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

我家的院子里曾經有棵紫藤。

我曾經有一個喜愛紫藤的兒子。

院子里那棵紫藤，還是兒子提議栽種的。兒子是病兒——白血病患者，但他熱愛國畫，學著白石老人的畫風，畫過很多紫藤。我畫的紫藤常是自己和家人欣賞，可兒子畫的紫藤在省少兒繪畫展上獲過一等獎。那時他還在上小學三年級，以后就因病休學了。接下來便是輾轉于全國各大醫院看病，但他一有空兒，或是好受點兒，總是喜歡畫幾筆紫藤。

那年春節前夕，家里置辦了年貨，還特地為兒子買了一大堆花炮。兒子一高興，就展開宣紙畫了一幅“齊味”十足的紫藤。媽媽夸他這幅畫兒頗有大家風范，爺爺奶奶也夸這幅畫兒畫得好。可他沒有沉醉于贊美聲中，卻向我提出要求來：“爸爸，真的紫藤肯定比我畫的畫兒漂亮，聽說紫藤的花兒還很好吃，那你就給我移棵紫藤來，栽在咱家的院子里。紫藤花兒開了，就照著畫，然后全家人再嘗嘗花兒的美味，那該多好!”

那天是臘月二十六，天上飛舞著雪花，東北風颼颼地吹著。為了滿足孩子的要求，我騎著單車頂風冒雪跑到離城二十多里路的荒沙崗上去找紫藤。前些年，荒沙崗上的紫藤特多，現在可是倩影難覓，都讓賣沙的人給毀光了。我這次還算幸運，找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在沙崗頂找到一棵盤曲風雪里的紫藤。這棵紫藤不大，一兩丈長的身軀蜷縮成一團，積雪壓在它的身上，寒風讓它不停地抖索著，使人頓生憐憫之心。

帶回家后，兒子高興得手舞足蹈，慘白的臉上泛出了難得一見的紅暈，又是丈量紫藤的長短，又是幫忙拿來掃雪挖坑的工具，還十分關切地問：“天這么冷，它會不會凍傷呀?栽得活栽不活呀?”我邊栽種邊告訴他：“紫藤生命力極強，荒沙崗那么貧瘠的地方，其它樹生存都很難，而紫藤生長得依然旺盛。所以這棵紫藤一定栽得活。”我們說著就把紫藤栽在南墻根兒。兒子拍著小手高興地說：“好啦!明年春天，我可以見到真的紫藤花了。”

過了年兒，兒子在家養病，除了按時服藥就是補習功課，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觀察紫藤，并不斷地告訴我關于紫藤的消息。

“爸爸，咱們栽的紫藤真的成活了!原來那枯灰色的芽芽變綠了!”

“爸爸，紫藤的綠芽兒一天比一天長大了，好粗壯呀!”

有一天他驚奇地告訴我：“爸，快來看，紫藤的綠芽變成草莓了!”我告訴他：“紫藤是先開花后長葉子，那些個草莓似的芽包里應該是紫藤的花穗兒。”

慢慢地，“草莓”越長越大，外面的那層綠衣也越來越薄，像層紙，后來那層綠衣破了，吐出花穗兒來。花穗越長越長，向下倒垂著。

終于有一天，兒子告訴大家：“紫藤開花兒了!紫藤開花兒了!”紫藤上共長出十幾嘟嚕兒花穗兒來，綻開了淡紫色的小花朵，怪喜歡人的。那花穗兒上的花兒開得很有秩序，上邊的花苞盛開著，花朵最大，而下邊的花苞漸次開放，花朵由大到小，呈規律性排列。那浪漫的紫色，也呈上淺下深狀，好像紫色在花穗兒上逐漸沉淀下來，沉淀在下面最嫩最小的花苞里。因而，每一個花穗兒都是一個由淡紫到深紫依次構成的完整的色彩漸變，自然天成，美輪美奐。高興得兒子坐在小板凳上，一本正經地畫了幾天色彩寫生。兒子高興地說：“紫藤花開得真藝術，不用刪減就是白石爺爺的一幅條屏畫兒。”

那紫藤長得很旺盛。仿佛從地下深處爆發出一股無比強烈的生命力，使它每時每刻都在蓬勃生長。早些時抽出的新藤，漸漸長粗了，相互纏繞著在蟒蛇樣的主藤上向周圍展開去，呈扇骨狀地爬上了墻頭。新的枝條還在不斷地抽出。濃密的枝葉籠罩著藤蔓，在墻面上形成了綠色的大壁掛，在墻頭形成了厚厚的綠頂子。而那新抽出的嫩嫩的長長的枝條還一直在向四面伸展，還一直在向上攀升。當你走近它時，就像有一股神秘而無窮的力量吸引著你，使你不得不駐足凝望；仿佛這力量涌入了你的體內，使你精神振奮，對人生充滿了希望。兒子說這些藤是“天天向上”茁壯成長。他也要像這紫藤，戰勝病魔，天天向上!

唉!他哪里知道，他的病已經七八年，到了晚期!可紫藤仍讓他充滿了戰勝疾病的信心!

說來也神，自從栽植了這棵紫藤，兒子的病竟然一天比一天好轉了，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后來竟能騎著單車帶上相機和小伙伴們去郊游!我看著這棵生機勃勃的紫藤，這棵能感悟人生啟迪生命的紫滕，不得不肅然起敬了!

