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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女人·狗

2007-01-01 00:00:00
歲月 2007年1期

膠東是個富庶的地方。李格莊雖不是富足的村莊,但村民的日子也算平穩。

村子西頭有一水灣,約有三四畝地的樣子,終年有水。灣邊周圍,長著稀疏的柳樹,有的竟斜向水面。只有靠村子的灣邊,柳樹長得整齊,四五步便是一棵。柳枝長長的,離地面只有一米多高。天暖時,村里的女人都愿在這里洗衣服。

手指有長短,兄弟有丑俊。一個村子里總有那么一兩戶走背運的倒霉蛋兒。李希國是村里最走背運的人。希國家在灣邊的中間一排。

希國兄弟三人,他是老三。從他記事起,他的父親便是病秧兒,在希國十二歲那年,扔下他們娘四個及一屁股的債務,獨自西去了。希國二哥是廢人,腦袋上一直掛著一個肉包。他母親給他大哥娶上媳婦的當年,查出胃里長了惡性腫瘤。半年后,母親便離開了他們兄弟。緊接著第二年,他的二哥因承受不了肉包帶給他的痛苦,也離開了人世。他和大哥大嫂拼命掙錢,辛苦攢錢,想早日把那些債務還清。而大哥的家口在增長,希國也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了。

大哥給了希國一千元錢,讓他到西邊山地里領了房媳婦。領回媳婦的第二月,大哥又給了他五百元錢,讓他自己蓋房子,搬出去單過。大哥把剩下的債務,自己一人承擔了。

希國輟學后,便跟師傅學泥瓦匠。他雖個頭瘦小,但比較厚道,師傅很喜歡他。大哥給了他五百元錢后,他便和師傅倆,買來了別人拆房剩下的舊門窗、木料。希國老婆則將別人家丟棄的破石頭、舊磚頭撿拾在一起,等希國傍晚收工后,兩口子再一車車地推回去。師徒倆人只花了五百元錢,一早一晚的竟將四間房子蓋了起來。盡管沒壘起院墻,沒有門樓,沒抹上白灰的房子有幾分寒磣,但希國已經很滿足了。也就是那年,大哥將自己住的房子賣掉了,還清了債務,領著全家投奔了自己東北的姑丈家。據說全家人在那里學種人參,大哥從此再無音信。

“希國老婆”,村里人都這么稱呼她。結婚多年了,沒有人知道她姓啥叫什么。她說話是她娘家那里的口音,讓人聽起來很費勁,加上性格比較內向,所以與人交往很少。她身材比較高大,雖有幾分瘦削,但身板硬朗朗的。她的面容實在讓人難以接受。未懂事的娃娃,看到她會嚇得四處亂跑,躲得遠遠的。日子長了,大人也常常用“希國老婆來啦”,嚇唬那些不聽哄、又哭鬧頑皮的孩子。

希國兩口子雖寡言,倒也默契。日子過得漸漸有了樣子,希國那瘦小的身材也有了幾分肥膘。蠟黃而瘦削的臉龐,有了紅潤,就連那茅草似的亂發,也有了光澤。家里積蓄也有了一小筆。兩口子正籌劃著將院墻壘起,將房子墻灰抹上,蓋上一個漂亮的門樓,真正像個家樣兒。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天,希國從房架上摔了下來,摔傷了腰椎。他在醫院里躺了幾個月,花了幾萬元,也未能再站起來。最后是他的老婆,用板車從縣城里的醫院,一步一步把他拖回家來的。那年他大女兒秀秀七歲,小女兒蘭蘭才兩歲。他一躺便是六年。這六年里他很少開口講話,對家里的事情也不過問。他那雙拿摸石頭、磚頭、泥巴的又粗又硬的手,竟拿起了繡花針。家里縫被補衣、掰玉米、剝花生的事,從此全由他承包了。

家里為給希國治病,借下的債務,成了死賬,再也沒人愿意借錢給他們了。村里很多人都說希國老婆“三只手”,會“挨門子”。但誰也沒有證據,只是傳言。

希國的東鄰是李東順,西鄰是李洪軍。

東順高中畢業后,便回村子當了會計。在結婚一個月后,便向父母提出分家單過。東順爹拿出了全部積蓄,在村西頭水灣邊,為東順蓋了四間大瓦房。

這是村里頭號的房子。雕梁畫棟的,氣派得很。三間西廂和四間南廳是平頂的,四周全是不銹鋼做的護欄。而房屋的外墻則貼著精致漂亮的墻磚。門樓又高又大,掛著“福澤之家”的橫匾。而正屋的房門全是鋁合金鑲著玻璃到地,很是洋氣。正房房頂的屋脊上,盤旋著兩條飛龍,這兩條飛龍正在戲耍著寶珠。圓圓的龍珠在日光或是月光下閃閃發光。村里人都說東順蓋了個好房子。

搬家那天,家里突然來了一條黑狗。那黑狗的皮毛又黑又亮,眼睛里總是隱閃著與別的狗不同的東西。村里人更奇異了,東順蓋了個好房子是無疑的了。

東順很高興。老人們都說家里來個貓、狗的是吉事,預示日子旺盛。更何況是這么一條與眾不同的狗。東順給這條狗起名叫來福。

來福聰明得讓人驚奇。東順想買包煙抽,只要往來福嘴里塞上錢,來福便從小賣部叼回煙來,連牌子都不差。東順媳婦只要往灣邊柳樹下一站,它便立即叼來了板凳。

來福從不像別的狗那樣,在村子里四處瞎逛悠,總是守在家里。如果東順或東順媳婦外出,需要帶狗時,它便會不離身地跑著。來福從來不“汪汪”地叫喚。人說咬人的狗不叫喚,可來福從來不咬人。村子里不少家被人“挨門子”,可東順家從來未被偷過。人們都說,全是因為來福好的緣故。東順很放心地將豬圈砌在了靠他家西墻外的土路邊的空地上。

來福很通人性。東順有了個胖小子,起名叫金福。來福白天整日守在他身邊。金福睡了,它便趴在他身邊打著盹。金福睜開眼要四處爬,來福便睜開眼睛趴在地上瞅著,一見金福爬到危險地方,就給叼了回來。金福有時大便了,來福便把金福的小屁股舔得干干凈凈,回頭再把大便處理好。金福餓了,它便把他叼到東順媳婦的懷里。來福和金福甚是能玩得上來。金福抓著來福的耳朵,漸漸地學會了站立。后來又扶著來福,慢慢學會了走路。從此,來福就更不離金福的左右了。

饞人饞相,懶人懶福,啥人啥命。東順媳婦是村里有名會享福的人。一年三季,東順媳婦不到八點,是不起床的。墻上的掛鐘,“當、當”響過八下,東順媳婦才“吱”一聲,打開街門,很準時。只有夏季,東順媳婦才是七點鐘起床。打開街門后,東順媳婦懶懶地倚在街門框上,邊梳理著她又黑又亮瀑布般的黑發,邊與過路的鄉鄰打招呼。東順媳婦的嘴很甜,見人不笑不說話,她一笑眼睛便彎彎像月亮,嗓音也很好聽,很是讓人舒服。東順媳婦很會打扮自己,穿著的衣服既時尚,又很配她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凹凸有致的身材,勾勒出誘人的青春氣韻。打扮過后,她便來到了灣邊的垂柳下,坐在來福叼來的小板凳上,邊嗑瓜子邊低頭與在水灣里洗衣服的女人嘮嗑。還時時回頭揚起臉,與過路人熱情招呼著。她自己院里有小井,但她從不在家里洗衣服,總愛到灣邊洗。她說在灣邊洗衣服,心里不悶,干活也不累。

村里有些后生,見到東順媳婦一會兒低頭與洗衣服的女人嘮嗑,一會兒與過路人仰臉招呼著,便戲謔地說:“嫂子,你一會兒仰著,一會兒趴著,不累呀?”東順媳婦便毫不客氣地說:“怎么,你媽還教給你別的法子啦?”鬧得那人紅著臉走了。有些混小子依舊不死心:“嫂子,你的奶那么多,讓咱吃口吧。”東順媳婦的眼睛變成月牙:“好啊!你媽正在菜園子里哩,我喊她過來。當著她的面,你喊我一聲‘媽’,我便讓你吃一口。”

故事傳到了東順的耳朵里,東順嘿嘿一笑:“這還便宜他們哩。她當年在家為閨女時,村里有個按輩分應叫叔的老家伙,對她說些下道的話,甚至想動手腳,誰知讓她和幾個要好的姐妹,冷不防把他按倒在地,扒下了褲子,捆在樹上。要不是有人及時勸下,她非把那人的寶貝點火燒成個糊家雀不可。”從此,村里再也沒人敢對東順媳婦流里流氣的了。

