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地質隊的倉庫在1955年秋季的一個夜晚在洪水中消失,這幾乎是準噶爾西北地質勘探局107隊的一個滅頂之災,倉庫里存放的所有地質資料和勘察設備全部卷入泥沙深埋地下。資料都是107隊兩年來在嚴寒酷暑中從沙漠里采集到的,一些寶貴數據無從找回;設備和一些精密儀器也是國家花血本從蘇聯買來的,當時的祖國百廢待興,損失的數目及價值令人扼腕。
誰也沒有想到洪災會在那年的秋季出現,連當地人都說,這是百年未遇的怪事。洪災震動了整個西部物探局和蘇聯專家們,有專家沮喪斷言,損失驟然打亂了準西油田整裝開采所有的鉆探方位,也就是說它足以延誤準噶爾西部油田數年的開發進程。這與當時轟轟烈烈的“大躍進”背道而馳。據調查,這場災難有人為的因素,這種說法一旦成立責任人則罪責深重。
那筆財產數目在當年西部物探局資產賬本上存留了幾十年,人們一直幻想那些昂貴的勘察設備和寶貴的地質材料僥幸會在某年某月找回來。當然,幻想也只能是幻想。在后來的西部石油檔案館、油田研究院地貌史料館,以及90年代建的黑油山開發陳列館里,均把當時殘存下來的一些實物作為經驗教訓展放至今。實物中有一盞被水浪打爛了玻璃罩的馬燈;一個測量儀上的錐型鐵錘;一張記述當時損失場面的老照片(據說是當年的局保衛處拍下來的);另外還有一瓶水,水瓶上貼著一小張白紙,上面寫著兩個字:毒水。
它們展放在“事故廳”一個最不顯眼的地方,幾行文字簡要說明了倉庫在1955年秋某個夜晚被突如其來的洪水卷走,造成國家數十萬元的財產損失等,很籠統。從文字上看明明是一場天災,可實物為何要擺放在“事故”的行列?模棱兩可,不知所云。也有細的地方,比如在“數十萬元”的后面加了一行帶擴括號的字“相當于現在的近千萬元”。
幾年前這里還能看到一支1937年漢陽制造的老式步槍。據說它打死過很多條狼,也不乏一些用以充饑的野兔和黃羊,不過,這當然不是存放在這里的理由,它還曾結束過一條年輕人的生命。槍是當年在任的一個黃姓老局長執意要放在這里的,意圖好像是要紀念些什么,后來他退休了,老槍也被拿掉了。借口是陳列館不防盜,便歸了民兵連的武器庫。
生命指的是什么?一瓶毒水與一場洪災又有何關系?很多前來觀瞻的人都曾有過這樣的疑問。年輕漂亮的解說員只是遺憾的一搖頭:“實在對不起,我們不知道?!?/p>
也難為人家,現在的年輕人怎么會知道呢?
展示災難的一個最大遺漏,就是與倉庫同時消失的兩個地質學院的女生,在這場洪災的所有資料中找不到一份有關她們的記載。前面說過,那場洪災有人為的因素,始作俑者正是那兩個年輕的姑娘。是一場事故,還是一場洪災?是一場洪災引發了事故,還是一場事故引發了洪災?一直以來都無法界定,但就當時針對知識分子的嚴酷斗爭形勢和損失的程度來講,兩個姑娘實在難逃罪責。好在她們與災難一同升入天堂,有幸逃過了以后無數次殘忍的運動,落得一身的輕松。
她們埋葬在準噶爾盆地西北邊緣的青喀斯山上,已過了整整五十年,如今墳丘早已被西伯利亞的凌厲風沙削為平地,只留下兩塊粗糙且狹窄的水泥墓碑還能依稀辨出她們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李秀敏,女,1935年7月生于北京海淀區西三旗,卒于1955年8月12日。王玉嫻,女,1936年8月生于北京朝陽區水錐子,卒于1955年8月12日。墓碑上連“殉職”兩個字都沒舍得刻上去。
1998年春,王玉嫻老家一行十幾人乘火車又轉乘汽車趕到了這里,他們繞過瑪依布拉克市區,爬上寸草不生的青喀斯山,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了兩個姑娘的墓地,他們靜默而悲壯地取走了王玉嫻的尸骸,連夜趕回了北京。李秀敏卻一直留在那里,他們原本打算把李秀敏也一同取走的,但據說她的二弟早在二十年前就帶了年邁的父母和全家人移居國外,家人有把其尸骨移埋國外的意思。兩個生死患難的姑娘從此永遠分開。分開絕不會是她們的本意,這會不會是活著的人又在犯新的錯誤?總之,李秀敏的墓地在那塊風雪肆虐的不毛坡地上,更顯得異常孤獨。
