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陶方宣,筆名黑白,生于一九六四年,安徽蕪湖人。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為上海某影視公司簽約編劇。
曾在《散文》、《美文》、《雨花》、《博覽群書》等數(shù)百家報刊雜志發(fā)表過小說散文,其作品收入數(shù)十種全國性選集選刊出版,在十余家報刊開設過個人專欄,出版有小說專集,編寫過三十余集電視劇,已拍攝播出。
江南小城
故鄉(xiāng)在蕪湖,我又想起它來了。我喜愛蕪湖的秋天。如果你大清早在步月橋石欄桿上摸到一手濃重的露水,那還不是秋天;如果你在去九華山的路上看到一地的銀杏葉子燦黃如金幣,那也不是。在蕪湖感受秋天你根本不用出門,就坐在家里用耳朵聽,如果你聽到巷口傳來沙啦沙啦沙啦鐵鍋炒板栗的聲音,那不用說,秋天才算真正來了。
秋天,蕪湖滿大街都是板栗的香味,這個季節(jié)你一定要吃炒板栗,而且一定要到中江塔下去吃才有味。這時候,夏天暴漲的江水已平靜下來,千帆過盡,現(xiàn)在它呈現(xiàn)的是寬容和坦蕩。你還可以到翠明園去,那里有老樹、睡蓮和被落葉覆蓋的臺階,只是花腳蚊子太厲害了,我穿著厚厚的牛仔褲還是被咬得一屁股紅包。秋天在蕪湖,最好的地方是赭山,山上烏桕葉子紅得似火在燒,任再大的雨水也澆不滅。赭山不高,登上山頂?shù)氖嫣扉w,滔滔大江就在眼皮底下流淌,你把目光往上抬一抬,就能看到天門山,那是李白寫“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的地方。天門山適宜遠眺,而范羅山最好是近看,山上有許多外國人建造的老洋房子,老得很有味道,在一些布滿苔蘚的墻壁上你還能找到大把大把的蟬蛻。
蕪湖老街老巷也蠻不錯,彎彎曲曲的像籬笆上干枯的藤蔓。我就在一個小巷深處住了五年,每天喝粥、閱讀,晚上諦聽大江隱隱的風濤。我喜歡這個舊木樓,喜歡走廊上古舊的木欄桿、頭頂上風干的艾草與腌鵝,還有瓦檐上的倦鳥。看老街你最好選擇一個雨天,穿上棉布襯衫,帶上你那寫散文的女友,共同撐一柄油紙傘,這樣訪舊會更有味道——鹽務大人潘贊化與貧女張玉良萍水相逢的青樓早不在了,一地的鳳仙花已零落成泥。但張恨水辦報的那個老屋還在長街,只是現(xiàn)在已租給浙江人批發(fā)毛線。城南還有李鴻章為小妾造的帶花園的老房子,據(jù)說這個小妾會唱梨簧戲愛穿香云紗。作為本家,張愛玲應該知道她,我猜張愛玲愛吃的無為“粘粘轉”(一種鄉(xiāng)土風味食品)說不定就是她送的。無為與蕪湖,只一江之隔一字之差,拿“粘粘轉”送人既不俗又有趣味,還花不了幾個錢,戲子最喜歡這樣吧。
通常,我喜歡在下午兩三點鐘出門,蕪湖城很小,騎自行車逛它最妙。我愛走中山南路,這條長滿楓楊樹的路像鄉(xiāng)村大道,總能在路口遇到傻子年廣久,他愁眉不展。接下來就擦著一大一小兩鏡湖(那是蕪湖城一雙嫵媚的眼睛)上了東郊路,這條路最富人情味,能買到手工布鞋和包春卷的米粉皮子。最后繞到金馬門吃一碗泥鰍面。據(jù)說小燕子趙薇家從前就住在附近,不過你別認錯人,那些來吃泥鰍面的大眼妹可不是趙薇。在蕪湖,像趙薇這樣兩眼放電的美女滿大街都是。
現(xiàn)在是秋天,我在上海,恍惚中仿佛又坐船溯江而上回到了蕪湖,夾一冊線裝書,穿一襲青布長衫——而故鄉(xiāng)蕪湖,它小心地掩藏在江南楊柳岸,像個拈花惹草愛吟宋詞的才子,弱不禁風,偏瘦。
一片秋白
如果要給四季配上顏色,我想春天是綠色,夏天是紅色,秋天應該是白色。秋風起了,樹葉黃了,這時候在故鄉(xiāng),總能看到一片秋白——
首先是一個季節(jié):白露。沒有在鄉(xiāng)村生活過的人,他對季節(jié)是漠然的,在裝有空調的寫字樓里,四季都是春天。可是在江南鄉(xiāng)下,經(jīng)過春天的淫雨,夏季的悶熱,接著,一個寧靜宜人的秋天來到了。立秋那時天氣還熱,真正的秋天是在白露。清早起來,屋后草垛上就凝結著露水,露水白花花一片,像夜里下過一場小雨。這時候天高了,云淡了,東一株西一棵的烏桕紅了,向日葵開起來,一叢叢芒草抽出白絮。你聞一聞,能聞到莊稼和青草的芬芳,這芬芳讓人沉靜并且滿足。天氣就一天天涼爽下來,一個又一個秋夜,你總能在草房子頂上在樹木后面看見一個又一個大月亮。月亮真亮啊,月亮像洗過很多水的白綢緞,又像剛剛撈出來的宣紙,它就是用露水洗出來撈出來的吧。一個人在秋夜的月光下行走真好,大豆、高粱、玉米總是故意蹭著你的布衣裳,露水打濕了你半截衣袖,那上面布滿母親細密的針腳;還有田鼠、狐貍、青蛙,總在你腳下竄過,有時候你不小心一腳就踢著了它,它吱地叫一聲,消失在豆棵深處。如果你袖著手兒,感到耳朵像貓在咬,月亮下去了田野還是亮著,那就是霜降了。天越來越冷,白露全凝結成霜,在草上、在樹上,在菜葉上,白花花的一片,像下過一場小雪。霜降的那天,太陽肯定大,你起早出門賣甘蔗或柿子,走到一半肯定要脫衣服。在那一段時間,會看到許多放學的小學生,把衣服脫了夾在腋下,露出紅一截綠一截的毛衣疾走,看見陌生人注視他,撒腿就跑,跑得比田鼠還快,一直跑向棉花地,啊,一大片白棉花全開了!鮑爾吉·原野說:棉花像個羞怯的小女孩悄悄地躲在鄉(xiāng)村。是這樣的,它們一朵一朵躲藏著,不肯見人的樣子。婦女們用圍裙一兜一兜把它采回來,送到棉花收購站,那里的棉花堆成了山,像起伏連綿的喜馬拉雅雪山。這時候鄉(xiāng)村到處是白棉花,最忙的是棉匠,他用棉花弓彈棉花,就像琴師在彈琴,彈一首秋天奏鳴曲——我們家每年秋天絮一床新棉被,再冷的天睡進去也熱乎。半夜醒來,房間里那么白,捅破窗紙一看,一場大雪從天而降。
在上海呆得太久了,這個秋天我回到了故鄉(xiāng),離村莊還有很遠我就看到另一種秋白,淚水一下子流出來——那是我母親,孤零零地站在老房子門前眺望著歸來的我,秋風中,她滿頭白發(fā)像沒有融化的積雪,又像河灘上還沒有飛盡的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