東順愛媳婦,也是有了名的。結婚五年了,地里的活從不舍得用媳婦。媳婦說的話他都聽從,做事也都依著。有時媳婦不愿做飯了,他便跑到他媽家里,提一兜饅頭或是包子回來。早晨他天一亮便起床,先煮好豬食,喂好豬,再把飯給做好,自己吃上飯。兒子和媳婦的飯則留在鍋里,熱著。臨出門時,再看一眼熟睡的兒子和媳婦,便悄悄關上街門,上山或上村委了。

李洪軍在村里是個名人。他成名的原因有四個。

李洪軍和他老婆,是自由戀愛成婚的,沒有媒人說合。那時鎮政府叫公社。公社里經常從各村里調來愛好文藝的骨干人員搞匯演。李洪軍在村里,拉二胡拉出了名,而他媳婦在娘家村里,唱歌唱出了名。他們都被抽調到公社的臨時宣傳隊里。匯演結束后,李洪軍便把媳婦領進了門來。這件事在村里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二人性情太相投了,興致一來,丈夫便拉起二胡,妻子隨之就扭起了秧歌,唱起了小曲。即使是晚上,也常常在院子里,把燈一拉,明亮亮的扭唱起來。開始時,常常引來不少人趴在墻頭上偷看。時間一久,人們便習以為常了。

李洪軍和他老婆生活似乎沒什么計劃,倆人又好口福,下來麥子,便上頓餃子下頓面,猛撮;下來玉米便玉米當家。有了錢,一家人便一起到鎮上的飯店里吃上幾頓。這樣下來難免有斷頓、少糧、少錢的時候。這時,他們便又四處借錢花、借糧吃。村里人便稱他們是不會過日子的“小暴鋪”。而最讓洪軍一家揚名的則是這樣一件事:有一次洪軍家里吃餃子,餃子出鍋了,這才發現家里竟沒有了大蒜。沒有大蒜,這餃子的味道,自然也就少了一半。于是,李洪軍老婆便東鄰西舍地去借大蒜。這件事后來被人越傳越有點離譜了,竟成了“吃餃子借蒜借遍了全村”。自然又成一樁笑聞。而且只要李洪軍家里改善生活,便會嚷得四鄰五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李洪軍家的房子自蓋成后,雖修了個門樓,但那院墻至今還是用石頭一塊一塊的垛壓著。也許自己也嫌石頭垛起的院墻有點矮,便在院內的南墻和東墻根內,栽上了幾棵香椿樹。這樣既能有香椿芽吃,又能彌蓋一下墻矮的不足。除了幾棵高大的香椿樹外,李洪軍又在南墻根外的街邊栽了幾株矮小的香椿樹,用塑料棚罩著。

也許吃得好的緣故吧,洪軍的大兒子鐵漢,長得像他的名字一樣,又高大又結實,力氣驚人。學校每次開運動會,他總能拿著獎狀回來。李洪軍四處托人想送兒子去體校。有一次,縣體校的一名教練下來考察,李洪軍便東借西湊,用借款好好宴請了一下教練。臨了,教練領走了李洪軍的兒子,并帶走了40斤花生油。鐵漢很爭氣,不久便給洪軍捎來了獎杯和一筆獎金。這著實讓洪軍在村子里光彩了一番。全家自然也少不了到鎮子上的館子里,吃喝一頓。

李洪軍的名聲就這樣更響了。

若按輩份,東順最小,洪軍最大,希國正好居中。三家的房子相比之下,東順的房子顯得更氣派了,而希國的房子卻越發寒磣。

早春的菜園子,有幾分荒涼。少數幾家支起的塑料棚里,長著油綠的韭菜、茼蒿和油菜。其余的菜地,或荒著或有幾畦越冬的菠菜或大蔥。地里的大蔥已探出草綠色的嫩芽。

西下的夕陽,將水灣西邊上的菜園,灑上了一層余暉。園邊矮矮的石墻及墻上的酸棗棘夾起的籬笆,拉起了長長的投影,落在了灣的水面上。滿街游蕩的狗兒,回到了主人的家里。雞兒回窩了。灣南邊的楊樹林里的鴨子,也終于拉起了沉重的屁股,一步一歪地跟隨在大白鵝的后面,紳士般地向家里踱去。外出上山干活的人,陸續地回家了。農家屋頂上飄出了縷縷炊煙。

當夕陽將最后一縷陽光,灑在灣東邊那一排排的房頂時,灣邊靜極了。此時只有希國的老婆在洗著衣服。“嘩”“嘩”地洗衣聲,顯得格外清響。她本來就灰黃的臉色,在暗淡的光線下,更顯出幾分晦暗了。一縷亂發,在她那高高的顴骨上,隨著她搓衣服的動作而飄蕩著。她那僵硬、毫無表情的臉,永遠讓人琢磨不出她在想什么。那兩片毫無血色的、厚而翹起的嘴唇,和深嵌在眼窩里幽深的眼睛,使她完全蕩洗去上蒼賜給女人的狐味、媚氣和水靈,有些讓人望而生畏。

希國老婆將洗完的最后一件衣服,放進身邊一個裝滿衣服的長籃里,順手將散亂的頭發抿向耳后,挺直了身子。她那雙幽深卻有著閃閃光澤的眼睛,迅速環視了一周。她略遲疑了一會兒,便迅速挽起長籃,躍起身體,宛若一頭正在覓食的豹子,突然發現了食物一樣,敏捷地穿過灣南邊的楊樹林,來到了灣西邊的菜園里。她的一系列動作,是那樣的流暢、敏捷,富有生氣和爆發力。與她平時那又高、又遲緩、笨拙的身板是那樣的不相稱。

希國老婆記得上星期李永輝的蔥地上了一遍水。這幾日天兒又好,地里的蔥芽,一定鉆了出來。她直撲永輝的蔥地。

果然,永輝地里的蔥芽,已經一握有余了。希國老婆在蔥地里,間隔地掘挖出六棵蔥芽,便掩蓋在盛著衣服的長籃里。她匆匆返回村邊,迅速閃進自家的胡同,鉆到院子里。這院子的院墻不到一米高,是用亂石堆起的,沒有院門。在依稀的暮色中,可清楚地看出,那沒有抹墻灰的房子,裸露著磚墻。磚塊有許多是半塊的,磚色也深淺不一。磚縫是用泥巴糊的。房檐下,放著幾個大缸和幾個小壇子。缸蓋和壇子蓋,是用高粱秸皮編織成的。檐頭下,蓋房時留下的幾個鐵環,吊掛著幾摞扭在一起的玉米棒和編在一起的大蒜。一條用來搭曬衣服的鐵絲,拴在了檐下墻上和東屋洪軍家的香椿樹上。在院內的東邊,堆放著一垛麥秸草,西邊則堆放一堆玉米秸和一些雜物。院子里的西北墻角,搭著一個簡易的小棚子,放著一些農具和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院子里再無它物了。

她推開房門,閃進了屋子里。屋子里的鍋灶上正冒著熱氣。灶口似乎還有忽明忽暗的火星。大女兒秀秀已經把飯做好了。房門的正對面,是一個破舊的方桌。秀秀正開著燈伏在桌子上寫作業。燈光下她那黃黃的、瘦瘦的略顯有些長的臉,竟有幾分白凈。扎著齊肩小辮的她,頭發很密、很黃,沒有光澤,像是一把枯草。她不愿說笑,顯得有些冷淡。那紅色碎花小棉襖,似有一分生氣。但明顯看出,裹在大女兒瘦弱的身體上,也已顯得很瘦小了。小女兒蘭蘭在姐姐的對面,也趴在桌上,用姐姐廢棄的紙寫畫著。她喜歡跟著姐姐學寫字,現在已經會寫許多的字了。蘭蘭有幾分純真的黃瘦的臉上,常掛起一對淺淺的酒窩。頭上的頭發又稀又黃。身上穿的棉衣,顯然是姐姐穿小的,肘和前襟打著補丁。屋子有些空曠,除了破方桌和地上放的幾個板凳和幾只籃子,加一口水缸,別無它物了。四面徒壁上,積滿了黑黑的灰塵。那吊掛在方桌上方的電燈線,黑黝黝的。微弱的燈光,從那灰蒙蒙的燈泡里擠出來。見母親走進來,蘭蘭跳下凳子,秀秀將作業收了起來。女兒的罩衣洗了,正在籃子里。希國老婆從籃子里拿出那六棵蔥芽,對秀秀說:“快把衣服拿到院子里晾著,明早就干了。”