二
倉庫最初是建在一處平坦的河床上的。河床上沒有卵石,柔軟的青沙上生長著低矮的梭索、灌木和紫醬色的駱駝草,偶爾會竄出乳兔一般大的黃鼠,除此之外還有密密麻麻的羚羊蹄印。舉目四望,你就會看到有羚羊站在山腰上駐足觀望。羚羊是個好奇而膽小的動物,它們遠遠地站在山丘上,用又大又傻的鼓眼睛機警地觀望著一群奇怪的活物——它們從未見過的人類。有時它們會怯怯地走過來,離隊員們時常只有十幾米之遠,試探地吃著隊員們丟給它們的一些食物。它們大都以家族為群體出行于山間溝壑,或夫妻相伴或攜子而行,讓長期家分兩地的隊員們羨慕得要死。不少人把上了膛的槍彈又退了出來,那時國家尚未明文禁令獵殺國家珍稀動物。有羊就有狼,狼嗥的聲音幾乎就隔著一層帳篷。107隊配備著兩支79口徑的老式步槍,但很少打響過。隊員們大多是打過仗的軍轉干部,他們忌諱槍聲,有人說,和平年代再聽到槍聲或看到死亡,很容易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回憶。
就在隊員們把所有設備和儀器都卸下車之后,走來一位騎馬途經此地的哈薩克牧民,他說:“這里是青喀斯山唯一的一道山口子,春天一到,所有的洪水和風沙都從這里經過,不吹走,也會沖走。”
于是,倉庫建了一半,又拆了。
青喀斯山成南北走向,與東西走向的天山和阿勒泰山首尾對接,形成兩個直角,三座大山把準噶爾盆地像分搶一個女人那樣,互不相讓地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緊得擠出了她身上的水分。然而最為吝嗇和狹隘的當屬老氣橫秋的青喀斯山脈,海拔低沒有存雪,但它卻妒賢嫉能,阻斷了來自天山雪峰和阿勒泰山的進水。使得美女庫爾班通古特變成沙漠老婦,她面若枯槁,千百年來升騰著蒼涼干燥的黃煙厚粉。
倉庫沒有設在青喀斯山背面那條干涸的河床上,應該是107隊躲避災難的一次英明選擇。但是沒有水一直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從河床上沖刷的痕跡來看,一年之中至少有一次山洪爆發,(有當地人說偶然也會出現在秋季)每到春季,天山和阿勒泰山雪水融化,巨浪憤怒地漫過青喀斯低矮不毛的禿頭順山而下,氣勢磅礴。但卻非常短促,雪水從沒有停留在盆地中任何一塊地方,因為整個沙漠就如一塊巨大的海綿體,瞬間就會吸干所有流經于此的水流,滴水不留。倘若山洪夜里來,耳聞濤聲如雷,一夜醒來,只見陽光普照,卻不見一汪水澤,如果不是看到有濕潤的沖刷的殘痕,你會認為僅僅是一個思水的夢而已。此后,在剩下的三季里,地上便滴水不流,天上滴雨不下。
不過,這不是絕對的,107隊找到了水。
勘探隊員們順著羚羊的足跡,找到了一眼山泉。山泉是從一個石縫里滲漏出來的,滴滴答答很是動聽,有如輕輕地撥動了熱瓦普琴弦,倘若你能夠高空鳥瞰,那山泉有如盆邊一個被小鳥啄開的沙眼,滲進天河之水。107隊便把倉庫建在了泉水邊上。非常湊巧的是,山泉與前邊所說的那個河床僅有一山之隔。這座薄薄的石山本應穩穩地擋住洶涌的山洪,可是它卻在一聲巨響中崩潰了。
倉庫是帶夾層的棉帆布帳篷,人可以在里面過冬。為防風沙侵襲,它的三分之一是埋在地下的,為了更牢固,四周還都拉了鋼繩。
山泉之所以呈現在與河床僅一山之隔的狹長的地帶,很有可能是春季雪水滲入地下的一個外溢。因為有了這眼山泉,也就有了一潭積水坑,表面上看應該是這樣,其實不然,這潭水似乎與山泉沒有什么必然聯系。它們咫尺相望卻又孤立地存在,這讓隊員們感到十分蹊蹺和神秘。普羅米修斯說:神秘的婚紗一旦披到天使與惡魔的身上,他們就成了一對喪盡天良的孿生兄妹,這個世界的人間故事從此悲悲切切。