翌年暮春，紅杏、粉桃、白梨謝過“鬧春”的帷幕，我家的紫藤花才登臺唱“贊春”。

紫藤像一把碩大無比的工筆重彩的折扇掛在墻上。遠遠的就能看見那一大片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紫色；就能嗅到那一股股一陣陣沁人肺腑的清香。走近了，可觀見蝴蝶翩翩，可聆聽蜜蜂嗡嗡。有近二百嘟嚕花穗扇面狀擺開陣勢，競相開放，仿佛要告訴人們：春天的色彩是“紫色”。

兒子指著紫藤叫嚷：“我們家要轉運了!‘紫色的大孔雀’落到我們家了!”他叫來小伙伴和“紫孔雀”合影；他對著“紫孔雀”畫了一張張速寫稿。后來，他花了幾天功夫畫了一幅兒紫藤，那紫藤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要是從遠處瞇起眼兒看那畫面，那紫藤就是開屏的“紫孔雀”。我揮毫為這幅畫兒題了“開屏”二字。他媽媽評論說：“這幅畫的構圖一改白石畫風，浪漫有趣，充滿新意。”

紫藤確實為我家帶來了好運，兒子竟然復學了!他還把畫案改成球案支在紫藤旁邊，和小朋友們打乒乓球呢!我真的打心眼兒里感謝紫藤!感謝把生命張揚到極致的紫藤!

冬去春來，那紫藤花又開了。紫藤的花穗兒，一串挨著一串，花朵兒一朵挨著一朵，整個墻壁紫微微光閃閃，整個院子一片燦爛一片輝煌。兒子拍著手叫嚷：“爸，看!這不就是一條紫色的大瀑布嗎?”別說，可真像一條花的瀑布!巍巍然從空中垂下，莽莽然不見其發端，上端翻卷出的花穗兒，像迭水巖上翻起的水浪，下邊層層掩映的花朵，深深淺淺地放著紫光，仿佛是流動的水簾。那盛開的紫花兒中間淺淺而發白的花瓣兒，挑逗著陽光，點點泛銀，就像飛濺的水花。這紫色的大瀑布，遮住了盤虬臥龍般的枝干，喧鬧地流淌著。

“好景動人處，春風得意時。”站在這紫色的大瀑布前，就沐浴在花的清香里，就置身于花的飛流中，就沉浸在花的光輝里。這紫色的精靈把你帶入一個夢幻般的世界：什么工作的失意，生活的憂愁，人生的悲傷……仿佛這一切都不復存在，留下的只有精神的寧靜和生活的喜悅。

“爸，快來看，盛開的紫藤花兒多像一只鼓滿風帆的小船喲!”

“像，太像了!這一只只小船正航行在花的河流上。”

“爸，看啊，最大的那一只船是我駕駛的，帆下的船艙里，肯定裝滿了甜甜的蜜漿!”

“看清楚了，好，好!”

我多么希望我的孩子能戰勝頑疾，揚起生命的風帆，在前進的道路上乘風破浪勇往直前啊!

那幾天，兒子乘興揮毫潑彩，用工筆加寫意畫了一幅氣勢磅礴的藤花飛瀑。我把它裝裱了，掛在客廳正中。

這一年花季，紫藤引來了鄰里街坊和小朋友們。他們又是賞花兒又是賞畫兒，又是拍照又是稱奇，小小的院子整整熱鬧了半月有余。

可是到了冬季，兒子的病因感冒誘發嚴重了，鼻子出血不止，不得不又一次停止了學業，在醫院住了很長一陣子。醫生說，怕是不行了。萬般無奈，我們只好帶孩子回家休養。那段時間，孩子盡管沒有大出血的傾向，但鼻子里不時地有血塊兒掉出來，眼看著孩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

春天來了，紫藤花又快開了。可喜愛紫藤的兒子卻病危躺在醫院的急救室里輸血！后來，血輸不進去了，兒子因大腦極度缺血，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他的腳開始慢慢地發涼了，可身體仍發著高燒。呼吸變得急促了，可心情仍十分平靜。他望望我，用手示意要寫字。我給了他紙筆，他吃力地歪歪斜斜地寫下一行字：爸，我猜今年紫藤盛開時會像紫色的云霞一樣漂亮!我還要畫紫藤。我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那張紙，嘴里喃喃地說：“會的，會像紫色的云霞，你會畫得更漂亮。”那淚水卻早已在眼眶里打轉了。

那天，醫院里來了很多看望他的人。有他的老師和同學，有親戚和朋友，有街坊鄰居。他們圍在病房周圍，聚集在醫院的院子里。他們有的相互說著贊美兒子的話，有的黯然落淚。傍晚時分，兒子的眼里突然放出興奮的光彩，仿佛看到了那片紫色的云霞……他猛地坐起身子，張張嘴，想對我說什么。可他什么也沒有出來就咽氣了。我知道他想告訴我那漲滿風帆的小船的故事，我抱起他失聲痛哭!周圍的人，他的親人、醫生、老師、同學都在抽泣……

那年正臨紫藤花兒開，可是搞城鎮規劃，新規劃的道路正好沖了那道墻。

紫藤沒了。

喜愛紫藤的兒子沒了。

可我心里總有云霞似的那一片紫藤，總有一個喜愛紫藤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