秀秀眼睛一亮,那瘦黃的臉上,泛出一絲興奮的光澤。“哎!”她甜甜地應了一聲。裹在碎花棉襖里的瘦削的身體靈活了起來。她提起籃子,輕快地走向院子。

蘭蘭踩著板凳,去門后的碗窩里取了一只碗。這是一個既簡單、又方便的碗櫥,只是在鍋臺上的南墻,打一個土窩子罷了。然后,到院子里的一個瓷壇里,掏出半碗香香的面醬。

希國老婆將蔥芽剝好,在盆子里簡單地洗了一下。打開鍋蓋,從里面端出熱好的饅頭,和幾日沒吃完的土豆菜。鍋底則是一些用玉米面、薺菜、粉條打的咸稀飯。她舀好了四碗稀飯。

秀秀從外面進來,從鍋臺上端起一碗稀飯,拿起一個饅頭說:“我給我爸送去。”

希國老婆從六棵蔥里挑了兩棵。然后將饅頭掰開,挖了一勺面醬,裹在饅頭里面。她將饅頭放在一小碗土豆菜里,遞給了秀秀。秀秀便端進了里屋。

破舊的方桌上擺好了飯。女兒們靜靜坐下。希國老婆將蔥芽一人一棵給她們分好。又將剩下的一棵蔥芽一掰兩段,將蔥白給了秀秀,芽兒給了蘭蘭。蘭蘭眼饞地看著姐姐手里的蔥白,秀秀便跟妹妹把蔥芽兒交換了過來。女兒們香甜地吃了起來,就連幾日未吃動的土豆菜,也被吃了個精光。這一冬一春里全是土豆、蘿卜、白菜當家,孩子已吃得沒胃口了。今天難得有這新鮮的蔥芽開胃口。希國老婆輕輕嘆了一口氣,沒有言語,心里卻有些沉悶。

吃完了晚飯,秀秀從屋里把她父親用的碗筷收了出來。希國老婆洗刷著。

“媽,傍晚我和妹妹挖了些苦菜。明兒,咱做渣吃吧。”

“嗯。”希國老婆看到地上有滿滿一籃子長著嫩葉的苦菜根。

秀秀很懂事。看到一冬一春沒有新鮮菜吃,家里人都沒了胃口,便想法幫媽媽調整伙食。山里現在有些野菜已經發芽,她前幾日挖了些薺菜回來蒸面、打咸飯吃,今兒又挖了些苦菜。秀秀轉過身去繼續做作業了。這時院子里忽然明亮起來,希國老婆知道隔壁的洪軍家,又要在院子里拉琴唱曲了。

秀秀端著書本和凳子欲去院子里。“別出去了,天還冷。”希國老婆知道秀秀欲去院子里借燈光做作業,為她省下電費。

秀秀便又返回了方桌旁。

收拾完碗筷,希國老婆便從里屋盛來半盆子黃豆,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撿起豆子來。

……

送情郎送至在大門以外,

手拉著情郎哥,

你啥時再回來,

回來不回來,

捎個信兒來,

……

東屋的洪軍,在院子里拉著二胡,老婆則在扭著、唱著。

……

一不讓你急來,

二不讓你憂,

三不讓你穿錯了奴的衣裳,

奴的衣裳又瘦又小,

情郎哥的衣裳本是那黃軍裝,

……

聽著小曲,希國老婆心里不禁有一些煩躁,一股無名的火氣似要躥出。“唱,唱,唱。急著給自己報廟哪。”她在心里狠狠地罵著。隨后便起身,舀了一小瓢水,將豆兒洗了洗,便放到盆子里浸泡著,轉身進了里屋。

屋子里漆黑,她順手把燈打開。屋南邊的火炕上,她男人希國,正半倚半坐著。火炕邊,門的對面是一張破桌子。桌子的北邊,是一個破舊的、齊胸高的柜子。柜子上放著一個舊木箱。看到她進來,希國只是用眼睛看著她,沒有言語。

燈光下,希國整個臉上,似乎只有一雙深凹的眼睛和一張笨拙的嘴。臉上的每一個骨骼,都是那樣的清晰,頭上留著很短很短的頭發。她走到炕前,給他撤去身后倚墊的被褥,推開蓋在身上的被子。希國整個身子,便露在了燈光下。他的身子又瘦又小,宛如一個沒有發育成熟的孩童,干癟癟的。她把他輕輕放下,躺好。

“尿嗎?”希國搖了搖頭。

“別的呢?”

希國依舊搖了搖頭。

她便默默地,從他那已失去知覺的腿上開始,給他按摩起來。

六年來,每一天夜晚臨睡覺前,她總是這樣給男人全身按摩一遍。希望能給躺了一天的男人的身子解解乏,舒暢一下筋骨,希望能產生奇跡,男人能重新站起來。

她很愛自己的男人,很感激他。十二年前,希國不嫌她長得丑,把她娶進了門。盡管全村人都嫌她很丑,但希國依舊對她好,不讓她干重活。每次分得工錢,希國總是買些好吃的給她和孩子。閑下來時,希國總把在外面聽到的笑話、故事講給她聽。如果不是為了讓她和孩子的日子過得更好一些,希國也不會拼命地干活,更不會……

她在心里流了下淚。也不知從何時起,她的眼睛已經不會流淚了,臉上也失去了表情。她只是在心里哭。

她默默地撐起了這個家,希望有一天女兒們都長大了,男人也能站起來。只是有時她覺得,她走的這條山路又黑又長,似乎看不到盡頭。她有時感到很累、很悶,似乎要垮掉,很想找人靠一下歇息一下,找人傾訴一下。可是她明白,沒有人能幫她,更不能對自己的男人希國傾訴。希國自從躺在床上,就很少開口講話了。希國眼神里總流露出對她和孩子的愧疚。希國極少給她和孩子添麻煩,家里他能做的事,他全擔了去。這讓她更疼他,更感激他,一切苦惱和勞累,便全埋在了心里,自己苦苦的撐著。

“媽,給我爸翻一下身。我按摩腿,你給推拿身子吧。”秀秀做完作業,脫掉鞋子上了炕。

她們便輕輕地將希國的身子翻向了窗戶,按拿著,輕輕敲打著。

“媽,明早我們把蔥地上遍水吧?”

“嗯。”

“這幾日,你和蘭蘭多挖些苦菜吧。城里的苦菜,一斤能賣三四塊錢呢。”

“哎。”

春天的薺菜已有青草味,賣不上價錢了。苦菜則正鮮嫩,稀罕得很。一籃子能賣上十幾元錢。

秀秀成了她離不開的幫手。家務事,秀秀從不用她支使,能做的便悄悄地做了。地里的活,一早一晚,秀秀總幫她一把兒。秀秀書也讀得好,每次考試都得第一,年年得獎狀。眼看今年就要升初中了。妹妹蘭蘭,也讓她帶得很乖巧懂事。姊妹倆從未討過打或讓她操過心。

天剛放亮,希國老婆便和女兒們起床了。她把飯放進大鍋里,讓蘭蘭燒火熱一下飯,自己便和秀秀來到菜地里。她來到灣邊挑水,秀秀便給蔥澆水。匆匆地澆過一遍后,秀秀便趕回家,吃了早飯上學去了。她便獨自刨了一會兒地,準備過幾日栽些茄子和西紅柿。

回到家里,洗了把臉,吃過了早飯,她便習慣性地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用廢紙卷了一支旱煙,抽了起來。她有心事,昨天從菜地回來后,便覺得有塊石頭堵在心口。她用力吐著煙霧,似要把心中那塊石頭吐出來。

老人們說:人哪,是屬驢的,背上放上多重的貨物,就能馱起多重的貨物。自從她心一橫,決心開始“挨門子”時,就知道少不了被人罵。更知道村里人,背地里對她指指點點。“當婊子豈能立牌坊”,她從沒往心里去。相反,罵她次數多的人家,她去得更頻。那邊罵著,她這邊打那罵街人的身邊走過,似乎沒聽到一樣。她很少偷錢,村里的人掙個錢不易。糧食家家都有,所以她便東家撮點米,西家裝點面。趕著山里的莊稼、果園的水果、菜園里的蔬菜到了季節,她便去偷摘一些城里人喜歡吃的新鮮作物、水果和蔬菜去賣。這樣積攢著錢,給孩子上學和家里的零用。但是昨天,她偷的是一個恩人的蔥,所以一直覺得心里有些郁悶。那是希國師傅的兒子的蔥地,這個房子多虧了永輝的父親啊。今兒,她倒真覺得自己是個賊,一個抬不起頭的賊。

濃烈的煙味,刺激著她不禁嗆咳了幾聲。深凹的眼窩里,泛出了許多淚花。煙霧里的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似有幾分哀傷,那滴淚花幾乎要掉下來。

蘭蘭今年也要上學了。她感到心里的那塊石頭,不但沒掉,反而又重了。她用力狠狠地吸了幾口煙,立即被嗆得一陣猛咳。這時,她聽到西院街門打開的聲音,隨之又聽到東順家那口鐘“當當”的打擺聲。她知道東順媳婦起床了。