就整個荒山而言,這里真是很美,美就美在這里有一眼山泉和那個積水坑,積水坑的神秘還在于它為什么沒有被灼熱的太陽暴曬蒸發?為什么沒有滲到地下去呢?它超自然地保持著永恒的容量,平靜地與山石與沙地等所有的固體同在,難道是上帝對107隊這些過度疲勞的人特有的恩賜?隊員們一直這樣認為。
有水就有綠色的生命,這里的紅柳和梭索粗大如樹,這些獨特的戈壁植被奇形怪狀,隨心所欲的舒展,毫無規則的存在,給了隊員們些許神話般的原始意境。特別是那眼山泉,它甘甜清涼,爽得隊員們異口同聲:“這不是洪常青送給吳瓊花的椰子水嗎?”電影《紅色娘子軍》當時正在全國熱映。泉水成為當時在沙漠里找油的勘探隊員的生命之水。
三
在107隊勘探的頭兩年,兩個北京姑娘一直隨隊而行,由于采集的地質材料不斷增多,一些笨重的暫時用不上的設備攜帶起來越來越不方便。特別是用于震波勘測的炸藥長期放在隨隊的那輛蘇式嘎斯車上,晃來晃去非常危險,加之兩個姑娘,無論在體力在宿營等方面,夾在男同志中間,都帶來諸多的不便。雖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但是在那個年代,組織上考慮得更周到一些,男女分開更有利于安定團結,用領導們的話說:男女之間長期食宿在一起會出“問題”的。
兩個姑娘留在了倉庫,一同留下來的還有一支老式步槍。她們的工作并不只是看門,一是管理設備、資料歸檔,更重要的是統計和分析數據中的準噶爾地質構造,這些工作只有具備高等文化程度的隊員才能夠勝任;其次是為107隊數十人供應飲用水。
山泉的出水量很小,用醫療上的“打點滴”做比喻一點也不過分,好在離倉庫不遠的那片積水作為山泉的一個補充,才使得沙漠中的107隊勘察隊員們長期生存下去。
那眼山泉從一個石縫中滲漏出來又從一個山尖上滴落下來,晶瑩剔透,一滴又一滴,這樣二十四小時滴下來,正好滴滿二十三名隊員的軍用水壺和一桶炊事用水。姑娘們的洗漱就只有靠山對面的積水坑了,積水在新疆等地俗稱澇壩水。當地的很多農牧民都是靠澇壩水生活的,他們用這水繁衍生息,世世代代。而不同的是,這潭水好像不能食用,它又苦又澀,像海水。除了不能喝之外,大家一直認為還是可以洗漱的。
沒有被姑娘們叫成積水坑或澇壩水而被稱作積水潭,完全是因為它看上去清澈透明,加之還有一些綠色灌木柵欄似的圍在四周,枝杈上不時還棲息著一兩只不知名的小鳥吱吱喳喳,映襯之下,還真有一點奇仙異境的感覺。另一個原因可能還寄托著一點對家的思念,故把北京的“積水潭”搬到了這里。
來倉庫的第一天,兩個姑娘就脫了工服跳進水里,她們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了,都有一點迫不及待。水深剛好過腰,被太陽曬得非常溫暖,泡在里面真是舒服。洗澡對城市女人是何等的重要啊,什么都可以沒有,不能沒有水刷牙,不能沒有水洗頭。她們從祖國的心臟來到西北荒山,要學的首先是適應和忍受。她們學會了忍受一切,但難以忍受的是,沒有水洗頭,有如萬只蚊蟲叮咬,生不如死,都恨不得一把火把頭發燒去。現在好了,在這方圓幾百公里的地方,沒有人煙,也不怕男人窺視,柔軟的陽光,玫瑰色的天空,紫色的彩云,小鳥的歌唱和羚羊們羨慕的注目。還有她們歡快的歌聲、痛快的尖叫和敞開了的心房……這一切全都溫暖在自由自在的天水之間。兩個裸露的姑娘,仙鶴一般撩動著她們白凈如雪的玉體,引來了更多的羚羊駐足,她們舉槍空放,嚇走了羚羊,太陽也鉆進了云朵,她們就這樣,忘卻了戈壁荒漠的孤寂和殘酷,她們長久的一絲不掛,把自己全部交給了自然。她們就這樣,一直又興奮又爽快地大呼小叫地泡到了夜幕降臨。清脆動人的笑聲,久久回蕩在古老而頹敗的青喀斯群山之中。兩個北京姑娘,花一樣的美麗著。
