃靠攏。她久久地望著它們,陽光,被透明的玻璃濾去了風,溫暖地照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