“死蹄子,咋不睡爛眼珠子。”她在心里狠狠地罵著。

希國老婆端著已經泡好的一盆黃豆,走出了院子。東順媳婦正站在自家門前梳著頭發。

“侄媳婦,有空閑嗎?借用一下你家的石磨。”

“三嬸,磨豆呀?行。”東順媳婦將長長的頭發梳好。發型挺好看的,顯得人既精神又年輕。

東順家有盤石磨,石磨就在南廳。希國老婆放下盆,準備推磨,磨豆。

“三嬸,我給你舀了盆清水,放在這兒吧。你慢慢磨著,我去灣邊,給孩子洗一下衣服。”

東順媳婦嘴甜,心也細。見希國老婆磨豆,忘記帶清水,便從自家舀了一盆清水,送過來,并大大咧咧地將家托付給了希國老婆。希國老婆邊推著磨,邊四處打量著。眼尖的她,一下子看到了東順家火炕邊的桌子上有一沓錢。她的心突然“怦怦”地跳起來,臉有些燙,手心也汗涔涔的。她想著兩個孩子的學費。

“賊進門,不空手。”她一直瞅著那錢,幾次都想停下來,但又強忍下。她緊咬著嘴唇,焦躁的心使推磨的腳步不由得快了起來。

一盆豆磨完了,東順媳婦還沒回來。她沉思了一下,便快步來到桌前,在一沓錢中抽出了兩張,揣在了懷里。轉身剛想邁步,猛地看見東順家的那條狗——來福,正站在門口中間,擋住了她的去路。希國老婆竟沒有察覺,來福何時悄悄地站在了她的身后。她以為來福會撲上來,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一身冷汗立刻冒了出來。那狗卻未動一下,未吭一聲,只是盯著她的眼睛。希國老婆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心想這狗可能是不會看家的。于是她便想邁腳走出去。可那狗依舊堵在門口,不叫也不讓路,用眼睛繼續在盯著她。希國老婆這才發現,這狗的眼神是那樣的奇特和堅定,好像充滿了期待,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一種眼神。狗盯著她,她盯著狗。幾分鐘過去了,希國老婆的心理防線潰敗了,她終于堅持不住了。她把錢從懷里掏出一張,放在桌子上,回身欲走,但那狗不讓路,還在盯著她。無奈,她又掏出了另一張錢,眼瞅著狗的眼睛,慢慢地放回桌子上。這時,只見那狗向后退了幾步,讓開了路。此時狗的眼神有些溫和,卻依舊在看著她……

回到家里,希國老婆的腦子里不斷閃現來福的那雙眼睛。她怎么也不明白,那狗是啥時到了身后的。她在想著那雙讓人畏懼又似乎能讓人讀懂的眼睛。

……

秀秀放學了,看著做好的一鍋苦菜渣,很高興。

“媽,給東屋的大奶奶和西屋的嫂子送些好嗎?”

“噢。”希國老婆應了聲。

秀秀便找了個大碗,重新洗了一下。然后盛了滿滿一碗苦菜渣,兩手端著來到東屋洪軍家里。

“大奶奶,這是今兒做的苦菜渣,俺媽讓俺送一碗給您嘗嘗。這碗俺洗干凈了。”

一會兒,秀秀回來了。一進門,秀秀便舉著兩只手,興奮地說:“媽,你看。”只見秀秀右手里握著一大把香椿芽,左手的碗里盛著四個雞蛋。

希國老婆欣喜地接過香椿芽和雞蛋,將香椿芽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真香!”希國老婆的臉上,似乎有了一點紅潤。蘭蘭也爭著要聞一聞。她將一棵嫩芽放進了小女兒的嘴里:“真香,真好吃!”

“媽,我再給嫂子送去。”秀秀把碗洗了一遍,又盛了滿滿一碗渣,來到東順家里。

“嫂子,俺媽讓俺送碗苦菜渣給您嘗嘗。這碗俺洗干凈了。”

秀秀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大捆鮮嫩的韭菜。

午飯是苦菜渣。兩個女兒放開肚量大口地吃著,開心地笑著,這是很少有的。

晚飯依舊是苦菜渣,全家人依舊吃得很香,很開心。

吃過晚飯,希國老婆將那捆韭菜、四個雞蛋和香椿芽放進了籃子里。又找出了六個雞蛋,兩個鴨蛋和四個鵝蛋放了進去。春天來了,雞、鴨、鵝也開始下蛋了。灣南邊的楊樹林里的草叢里,常有一些雞、鴨、鵝下的野蛋。她時不時去楊樹林里走一趟,偶爾撿到一兩只野蛋,舍不得吃攢了起來。

她提到秀秀面前,說:“明兒,星期又趕集,你把它提到集上賣了吧。”

秀秀聽著,撅著嘴沒應聲。

“唉。”希國老婆嘆了口氣。她知道一冬一春孩子們沒吃過一口新鮮蔬菜,都饞了。

“算了吧,我去吧。秋天,你妹妹也要上學了。”

秀秀半天低低地說:“大人哪有賣這樣東西的。”便扭身走開,做作業去了。那天晚上,秀秀沒有幫忙按摩父親的腿。

第二天,吃過早飯,秀秀把一把韭菜和兩個鴨蛋放在了鍋臺上。

“媽,香椿芽正好是半斤,高高的秤。韭菜是一斤三兩。這三兩韭菜和兩個鴨蛋留在這,你炒給我爸吃吧。這幾天我和妹妹會多挖苦菜的。”

說完,便挽上籃子到鎮上趕集去了。

吃過了晚飯,希國老婆便把女兒挖的兩籃子苦菜拎了出來,并找出秤和一個袋子。苦菜,希國已經擇好了。

她一邊稱,希國一邊用玉米皮一匝一匝的把稱好的苦菜捆了起來。她準備明早洗完衣服,便騎車到縣城里去賣。城里人很稀罕這些新鮮東西。

“媽,明早給菜園上遍水嗎?”秀秀做完了作業,過來幫忙。蘭蘭也過來了。

“不用忙,今夜可能有雨。”希國老婆順眼看了一下窗外。其實,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今天的氣候反常,有幾分冷清。

夜里果然落了一場雨。第二天,希國老婆便拿著衣服,早早來到了灣邊,洗起了衣服。一會,灣邊便來了許多的媳婦。她們嘰嘰喳喳,說笑個不停。不是東家長,就是西家短。希國老婆除了見面打個招呼,不愿搭理她們,只是低著頭洗著自己的衣服。

隨著掛鐘響了幾下,東順家的街門,便“吱”一聲打開了。東順媳婦依舊站在街門口梳著頭。

灣邊的媳婦、便嘰嘰喳喳地議論起東順媳婦。說她有福氣,說她漂亮,說她的衣服有多時尚……

“死蹄子,真會享福,也捂不爛眼珠子。”希國老婆沒吱聲,只是在心里忿忿地罵了一句。手里正在捶衣服的木槌,也不由自主狠狠地敲打起來。

“三嬸,你也在洗衣服呀?”東順媳婦也提著一籃子衣服,來灣邊洗衣服了。

“噢,你也來洗呀。”希國老婆抬頭回應了一句。

“呀!你快洗完了。你來得真早。”東順媳婦的眼珠不但沒捂爛,反而水靈靈的醉人。

灣邊洗衣服的石頭已不多了。希國老婆便勻了一塊給東順媳婦。

“三嬸,你家秀兒真懂事,書又讀得好,真讓你省心。”

東順媳婦說起話來,句句讓人舒服愛聽。

灣邊的泥路上,有幾個男孩正在折下低垂的柳枝,做哨子,吹玩著。東順的兒子金福,也在一起玩著,可惜他夠不到低垂的柳枝。東順的大黑狗來福,則趴在地上懶懶的看著它的小主人。

“來福,快回家拿肥皂。”東順媳婦洗衣服,忘拿肥皂了。

只見來福“嗖”地爬起來,跑回了家。一會兒,便叼著肥皂,送到了東順媳婦的身邊。

“真養了條好狗呀。”女人們羨慕地贊嘆著。

希國老婆沒言語,也沒敢回頭看來福。她記著磨豆那天的事,她害怕來福的眼睛。她似乎覺得身子有點不得勁兒,便挺了挺身子,眼睛也不自覺的向北邊的灣邊,瞄了一眼。突然她驚叫起來:“侄媳婦,快!金福……”