最開心的要屬李秀敏了,她的頭發終于可以從工帽里放開了,長發被無拘無束地散開,就如開了籠的群鴿,一瀉千里的江河。野風呼呼地吹動,仿佛都能聽到頭發歡快的哭泣。她終于可以用上男友送給她的洗頭膏洗她的長發了,這袋乳黃色洗發膏還是男友在莫斯科學習回來帶給她的,它在她的懷里足足揣了兩個月,她這還是第一次用洗頭膏洗發。她的頭發長至腰間,濃黑而細密,在那個艱苦年月,女人們洗發的唯一材料是洗衣粉。李秀敏當然也不例外,洗衣粉粗粗劣劣地肆虐著她的頭發,粗粗劣劣地培養著她的頭發。盡管如此,她的頭發依然光滑芳香,飄逸舒展。遺憾的是,這樣一頭秀麗光滑的美發卻不得不把它們藏進工帽里。在那個火紅的年代,所有女性都在革命思想的感召下剪成了短發或小辮,長發不僅得不到充分的展現,還會受到斥責,那是一種濃厚的小資產階級不良傾向,美不僅脆弱,還是那么的可恥,美被橫眉冷對,美被釘在“美即武”“美即土”的恥辱柱上。
有好幾次她都想下決心剪去,可是,每當剪刀一觸到頭發,她就怎么也下不去手,她舍不得,她喜歡她的長發。在她十幾歲時長發就跟著她,先是在腦后飄呀飄,后來在身后甩呀甩,在北京胡同里甩,又跟著她在大學校園里甩,接著又跟著她甩上了火車,現在它們罪不容恕地藏在她的工帽里,從此像是一個被偷來的東西,讓李秀敏忐忑不安地藏呀藏。越藏越讓李秀敏心痛,相依相伴變成了相依為命,相依相伴早已賦予了長發以生命,成為她血肉的一部分,怎么能說剪就剪呢?長發到底美不美?她這樣問過她的男友,他的回答很肯定:很美。于是,美給了她留下去的充足理由。當然,最可貴的還是她的男友對長發的喜歡,這是她人生中一個最大的精神鼓舞。愛情,是對那個“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最有力反擊。
為把長發緊緊地盤在工作帽里,她每天都要早起一個小時,她用皮筋和發卡把長發裹成一個堅硬的黑疙瘩,再用帽子把它藏好,她就這樣提心吊膽又無比幸福地藏著她的美,藏著對她的未婚夫最純粹的愛情表達。天再熱,她也不愿摘下帽子感受清風穿發的舒暢,她不,她在悶熱中有著另一番享受,她幻想著她長發飄飄的樣子,享受著未婚夫撫摸著長發的感覺。到了夜晚,她把那緊束了一天的頭發悄悄放開,濃密的頭發瀑布一般飛流直下,昏暗的燈光下,小小的圓鏡里,她的秀麗的小臉被長發襯托得更加嫵媚。
現在,在這荒山里,她再也用不著藏著掖著什么了,她散開發繩,任長發迎風招展,洗頭膏擠在手里柔軟溫滑,清香溢人。用洗頭膏洗過的頭發,黑亮無比,一片芬芳。令同學王玉嫻驚羨不已,發誓再也不剪頭發了,那時,她們仿佛已不屬于那個革命的時代了,她們變得虛無和純粹起來,她們完全回歸了自我,她們就是沙漠的孩子,就是山的女兒。那兩天,她們宛若芙蓉出水,香嬌水嫩。
然而,喜悅的心情并沒有持續幾天,一件令人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兩個姑娘的頭發開始脫落。
四
最初只是李秀敏的頭發在掉,早晨起來,她的枕上一片黑色,一看,居然是她的頭發,一摸腦袋,頭發就掉在了手里,一把一把,掉得嚇人,兩個姑娘非??只拧i_始,她們并沒有想到那是澇壩水的杰作,覺得自己是不是得了怪病。王玉嫻的癥狀反應要輕得多,這是因為她在洗浴的第二天有些感冒,便沒有再沾水,加之王玉嫻的頭發又很短,也沒怎么過多的洗頭。她們懷疑是不是洗頭膏的緣故。因為李秀敏一直在用那兩袋洗頭膏,王玉嫻雖然也用過一次,之后她不好再用了,到底是人家男朋友送的,自己怎么好意思呢?
那潭美如仙鏡的禍水,最先扯落了李秀敏的頭發,慢條斯理地丑化了愛美的姑娘。某種意義上講,美幾乎是一個女人生命的全部。這分明是對鮮活生命的摧殘,她們恐慌萬狀。比她小一歲的王玉嫻看到自己的伙伴突然變得這般丑陋,抱住她失聲痛哭起來。此時的李秀敏反倒變得冷靜了許多,并不是因為大她一歲,而是覺得在這兩個人的世界中,是要有一種精神來支撐她們脆弱神經的。此時,如果王玉嫻要是對她說:“別怕,不就是掉了幾根頭發嘛!”她一定會反過來趴到她身上哭的。她清楚地知道,在這荒漠大山之中,兩人要是哭成一團,徹底崩潰在這個恐怖地帶,她的毀了面容的生命還能有多久?