只見金福正爬在一棵橫倒在灣面的大柳樹上,吃力地夠著柳枝。昨夜下了一場細雨,柳樹上滑溜溜的。正在吃力夠樹枝的金福,突然腳下一滑,身子便向水面跌落下去……

“金福!……”東順媳婦驚喊著,聲音都變了調。灣邊的女人也都驚呆了,空氣頓時凝重起來。

只見來福沿著灣邊狂奔過去。快到柳樹邊時,便蹭地躍入水里,游向金福。來福從背部叼著金福,向近處的灣邊游了過來。

女人們丟下衣服,慌忙趕了過來,將金福接了上來。

金福只是喝了幾口水,沒有大礙。東順媳婦還是把兒子送到了村衛生室,檢查了一下。

希國老婆回到家里,便把門拴上,坐在灶前的板凳上,卷了一支旱煙。她邊抽煙邊呆呆地想著。

“真是條好狗啊,義犬哩!”她重重地吐了口濃煙。心里也深深地嘆了口氣。

來福那雙眼睛,深深烙在她的腦海里。她有些害怕這雙眼睛,為了躲避這雙眼睛,她這些日子一直是繞道走。就連到灣邊洗衣服,也寧肯多走彎路,繞過東順的家門口。現在她更敬畏這雙眼睛了。

她的心里一直很悶。

天漸漸地熱了。希國老婆心里一直有些郁悶,整天沒有精神。她很敬畏來福,又對它有些奇疑。雖還躲著走,卻又常常躲在一個角落,偷偷地看著它。

天漸漸暗下來了。眼看秀秀就要放學了,她才拖著懶遢遢的腿,到院子拿柴禾,準備做晚飯。剛要抱柴禾,卻聽到胡同里有人騎自行車的聲音。車子在東院李洪軍的門前,停了下來。

“老婆子,快開門。”李洪軍在自家門前亮開嗓門喊著。

李洪軍可是“啞”了好長時間,今天怎樣又開始“廣播”了?是鐵漢又捎錢來了?她側起耳朵靜靜聽著。

“老頭子,回來了。喲,買了這么多呀!”洪軍的老婆也扯著嗓門喊著,唯恐周圍的鄰居們聽不到。

“不多,多啥呀。不就是排骨、牛肉,外加點酒嗎!”嗓門震得希國老婆心里忿忿的。“吃,吃,咋不撐死呢。”她最瞧不起的主兒,就是李洪軍家了。

李洪軍又把燈拉到了院子里,在院子里支起了飯桌。一陣陣東南風吹來,便把那牛肉餃子和排骨的香味,飄到了希國家里。

希國家里,整年不見油腥味。蘭蘭在屋門前吸著香味,向肚子咽著口水。秀秀趕緊將門掩上,拉妹妹回到屋里,做起作業。蘭蘭在她身邊學著寫字。

“翠芬,快給你媽倒杯酒。”這是洪軍在喊他的女兒。

“嘿,這排骨的肉,可真香。這酒醉餃子,可是有講究的啊。”

“翠芬啊,你不是能跑嗎?你哥說了,讓你好好練。今年秋天,想法把你也弄到體校去。你這一去啊,我和你媽可要享大福了。這破房子咱不稀要了,到城里買個樓房住住。”洪軍在炫耀地喊著。

“你這老頭子,你看明天就趕集了,你今兒咋還弄這么多。”李洪軍老婆故意高聲埋怨著。

“今兒,該吃的吃。明兒,趕集咱下館子,吃廚子做的。鐵漢說,這錢管咱花,有的是哩!”

那排骨的香味,像是長了腳,硬是從門縫鉆了進來,直撲她娘仨的鼻子。

蘭蘭寫字的手停住了,頭轉向門的方向,不時地咽著口水。她那雙純真、充滿羨慕和渴望的眼睛,轉向希國老婆。剛要張口,卻被秀秀用手捂住。

“蘭蘭聽話,快寫字。”

蘭蘭低下了頭,在紙上胡亂寫著。

希國老婆那郁悶的胸口,像是有人在用刀子一下一下地割著。瞅瞅低頭做作業的秀秀,秀秀的頭發黃黃的,老是開叉長不長;再看看蘭蘭,滿臉只見一雙大眼睛。突然她心里一橫,向秀秀問道:

“明兒,星期不?”

“星期。”秀秀低著頭說。

“那咱明天也下館子。”希國老婆狠狠地說。

秀秀怔怔地望著她看了一會兒。但是秀秀什么也沒說,低下頭,又繼續做著作業。

一會兒,隔壁的院子里,又傳來了二胡的聲音。接著洪軍老婆唱起了呂劇《小姑賢》。

希國老婆知道,洪軍家里又要熱鬧半個月了。

第二天,李洪軍一家三口,真的又去集上下館子了。希國老婆很快地到洪軍家里轉了一圈,回來叫上秀秀和蘭蘭,也上了集市。

集市在鎮政府駐地。每月逢三、六、九日趕一次集。集市很大。在一條又長又寬的街道上,主要賣的是衣帽鞋襪、五顏六色的玩具、水產、水果、蔬菜、各種小吃等;街道兩側是林立的店鋪,有照相館、飯館、百貨商店等;在幾條叉出去的小街道上,賣的則是煙葉、糧食之類的東西。

集市上,她看到正在買魚的洪軍,連價都沒問,就買了。身旁的人好心地小聲提醒他:“咋不問價呢,你買的魚可貴了好幾毛錢哩。”

李洪軍把手一揮:“不就是幾毛錢嘛!還得講價,累人。”

聽到這話,希國老婆撇了一下嘴角。心里想:“你半個月后還敢說這話不?”

她沒吱聲,拉著女兒,直奔館子。

來到館子,她把拾元一張的票子,往柜臺上一放說:“包子。”

包子送了過來,滿滿四盤。包子味真香,希國老婆和女兒,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一會兒,便吃了一半。秀秀停了下來,希國老婆知道女兒是不舍得吃了。便說:“吃吧,今天管夠,回去時再給你爸捎些。”

打著飽嗝的希國老婆,要了杯水喝著。邊喝邊想:真他媽的,館子里的包子就是好吃。

很快全村里的人,都知道希國老婆和孩子一起下館子了。

希國老婆則挺著筆直的腰桿,從人前走過,任憑別人嘀咕,頭也不曾回一下。只是依舊遠遠繞過東順的家門。秀秀不解,望了望她,但沒問,跟著也回了家。

轉眼之間,夏季來臨了。這一陣子,希國老婆一直沒閑著。她除了忙活自家地里的莊稼外,還不時地從別人家的地里,拿些菜、玉米棒之類的到城里去賣。她在抓緊時間攢錢,準備秋天兩個孩子的學費。

六月天,又悶又熱,太陽毒得簡直讓人想找個地洞鉆進去。就連東順家的來福,也整日躲在灣邊的柳陰下,趴在地上,張著嘴,將長長的舌頭伸在外面,一口一口地急促地喘著。

“大概要有一場大雨吧!”希國老婆心里想著。這天太熱,熱得連菜也不愿長。她現在希望有一場雨。

這一天,她哪兒也沒去。吃過午飯,她便找來一張草墊,鋪在正間屋的地上,打開了門窗,搖著一把破芭蕉扇子,準備睡一會兒。昨天晚上,她看到東順一家,都睡在了平房頂上。

昏昏欲睡中,她似乎感到吹來的風有些涼了。再接著,隱隱地聽到幾聲悶雷聲。沒有多久,暴雨驟然狂瀉了下來。她急忙起身將門窗關好。坐到炕上,透過窗戶看著外邊下著的雨。雨有些瘋狂,狂得讓她感到心慌。一陣涼風吹來,她心里不免一緊,打了一個寒戰。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小時后,雨停了,天晴了,空氣也清爽了。孩子們撒著歡地跑出了家門。他們在街上或奔跑著,或用泥巴圍堵著涓涓水流。蘭蘭也跑了出來,在灣邊和小伙伴們興奮地用泥巴圍堵著流向灣里的水流,小手和腳丫上沾滿了泥巴。她在兩股水流之間奔跑著,忙得不可開交。突然,蘭蘭腳下一滑,人向灣里溜去。這時,一個黑影躥了過去,緊緊咬著蘭蘭的衣服,死死的拽著,挺著……

希國老婆在家里,聽到孩子們的驚叫聲和喊聲,似乎還夾著蘭蘭的哭聲,感到一陣不安。急忙跑到灣邊,只見來福正緊咬蘭蘭的衣服,拉拽著。可是泥太滑,蘭蘭又大了些,來福被拽著漸漸地向水里滑去。

希國老婆急忙甩掉了鞋子,小心地沿著灣邊的坡,向蘭蘭身邊移過去。蘭蘭的腿已滑進了灣水里。

“三嬸,快抓著這棍子。”這是東順的聲音,一根棍子橫在了她的面前。

她抓住棍子,膽子也大了許多,很快接近了蘭蘭,抓住了蘭蘭正在掙扎著的手。

“希國家的,這兒有繩子,快給蘭蘭拉著。”這是李洪軍的聲音。

就這樣,她抓著棍子,蘭蘭拉著繩子,娘倆被拽上岸來。岸上圍滿了人群,見到她娘倆沒了危險,都長長地舒了口氣。

“這蘭蘭,真險。”“這蘭蘭,有命啊。”“這真虧了來福。”人們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娘倆一上岸,便跌坐在灣邊的泥地上。蘭蘭緊緊扎在希國老婆的懷里,嗚嗚地哭著,身體發著抖。

希國老婆緊摟著蘭蘭,她急促地喘息著。周圍人議論的什么,她沒有聽到。當她抓到蘭蘭時,蘭蘭的花上衣已浸到灣水里,如果再晚一步……

她不敢想了。“險啊,太險啦。”“如果沒有來福……”

她在心里這樣想,急忙用眼睛四處尋找來福。只見來福喘著粗氣,緩慢地穿過人群。來福走到東順的家門口,便癱倒在了地上。

“義狗啊。”希國老婆喉頭嗚咽著,心里顫顫的,眼眶里含著淚花。

打這以后,希國老婆像是一下衰老了許多,做事老是心不在焉,“挨門子”時,幾次險些被人堵住,嚇得她好長時間都不敢動手了。她不再繞著東順的門口走了,她每次經過東順門口,便會不自覺地張望一下,看見來福便不禁要瞅一眼。奇怪的是那狗仿佛知道她要瞅它,所以每當她瞅它時,那狗也正看著她,他們的眼睛會相對著瞅得很久。希國老婆不免在心里嘆口氣:“唉,如果來福能講話多好。”回到家里便坐在灶前,悶悶地抽上幾袋煙。她脾氣似乎有些壞了,常感到有股無名火,在心里頂得煩躁。

花生地里的野草瘋長。希國老婆默默地鋤著,汗水順著臉不時滴落下來,衣服已經濕透了。天太熱了,別人早就收工了,可她還是在細細地鋤著。直到日頭快到正午了,她才蔫蔫的扛起鋤頭往回走。火辣辣的太陽,讓她有些昏昏沉沉的。

村里永輝家蓋房子,今天上梁,新房前已圍站了許多人。村里人蓋房子,圖個喜慶,圖個吉祥,希冀著發達。把房子其它部位都早早蓋好,只留下正屋上那根脊檁,不到吉辰不能放上。只要把這脊檁放上,這房子就算基本落成。鄰里們為了給蓋房人送個祝福,也是為了圖個熱鬧,讓悶長的日子有個樂子,所以上梁的時候,便有許多人前來湊著熱鬧。人緣越好,湊熱鬧的人越多,自然也少不了那群專愛熱鬧的孩子。而蓋房人為了答謝,更為了圖個喜慶,便請人用面粉仿著動物和具有吉祥意義的水果的形狀,做了許多漂亮的、小巧精致的餑餑在上梁時拋撒。

希國老婆在人群里,沒有瞅見秀秀和蘭蘭。她想孩子大概在家做飯吧。

東順媳婦來了,眼睛彎彎的。“三嬸,你也來了。秀兒和蘭兒沒來呀?到這兒來吧。這兒涼快。”

東順媳婦把希國老婆拉到了蔭涼地。

上梁的時辰到了。房子四角的鞭炮響了起來。做梁的木匠和蓋房子的瓦匠頭,順著早已蓋好的房子,敏捷地爬上正屋的屋頂。木匠坐在屋頂的東面,瓦匠坐在屋頂的西面。坐在西邊屋頂的瓦匠頭,希國老婆認識,他是希國的徒弟東勝。

兩人在屋頂坐穩后,便各自將一塊用紅紙包好的銀塊,放在了檁口上。然后兩人用繩子從地面上各自拔起一個酒壺。那是個錫壺,里面裝有燒酒。兩人對著酒壺各自喝了一口酒,便高聲吆喝著:你一口,我一口,最后點檁口。兩人將酒點在了檁口后,便把酒壺用繩子送了下去。

鞭炮又響起來了。鞭炮聲中,屋頂上的兩人又將脊檁慢慢拔起。只見脊檁的兩頭上,搭著一床床親朋好友祝福的紅紅的被面。脊檁正中掛著一塊方方正正的長一尺寬四寸的紅布。紅布上面拴著一雙用紅布包裹著的筷子,和用紅線串起的十個棗兒、十個栗子,十個銅錢。當最后一響爆竹聲后,脊檁正好落在了檁口上。兩人便用斧頭,把脊檁的兩端牢牢地釘在了檁口上。

繩子又被送了下去,開始提篼了。這是孩子們最熱切的事,也是最熱鬧的時候。那兩只二尺多高像寶瓶似的篼,緩緩地升了上去。篼沉甸甸的,每一只篼口都是一個用紅布包裹的足足四斤面重的桃形大餑餑。每只篼里面,則裝著九十九個小餑餑,兩盒煙,十個硬幣,和一些棗、糖、栗子……

篼拔到了屋頂,那蓋篼的大餑餑便用紅布包裹著送了下來。在下面等待著的木匠和瓦匠的家人,便各自抱走一個用紅布包裹著的大餑餑,和東家饋贈的一瓶白酒。希國老婆想起了希國給別人家上梁時的情景。當五歲的秀秀抱著大餑餑和酒回到家時,已滿臉是汗。四斤重的餑餑能讓她們吃好幾天,而白酒可讓收工回來的希國喝上一口,解除一天的勞乏。那時的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一只篼九十九,東家到老過得有。”

房上的木匠開始吆喝了。

“東家過得有,今年糧食大豐收。”

房上的瓦匠也不示弱的吆喝著。

“棗糖栗子樣樣有,生活過得樂悠悠。”

“彩電、冰箱都齊全,東家過得賽神仙。”

下面圍觀的人不禁笑了起來,有的還鼓起巴掌。希國老婆心里也在笑微微的。她不禁想起希國身體好時,給人上梁喊得可比他們還要好聽順溜哩!

下面的人開始活躍起來,不時喊“朝這兒扔。”“扔過來。”

上梁的人,不緊不慢地從篼里掏出了四對拴在一起的佛手、葫蘆、桃子和燕子,分別扔向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四個屋角。人們擁擠在一起哄搶著、笑著、叫著、喊著。

屋頂的人又開始吆喝了:

“東面飛來了個大財神,送來黃金和白銀。”

“灶王爺爺西面到,大米白面遍地飄。”

“南面王母壽桃香,福祿壽禧繞滿堂。”

“北面觀音撒甘露,多子多孫喜洋洋。”

“一把香煙撒下去,東家人旺、財旺、福氣旺。”

隨著兩人的吆喝聲,那用白面做的各式各樣的壽桃、佛手、魚兒、蝦兒、石榴、燕兒等小餑餑,摻和著香煙、棗兒、栗子、糖塊、硬幣,以及甜根草屑兒被上梁的人拋灑向四周。甜根草屑兒在空中飛飛揚揚的飄灑著……

“一把餑餑一把草,哄得兔子滿山跑。”

不知何時鬼頭的東勝開始在屋頂上胡喊著。

東順媳婦耳尖:“東勝,你這死小子,你在罵誰呢?”

“喲,嫂子你也來了,對不起,喊錯了,這就給您賠不是。”東勝邊耍著滑頭,邊隨即朝東順媳婦這里連拋撒了幾次。

東順媳婦不費力便撿了許多糖塊、栗子和各式各樣的漂亮的小餑餑,心里很高興。

回去的路上,東順媳婦把撿的糖果都給了希國老婆:“三嬸,給秀秀和蘭蘭吧。”希國老婆心里很甜。

“聽說永輝他爸得了絕癥,快不行了,怕吃不到過年的餃子啦。”東順媳婦說。

希國老婆怔了一下,剛才那喜洋洋的心情一下子全沒了。不知為什么,她又想起了那六棵蔥,想起了她家蓋房子時的情景。她沒有應聲,悶悶地回了家。

家里秀秀已做好了飯,正等著她回來。兩個女兒看著她帶回這么多漂亮的小餑餑和糖果很是高興。

她把漂亮的小餑餑和糖果給圍在方桌邊的兩個孩子一一分好。然后她拿著留下的幾塊糖,走進了里屋。她剝了一塊糖放進了希國的嘴里,自己嘴里也放了一塊,剩下的四塊糖便放在了希國的枕邊。沒吱聲,便出去端飯了。

一下午,她哪兒也沒去,只是在灶前抽著煙。晚上臨睡前才對希國說了聲:“永輝他爸,怕不行了。”那一夜,她和希國都沒睡好。

秋風涼了,蘭蘭上學了。希國的師傅,真的沒等到吃過年的餃子。在搬進兒子新蓋的瓦房的第二天,便走了。

希國老婆買了兩捆燒紙送過去。永輝家里的人,哭得塌天倒地似的。大家都在念著老人活著時的好。

希國老婆跟在送殯的人群后面,默默地走著。她心里一直在哭著、想著。她不時想起老人和希國倆蓋房的情形。不知不覺中又想起了遠在千里的父親和母親。自結婚以來,她只回了一次娘家。她隨著人群送到了村口,靈車獨自開向了火葬場。她一個人悶悶地往回走著。她那充滿哀傷和苦悶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死,不是可怕的事,而是一種解脫。