李秀敏對王玉嫻說:“別哭,玉嫻,已經這樣了,哭又有什么用,沒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掉了幾根頭發嘛。就算是洗頭膏的緣故,不用它就是了,頭發還會長出來的。也不能怪我的男朋友,那東西又不是他制造出來的,再說,我已經有他了,丑一點也無所謂。我的男友是很忠誠的,我就是變成了一毛不生的禿頭,他也會愛我的?!?/p>
王玉嫻不哭了,她知道,李秀敏的男友就在獨山子基地物探地質局工作。也是北京地質學院畢業的大學生,比她倆高一級。王玉嫻望著她,她看到了她在笑,笑中沒有安慰,是一種從干蒼的裂縫中滲透出來的遙遠的甜蜜。她為李秀敏擁有這樣一個男友而慶幸,也為她男友送給她這樣的東西而遺憾,同時也為她們的愛情而擔憂。此時的王玉嫻,要比她受難的伙伴看得更清楚一些。這只是因為她暫時處于災難之外。
那長長的美發一把又一把完全離開了李秀敏,成為她夢魘中最疼痛的記憶。
李秀敏的病情每況愈下,皮膚也開始變得粗糙騷癢,局部還出現潰瘍現象。她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丑陋的女人。
從掉頭發的那一天起,兩個姑娘再也無法入睡了,遠處的狼嗥依稀耳聞,王玉嫻把槍緊緊握在手中。一種潛在的恐慌從黑暗中像幕帳一樣漸漸襲來,命運為什么會是這樣?這個社會已經很殘酷,自然界為何還要這樣無情?為撫慰這突如其來的不幸,她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長久地沉默,沒有話題,李秀敏說:“不,我們不能不說話?!?/p>
“可是,我們還能說什么呢?”
李秀敏開始講述她在學校的愛情故事。李秀敏打開了她的愛情記憶,于是,她的那個英俊的地質師黃便穿過蒼茫的通古特大沙漠,披著一身沙土來到了她倆的跟前,男友黃在李秀敏的敘述中,仿佛是一個豪俠忠誠的王子,就像王玉嫻心中崇拜的電影人物劉世龍和李亞林。李秀敏近乎陶醉的講述讓王玉嫻也陶醉起來,她的陶醉不是為自己,而是替李秀敏的愛情而陶醉。這種替他人陶醉的感情,在如今愛情放縱的年代,在新世紀色彩斑斕的男歡女愛中是難以解釋它真正的含意的,只有在那個激情歲月的年代,只有品嘗過深深的恐慌和孤獨,有過在生死線上,在人間和地獄之間掙扎過的人才能真正的得到解釋。
她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不想干了,她們緊緊握住槍,不是怕狼,是在注視和等待著那個毀了她們容貌侵害她們肌膚的那個惡魔的出現,那段日子,倉庫中槍聲不斷。槍聲,成為她們釋放積怨填埋恐懼的心靈撫慰。她們快要瘋了,她們就在這人鬼之間的過度中,度過了一個平靜而危機四伏的夏季。
當隊員們取材料取水的時候,他們驚呆了,他們再也不敢看那個曾經美麗的李秀敏了。他們想裝作不以為然,但是,那回避的眼神要比正視她更為殘酷。李秀敏不得不把工帽再次戴上,這一次,不是藏頭發卻是藏禿頭。
上級決定讓李秀敏立刻離開此地,回烏市隔離治療。
李秀敏走的這天早晨,她強烈要求王玉嫻與她一起離開這里。隊上沒有答應,他們認為王玉嫻同志是健康的,李秀敏的怪病很有可能是她自身的因素,與環境無關。正是為了王玉嫻的健康組織才決定必須將她們分離,他們懷疑李秀敏是不是得上了天花或麻瘋之類的病。
李秀敏一走,全隊唯一能夠進行地質分析的人就只有王玉嫻了,所以無論如何她也是離不開倉庫的。王玉嫻要求隊上是否再派下一個人來頂替李姐,她的臉上明顯流露出孤苦和懼怕的表情。隊長再一次否定:隊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女性來給王玉嫻做伴了。言外之意總不能派一個男同志來吧。隊長是一個剛從抗美援朝戰火中走下來的軍人,他啞著長期因缺水而變得干裂的嗓子說:“和平年代守個倉庫有什么害怕的,怕了就想一想英雄趙一曼劉胡蘭江雪琴,還有咱們的楊拯陸同志。手里不是有槍嗎?害怕就對著天空放一槍,牛鬼蛇神都嚇跑了……”
李拯陸也是西北物探局一名女地質勘探隊員,去年春季,一場突如其來的倒春寒,把這個只穿了一件單工服的西安姑娘活活凍死在風雪肆虐的戈壁上,年僅19歲。她還是大名鼎鼎的楊虎城將軍的女兒。
兩個北京女孩在臨別的那一刻,結結實實地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場。她們倆還從沒有這么哭過。臨走時,李秀敏說:“等我查明病情,若沒有大問題,立刻回來?!?/p>
五
李秀敏雖然掉了頭發,頭皮暴露,面頰蠟黃沒有血色,但仍然保持著她天生的線條,特別是她的眼睛,那些迷惘暗淡沒有光彩的神色從離開戈壁后漸漸退去,一種飽含了期盼、寄托和忐忑不安的神色在她的眼中閃來閃去。她想盡快見到她的男友黃,只要有他在她身邊,就會給她帶來勇氣和力量,什么也不用怕了。當李秀梅肩挎背包千里迢迢回到都市的時候,來接她的男友黃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是李秀敏心里早有準備又不愿看到的。黃打量著李秀敏寬大的工服里那瘦小枯萎的身子,打量著她蒼白的嘴唇和稀疏的頭發,他不由得倒退了兩步,因為他還聞到了從那里散發出的一股氣味兒,他哪里敢相信這曾是他昔日的女友,那冰清玉潔的女友呀?他不敢再看她第二眼,半天,他才從嘴里蹦出一句話:“啊,秀敏,你回來了……”
這時,李秀梅感到有一陣寒風掠過她的胸腔。剎那間,她的眼睛里布滿了委屈悲哀的淚水,她真想撲到他的懷里,但從男友黃驚愕和逃避的眼神中,她覺得她沒有這個資格了。那渾濁的淚水把黃嚇了一跳,他馬上醒悟過來:“沒事的,有病咱就治,治好了不就沒事了嗎?”為了掩飾他那過錯的一閃念,他的殷勤顯得有點做作,這更使得李秀敏感到傷心。
她直直地看著黃的眼睛,笑著說:“你沒有想到我會變成這樣,對吧?”
“……只要你回來,我就很高興?!?/p>
“今天你確實為我回來而高興,但高興的是從前的那個我,今后你會覺得不值得。”
“不要這樣,我們畢竟是同學,我們曾發誓永遠……不分離的?!?/p>
他的話沒有一點底氣。
“你用不著這樣守著你的真誠。你解放了。”
“我們現在談分手未免早了一些?!?/p>
他讓人不易察覺地吐了一口氣。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想掙開,她知道,那除了寬慰,再不會有什么更深的內容了。但是她怎么也沒有力氣掙開,她也確實太需要寬慰了,盡管成份并不那么純粹,她還是輕輕地倚在他的肩膀上哭起來。她哭了一陣,突然驚訝自己為何還這樣不知深淺,她感到了自卑,自卑這個詞,在她二十歲的身體里第一次出現。
李秀敏住進了市區一家最好的醫院,她獨自住在了一間病房里。風沙自從秋天的到來就再也沒有停過,風沙搬動了準噶爾盆地的一切,包括李秀敏的愛情。
在做完全面檢查之后,醫學鑒定,病人除了心力和腎臟有微弱衰竭之外,并無任何病灶顯示。這就是說病源完全來自外界,院方又從李秀敏的頭上提取了一些類似晶體的微量元素,經化驗,其含有酸堿成份和一種叫做碳酸化硫俗稱蝎子尿的有毒物質,充分斷定,李秀敏的掉發與有毒物質的接觸有直接關系,并肯定地排除了洗頭膏等因素。李秀敏回憶,除了空氣,李秀敏的頭發能夠接觸的就是那潭澇壩水了。醫學專家們說:新疆很多地方都有這樣的水,只要不再使用那些水,身體的各種機能都會漸漸恢復,但是要一直使用下去,就會導致身體功能衰竭,直致死亡。李秀敏想,難怪這幾天她并沒怎么吃藥,身體便日漸好轉,頭發也長出了新茬。李秀敏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她開始收拾自己的物品,她要出院,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回倉庫,她要趕緊告訴她的工友王玉嫻,不要再碰那潭有毒的澇壩水,晚一天,王玉嫻就會增加一天的危險。要快,越快越好。走時,她還不忘灌了滿滿一壺天山純凈水。
六