走到東順家門口,她看到了來福。她停下來看著來福,來福也瞅著她。她蹲下身來,用手撫摸著來福的頭,來福溫順地瞅著她。她突然抱住來福的頭嗚咽起來。許久,她抬起了頭,她突然發現,來福的眼睛有淚流了出來。她愕然了,狗竟然也會流眼淚。她伸出那雙大而粗糙,且布滿青筋的手,顫抖著給來福將眼淚擦去……

往年,秋天這個季節,正是希國老婆最忙的季節,而今年她顯得格外清閑。除了收拾自家地里的農活,她更多的時間是在家里陪著希國。脾氣不知為啥壞了起來,常無故沖著希國發火。希國只是悄悄地將臉轉向窗戶,無聲無息。

她悶悶地坐在灶間抽著旱煙。昨天,她“挨門子”了,今天被偷的人家怕要罵街了。往常別人越罵街,她越挺胸走在街上。等那人罵完街后,她便又抽空去那罵街的家“挨”一遍。今兒,她靜靜地躲在家里聽著動靜兒。果然,那家女人出來罵街了。不知為什么,她也想到街上罵街。她要罵天,她要罵地;她要痛痛快快地哭罵一場,來發泄心中積蓄已久的憤怒、郁悶和無奈。

洪軍家的翠芬真的也上了體校。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每天晚上洪軍都在院子里拉著二胡,老婆一邊唱一邊扭著:

……

櫻桃開花,白花花,

小妹愛我,我愛她,

小妹妹愛我年紀少,

我愛她一支花。

……

櫻桃好吃,樹難栽,

小妹有話,口難開,

口含黃連苦喲苦,

有話講不出來。

……

唱得希國老婆真想找個地兒,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瑟瑟的秋風中,希國老婆那挺直的身板,漸漸佝僂起來,單薄起來,仿佛有被風吹倒的感覺。那深陷的眼睛顯得有些混濁。她在院子里,向墻下的缸里腌漬一些蘿卜和芥菜。她在開始準備過冬的菜了。

“三嬸,養羊吧。養一只,能掙一二百塊錢呢。”東順媳婦甜甜地說。希國老婆覺得東順媳婦是個好人,就是懶點兒。

“白天,可以放養到灣南邊的楊樹林里,晚上再趕回來圈養著,味兒不會太大。再說,秀兒和蘭兒還可以來幫你哩。”

她很感謝她,沒人喜歡鄰居養羊,羊味可膻腥呢。

“希國家的,你要養羊,用百八十元錢的,我借給你。不用還。”李洪軍聽到希國家要養羊,便插話進來。她覺得洪軍也不是個壞心眼的人。

那天晚上,很少開口說話的希國也對她說了句:

“養羊吧。”

她只是聽在了心里,對誰也沒吱聲。

十 一

當秋風摘下樹梢上最后一片葉子時,楊樹柳樹便完全失去了往日風情萬種的樣子。青山也換下了那充滿活力的容顏,就那么瘦瘦地、孤獨地立在那里。北風來了,它用更剛勁的力量,無情地摧殘著大地上的萬物。霎時,大地便如一位蒼老、干癟的母親,一身的歲月,滿目的滄桑。雪姑娘,不時地把大地母親蒼老的軀體,覆上圣潔的白紗,遮住那不忍目睹的千瘡百孔。冬天終于來了,村西邊的水灣結冰了。

放寒假了。孩子們像脫了韁的野馬,在街上瘋狂盡興地玩耍著。爆竹成了男孩子們最具刺激性的耍物,街面上不時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

東順家的金福,也在灣邊的街上高興地玩著小鞭炮。他甚至玩出了花樣,他將幾個小鞭的芯相對著,分別快速點燃。霎時,地上便響起一串“噼啪”的聲音。金福為自己的發明甚為得意,專心地在路中間玩著。

灣邊的街面上,還有幾個大一點的男孩,也在放著鞭炮。也許是玩膩了,玩累了,看著金福的玩法,激起了他們也想刺激一下的想法。但金福的玩法太小兒科了,他們得有一個創舉。他們四處尋找著什么,一下子看到不遠處,一家房子的西墻外,拴養著一頭牛,正在悠閑地吃著草料。于是,他們悄悄地來到牛的后面,將一串鞭拴到了牛尾巴上。點上火后,便急忙躲到一邊,捂著偷樂的嘴,伸著小腦袋窺

視著。正在悠閑吃草的牛,突然被響聲驚起,猛力掙脫韁繩,放開蹄子狂奔起來,而尾巴上的鞭仍在繼續響著。

金福正翹著小屁股,在街道上興致勃勃地玩著鞭炮,根本沒察覺到那頭發驚的牛,正向自己奔來。奔跑而來的牛眼看就要踩到金福了。自知闖禍的男孩們,不約而同地大喊:

“金福,快跑!”

金福猛然抬起頭來,愕然地看到一頭發驚的牛,向自己奔來。金福還未回過神來,牛已經來到眼前,抬起的蹄子正要落下。惹事的孩子有的捂上了自己的眼睛,有的張大了嘴巴,瞪直了眼。突然,一個黑影“嗖”的一下將金福頂向了路邊。發驚的牛繼續向前飛奔而去。金福跌坐在地上,身邊站著喘著粗氣的來福。

來福再次救金福的事,迅速在村里傳開了。人人都說金福命大,竟兩次大難不死。更令村里人敬佩的是東順家的狗,對它的傳言越說越神。有的人說,它是天上二郎神的神犬下凡;有的說,是東順家房子蓋得好,召來的;也有的說,是東順家祖上積德,這神犬是來報恩的。

這些議論傳到東順耳朵,東順臉上露出一股很得意的神色,嘴角微微地掛著笑。他心里在想:那是,還用說嗎?并常常在心里捉摸著,這都是媳婦和兒子的福氣帶來的。

東順很得意自己家的房子和那條狗,更加疼愛自己的媳婦和兒子。他覺得他是村里最有臉面、最幸福的人了。

希國老婆更加相信來福是下凡的二郎神犬。

年關,一天天地靠近了。過了小年二十三,村民們便開始忙年了。掃灰的掃灰,包包子的包包子,蒸餑餑的蒸餑餑,炸面魚的炸面魚,做豆包的做豆包,家家忙得不亦樂乎。誘人的飯香味不時偷偷飄出。東順家準備過幾天殺了西墻外的那頭肥豬,讓年過得更吉慶、豐盛。

臘月二十五的夜里,出奇的寂靜。第二天早晨,當人們打開家門時,才發現不知何時竟飄了一場薄薄的清雪。當東順像往常一樣,提著豬食桶來到豬圈邊喂豬時,發現豬圈里的豬竟不翼而飛,四周沒留下一點蹤跡。東順急了,他像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這頭豬是他準備殺了過年的。東順懵懵懂懂,喊起了媳婦,兩人四處找尋著。

這事在村里一下子炸開了。鄰居們幫著東順四處找尋,可是根本就不見豬的蹤影。有人推算:可能是在半夜下清雪前,讓人把豬趕走了,天亮前又飄了場雪,蓋住了痕跡。

“可是狗呢,狗怎么一點都沒叫呢?”哭唧唧的東順,忽然想到自家的狗昨夜竟一聲也沒吭。東順的話提醒了大家,不僅東順家的狗昨夜沒有叫聲,村里其它的狗竟也沒一點叫聲啊。還有那頭豬,怎么也沒吭一聲,就讓人給趕走了呢,村里人覺得這事有點玄,有些蹊蹺。

“過年的豬,丟了不吉利啊。”

“怕是主著來年不利啊。”

“為啥單丟他家的豬,街上還有牛沒丟呢?”