其實,李秀敏可以通過無線對講機先聯系107隊,再讓隊員們通知告誡王玉嫻不要再使用那潭澇壩水的,可是秋季的漫天風沙已經使對講機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信號了。李秀敏知道,越是風沙天氣,女人的頭發就會洗得越勤,不能這樣等下去了,于是她扔下了喊話筒,搭上了一輛前往準噶爾盆地的卡車。她連夜趕回了107隊指揮部??墒顷牪康哪禽v嘎斯車還在勘探工地上,她就隨便往嘴里塞了幾口干馕徒步上路了,她要行走幾十公里去她們的倉庫,阻止王玉嫻不要再沾那潭水。
9月的青喀斯山,就像一片凝固了滔天巨浪的海,看上去讓人不舒服也不踏實。晚霞飄蕩在山頂上,折射著青喀斯山這塊充滿險惡的境地,顯得那里更加孤寂。
待她趕回倉庫已是深夜12點。就在她拉開倉庫的門時,她愣住了,馬燈下,她看到了一個抱著槍的鬼,槍口對準了她。那不是鬼,那是人,是王玉嫻,她的頭發早已完全脫盡,她的眼皮外翻,露出血紅色的肉。李秀敏的驚愕,讓她立刻覺得自己會傷害眼前這個非人非鬼的姑娘:“玉嫻,你還好吧。”
王玉嫻緩慢地站起來,依然把槍抱在懷里。她沖她咧著嘴,那些僵硬的皮膚仿佛都能聽到嚓嚓的響聲,她是在笑,那曾是多么燦爛的笑呀,現在,她的笑僅僅是一塊被迫擰皺在一起的爛肉皮。“秀敏姐,你回來了。你不該回來。我的樣子是不是很可怕?好多工友都不敢見我了。不過,他們誰也進不來,誰要進來我就開槍。領料的時候,我就從窗子里扔出去。就這樣,瞧,多有意思?!彼岩粋€罐頭瓶扔出窗外,破碎的聲音就像一個劈雷。
王玉嫻仿佛說得很輕松,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清澈細嫩。只有她的聲音才能確認這是她的工友王玉嫻。李秀敏理解她為什么會向走進她的男工友們開槍。女人的面容就是男人們的一面鏡子,“鏡子”能映照出男人們的喜愛和厭倦,現在,“鏡子”扭曲了腐爛了,它映襯出了他們的恐怖內疚和憐憫。最不能讓“鏡子”忍受的是,他們的眼神雖躲避著早以被魔鬼覆蓋了的美麗,但是語言和表情還向對待從前那張“鏡子”一樣,映照出他們對她的喜愛和尊敬。不,我不要這種虛假的喜愛和尊敬。她舉起槍來,大吼一聲:“滾,都給我滾出倉庫!”啪!啪!她舉槍毫不猶豫地朝帳蓬的頂上射出兩發子彈……
此刻,李秀敏再也忍不住傷心的眼淚。她撲上去,緊緊抱住她的伙伴:“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呀。你是不是用澇壩水洗頭了,不,不能再接觸它了?!?/p>
王玉嫻慢慢推開她:“別離我太近,我臉上的膿水會臟了你的?!?/p>
“再不能用那些水洗頭了,聽到了嗎?只要不用它,咱們的頭發就會重新長出來。你看,我的頭上又長出新茬了。”
王玉嫻淡淡一笑:“何止洗頭,它已經成為我的飲用水了。那眼泉水就要干涸了,每天連隊員們的軍用水壺一半都灌不滿了。我得省下來給沙漠里的人喝……”
原來,王玉嫻為了把再也滴不出多少的山泉留給野外的工友們喝,她自己卻飲用了那潭有毒的澇壩水。
李秀敏吃驚地看著她,大聲說:“那水有毒!不能再使用它了,我回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些??上А一貋淼奶砹??!?/p>
王玉嫻淚如泉涌:“晚了,太晚了?!?/p>
“走,咱們離開這個鬼地方,就是開除工職,咱們也不在這里干了,咱們回北京……”“不,我哪也不去,我這副鬼模樣,還能去哪里?”
李秀敏說:“只要我們不再用它,我們就會好起來的。”
王玉嫻:“可是這里還有很多我們的未完的工作,你看,這桌上的地質資料?!?/p>
李秀敏看到桌上那一堆一堆的資料和礦石巖芯,便無力地坐了下來,是呀,貧瘠的祖國太需要她們這些知識分子在這里工作了。“甩掉國家的貧油帽子,找不到石油絕不回北京!”這是她們在地質學院的畢業典禮上舉拳發的誓言呀。更何況,兩個變成了鬼的姑娘還能去哪里呢?她又想起了她的男友黃,他是那樣堅決地離開了她。她的心都要碎了。
……我們已不屬于人類,我們是鬼,是為祖國而獻出一切的鬼,我們要用鬼的方式,完成我們立下的誓言。
她們要活下來??墒牵@塊連水都沒有的地方,她們又該怎么生存下去呢?
七
兩個姑娘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們早早起身。一個陰暗的天氣,西邊傳來陣陣雷聲,在秋季的準噶爾戈壁這是很少聽見的。后來據國家地震局證實,沿天山和阿勒泰山冰川區域當天發生了里氏7級地震,西邊傳來的隆隆雷聲,其實是千年冰川倒塌和雪崩的聲音。
她們繞過那潭令人恐怖的妖魔之水,來到了山泉邊上,她們渴得實在受不了了。但是,那眼泉水已徹底枯竭了。由于沒有了山泉的滴水聲,這里顯得異常安靜。但是李秀敏仿佛總能聽到從哪里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卻判斷不出水聲的方位。開始,她以為可能是自己因想水而造成的幻覺。然而王玉嫻也確信自己聽到了水聲,她說她很早就聽到了這奇怪的水聲。水在何處?于是她們開始搜探水聲的方位。當她憑著一個勘測隊員特有的聽力,把耳朵貼在巖石上的時候,她們聽到了水的響聲,這個水聲是來自山的中心,就是說山里潛藏著一條河流,山泉正是從那個巨大的水流中滲透出來的。
她們毫不猶豫幾乎異口同聲地說:“炸開它!”
風鎬是現成的,炸藥在倉庫里有的是,她們堅信,只要炸開這座山,山泉就會噴涌而出。她們迅速從倉庫里取了風鎬,開始打炮眼裝填炸藥。之后,堅硬的山石在兩聲巨響中,被姑娘們炸開了,硝煙散去,山泉噴出來了。這是真正的水,就像洪常青送給吳瓊花的椰子水。只要飲用這樣的水,她們就會在不長的時間內恢復原來的容貌,她們的臉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然而,她們萬萬沒有想到,午夜,一陣陣巨大的浪濤聲驚醒了她們。就在她們起身要出去的時候,洪水已抬起了她們的帳篷。山洪下來了,她們臨走時還沒忘記桌上的資料和那支槍。她們被卷入浪濤,手里的資料很快被卷走,她們在水里掙扎,李秀敏最先上了岸,之后她又返身去抓王玉嫻,她想抓住她的手,可是,她手上一層腐爛的皮被捋掉了。她又迅速抓住她背在身上的槍,她拼命地拽住王玉嫻,可是山洪帶著泥沙,使她的伙伴太沉重了。王玉嫻松了手,僅把一支槍留在了李秀敏的手里。
渾濁的山洪與山泉交匯在一起,翻起滔天巨浪,那頂帳篷就像一只碰裂了的帆船,把王玉嫻乘載了一段水路后,卷進了泥沙。
天亮了,洪水還在洶涌,李秀敏坐在河岸上,她看到洪水從山后的河床涌進她們炸開的那個大口子卷走了倉庫的一切……
如果那山沒有被炸開,洪水是過不來的,當然也是沖不到她們住處的。一陣沉沉的罪責襲上身來。山風吹過來凍得她直發抖,由于是夜里倉促爬出來,她的身上只穿件無袖粉紅色小背心,這件小衫還是男友黃在王府井買來送給她的。泥沙已使手里的步槍拉不開栓了,她脫下背心,開始擦槍,她把槍擦得油光明亮,之后,她把槍口對準胸窩,用腳扣動了扳機……
八
有史料記載,洪水在青喀斯山谷里咆哮了整整一個星期,是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災,其主要原因是地震引起的阿勒泰山和天山的雪崩和冰川倒塌,導致洪水泛濫。
107隊勘探隊員們開來了挖掘機,挖了一天一夜,才把王玉嫻的尸體找到。兩具尸體都埋在了對面的山坡上。
107隊再也沒有在青喀斯山上建倉庫。由于存在事故因素,兩個姑娘從此鮮為人知。
1956年初,107地質調查勘探隊在一個叫做黑油山的地方找到了油層,并打出了一口高產井。于是,新中國第一個石油基地隨之誕生,倉庫也安在了那里。
那眼山泉出水量很大,一直流淌至今。90年代初,有個聰明的生意人在那里建了一個礦泉水加工廠,說是加工,其實也不過是拿來塑料瓶子,灌上水,再擰上蓋而已。據說水廠老板是當年107隊隊長的兒子。
水廠里的員工們抬眼就能看到那兩座老墳。員工們看到那里曾有過兩次熱鬧的場景。一次是1995年春天,其中一座墳被人取走,十幾個人把一堆骨頭裝在了一個精致的箱里,操著類似說相聲的卷舌音,對著尸骨說了很多話。之后他們在山上喝了兩瓶北京二鍋頭,放了半個小時的鞭炮,走了。
二次是2000年,秋冬季節,一個病逝的老年男子,埋在了五年前被取走的尸骨的坑里,據說老人生前是一個離休的石油局副局長,姓黃。送葬的車隊,從山坡上一直延續到馬依不拉克城邊。
礦泉水的生意好得出奇,客戶大部分是油城一線職工,用于會議招待和家庭飲水的訂戶也不少,旅游觀光的過客也能喝到它。上了年紀的人每喝一口,都說:“這水真甜,就像是洪常青送給吳瓊花的椰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