“來福不是神犬嗎,咋還單讓偷走自己過年的豬呢?”這些話讓東順聽了,更是火上澆油,急火攻心了。

“這是個高手啊。”希國老婆站在墻根下,邊偷聽著東順家里的動靜,邊在心里捉摸著。一向睡覺警醒的她,竟也沒聽到什么動靜。她推斷:這肯定是個老手了,是個大賊,賊是有運輸工具的。可是來福怎么聽不到呢?如果聽到了為什么不攔呢?她這樣想著。她也想起了那次磨豆的事,但是還是想不明白。

東順的院子里響起了異樣的動靜,氣氛也有些不對。一陣低低的狗的嗚咽聲,讓她的心里頓時緊張起來。她急忙找來凳子,放在墻根下,踩著凳子向東順院子里望去。只見東順院子里支起了架子,來福正要被吊起。來福竟沒有掙扎。

“急瘋了的東順要殺狗!”希國老婆頓時明白了一切。

“來福,這是你闖的禍。養你就是為了看家,你竟把養大的肥豬給丟了都不知道,說明你該死了。”東順狠狠的說。

被吊起來的來福,哀哀地望著東順,兩顆亮晶晶的淚珠從眼睛里滾落下來。但來福依舊沒有掙扎。

來福的哀傷,刺痛了希國老婆的心。她呆呆地看著,不知道如何幫助來福躲過這一劫,也不知道如何幫助東順走過這個坎。人哪,急在坎時,往往會做出糊涂的事。

東順轉身準備將吊狗的繩子拴在支架的木樁上,冷不防腳下被另外的繩索絆了一下,打了個趔趄,手里拽著吊來福的繩子松脫了下來,而腳底下的繩索的另一頭,牽在南廳的平房頂上,系在一把利斧的柄上,這是淘氣頑皮的金福做的。此時隨著東順的一絆,利斧從平房頂上墜落下來,在東順的頭頂上閃著寒光……

剛剛落地的來福,一個猛子飛撲過來,將東順推倒出去。斧子砸在了來福的后腿上,隨著一聲慘叫,來福倒在了地上。來福脖子上套的繩子,長長的拖在地上,它艱難地喘著氣,身體不時地抽搐著,傷口里流出來的血,淌到地上。

東順跌坐在地上,半天才回過神來。看著帶著血的利斧,看看倒在地上的來福,心里有幾分懊惱。腳用力在地上一跺,便轉身回屋去了。

東順媳婦從屋里拿著長布條,跑了出來。她先給來福解開了繩索,然后小心地給來福包扎著。

希國老婆被這瞬間發生的事情驚呆了,甚至有些膽戰。

唉,如果沒有來福,東順怕難逃這一劫,如果來福沒有被吊起,脖子上沒有拴著繩子的話,斧子也不會砸在來福的腿上。

希國老婆突然想起幾年前她在縣城里聽到一件事:城關鎮某村有一個混混,專干偷家畜的勾當。他養了一條狗,很有靈性,很護主。混混也很疼愛它。只是每當混混偷來東西時,它都要朝他狂叫,混混心煩便揍它。但它還是在混混偷回東西時,狂叫不止。混混真的煩了,惱了,便把它送走了。幾天后它卻回來了,混混便將它的雙眼蒙上,把它送到了百里遠的山野里,誰知幾天后它又跑回來了。混混拿它沒辦法便不再理它,依舊偷東西,那狗看著他偷來的東西依舊吼叫著。有一天,混混偷來了一輛農用三輪車,那狗一反常態,竟沒有叫,只是看著。混混以為那狗叫煩了,不愿再叫了,也沒去理會,誰知第二天那狗竟然不見了,而且從此再無蹤跡。希國老婆想起了這個故事的時間和來福到東順家的時間是差不多的。她還想起了,昨天她在東順家豬圈旁,曾看到一個陌生的外鄉人與來福對看了一會兒。陌生人見到她,便駕駛一輛三輪車匆匆地走了……

早早吃過午飯,希國老婆便騎著那輛破自行車,來到了縣城。她要證實她心里的一個想法。

當她終于在一家院門外看到昨天看到的那輛三輪車的時候,太陽已經正西了。

她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家的院門關著但沒有鎖,她翻身上了墻頭,院子里有一個豬圈,豬圈里干干的,卻養著一頭豬。她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東順家的豬,證實了自己的想法。她輕輕地從墻頭落在院子里,堂門是開著的,她走了進去。

“別抽了,把豬送回去吧”。屋子里飄著濃濃的煙霧。那混混正頭朝炕沿趴躺著,低頭抽著煙,想著什么。聽到聲響,一個機靈翻身坐起:“你咋進來的?”

“翻墻。”

混混似乎也認出希國老婆,目光似兇狠、似疑惑,“你想干什么?!”

“你趕豬時,狗兒它戀你們主仆一場,對你沒叫沒咬,只是攔著,希望你能回頭。”

混混目露兇光,跳下火炕,順手在炕上拎起了一根鐵棍。

“你走了,可把那狗給害慘了。”她注視著混混的雙眼,停了一下。

“東家要殺它,吊起時,從平房上落下一把斧子。狗兒為救東家,被斧子砍壞了。”

混混跌坐在炕沿上。

希國老婆看到混混的一條褲管少了一截,輕聲說道:

“是讓狗撕去了吧?”

混混苦笑了一下,“它咬著我的褲子不放,我便用刀將褲管割了去。狗東西還追著三輪車攆了我十幾里地。如果不是它,我還準備牽走街上的那頭牛呢。”

……

傍晚時,混混開著三輪車,拉著東順的肥豬,和希國老婆一起來到了東順的家門前。同時還請來了一個獸醫。

看著送還的肥豬,東順驚喜交加,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混混走到來福跟前,蹲下身子用手輕輕撫摸著來福。來福靜靜的躺在地上,閉著眼睛。

獸醫察看著來福的腿傷,來福禁不住一陣抽搐。混混急忙對獸醫說:“輕點兒。”

東順殷勤地跑前跑后,不時地隨著別人的話語,邊點著頭,邊“嘿嘿”地笑著,兩只手不停地揉搓著。

處理完傷口,已經是掌燈的時間了。該走了,東順要留混混和獸醫吃晚飯,羞愧的混混執意要走。東順媳婦端著茶盤從屋子里走了出來。茶盤里放著三碗剛煮好的荷包蛋和三雙筷子。

她走到獸醫跟前,說:“讓您受累了。”便將一碗熱騰騰的荷包蛋和一雙筷子遞了上去。

她又走到混混跟前,遞上一碗荷包蛋。“兄弟,以后常來家坐坐,看看這狗兒。咱們虧欠它哩!”

最后走到希國老婆面前,雙手端著一碗荷包蛋:“三嬸,真的謝謝您。”

希國老婆接過碗來,碗里的雞蛋滿滿的。她輕輕喝了一口,熱熱的,甜甜的,她知道水里面放了糖。按照風俗只有招待貴客時,才有這樣的禮節。她心里面暖暖的,不由地眼睛濕潤起來。

大家要走了。

當混混走到門口時,來福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沖著他的背影一陣狂吠。

混混站住了,但沒有回頭,只是說了句:“知道了,我以后不再干了,車也給送回去。狗東西,自己都成啥樣子了,還顧得叫喊。”

希國老婆看到混混和東順的眼睛里都噙著淚水。

……

回到家里,希國老婆仿佛覺得心里亮堂了許多,有了點輕松的感覺。那堵在心里石頭似的郁悶像是被搬走了。

吃完晚飯,她一邊剝著玉米,一邊看著秀秀和蘭蘭做著作業。看著漸漸長大的兩個女兒,似乎覺得那又黑又長的山路的前方閃出了一線光亮。一絲微笑爬上了她的嘴角,燈光下她的微笑是那樣的柔和、慈祥。突然,她看到秀秀手里有一塊以前從未見到過的嶄新的橡皮。她立即跳了起來,迅速地奪了過來,厲聲地問道:“這橡皮哪里來的?”

“拿別人的。”秀秀應聲剛落,“啪”的一聲,希國老婆的巴掌,重重地打在了秀秀的臉上。“你有能耐,就學學鐵漢和翠芬。”

秀秀的臉上立刻泛出了五個手指印。這是她第一次打女兒,她的手指也在麻麻地疼著。她覺得自己整個人像要炸裂似的,身體在不停地抖動著。她甚至想用頭去狠狠地撞擊墻壁。

秀秀低下頭,拿起橡皮,走到鍋灶前,將橡皮奮力扔進了鍋灶里。

希國老婆這才覺得,內心的怒氣消了許多。她從水缸里舀出瓢涼水,將毛巾打濕,遞給了秀秀。

秀秀一邊用涼毛巾捂著慢慢腫起的臉,一邊繼續低頭做著作業。

看著認真地做著作業的女兒,希國老婆眼窩里涌滿了淚花,心一陣陣地刺痛。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走出了屋子。隨即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了下來。

夜里,希國老婆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在灣水的上空有一片絢麗的彩云,彩云中,走出一個英俊的男生,英俊男生長著明亮的眼睛。男生的身邊正站著來福,在安詳地看著她。突然那一片片美麗的彩云,幻變成一只只潔白的羊群,來福站在羊群中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

第二天,希國老婆一起床,便將那破舊的自行車的后座綁上了幾根木棍,又找來兩個大大的舊化肥袋子,縫纏在車上的木棍上,兩個袋子口向上面張開著。

她安排好希國和女兒,帶上干糧,騎上車子,向四五十里路外的縣城奔去。

她等不到過完年了,她要到城里撿破爛和廢品。她要攢下錢,買羊羔。明年她要養羊,再不“挨門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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