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或我的成長

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當初選擇醫(yī)生這個職業(yè)是否正確，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適合這個職業(yè)來了。這感覺出現(xiàn)在何時，到底存在了多久，我說不出來。像生命中一場無法躲避的災(zāi)荒或者愛戀，它一直潛伏在體內(nèi)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每每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然后，病毒一般在我的胸腔和大腦每個細胞里肆意彌漫，擴散，無藥可治。

1990年對我是個必須大書特書的年份，這一年，我被一所中等衛(wèi)生學(xué)校錄取，一步從祖祖輩輩生息的農(nóng)門內(nèi)跨了出來。四年過后，我就成了一名普通的骨傷科醫(yī)生。轉(zhuǎn)眼十年，十年過去了，我就以“醫(yī)生”這個職業(yè)在這個小城活著，有過甜蜜，也有過憂傷；有過歡樂，也有過痛苦。十年，這個小城，甚至我供職的這個小小的單位，悄無聲息地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唯一沒變的似乎只有我賴以生存的這個職業(yè)，除了生計的原因，我不得不承認，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內(nèi)心里對這個職業(yè)的喜歡和不可割舍。

是的，喜歡，而且不可割舍。但我不明白為什么突然就懷疑起自己來了，我知道這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這原因肯定就來自我的職業(yè)本身。十年，我親手治愈的患者成百上千。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我已經(jīng)沒有一絲印記，我甚至記不住幾天前剛剛出院的患者名字，盡管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曾經(jīng)想要我記住，為此他們想盡了各種辦法，比如送我一些東西甚或人民幣什么的，但在我這里，他們的想法和企圖遇到了麻煩——我不是在標榜自己，我的職業(yè)不需要自我標榜——我能記起的，只有他們離開醫(yī)院時無一例外的感激涕零的臉，很多張同樣表情的臉重疊在一起，在我的記憶里，就像同一張恍恍惚惚的臉，以及那一瞬間我心底涌起的那份無法言說的快感。我對自己的懷疑顯然與此無關(guān)，相反，它應(yīng)該是我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這個工作最根本的原動力。那么，我對自己的懷疑肯定就來自另一部分，來自那些至今仍叫我無法忘懷的事件和臉龐。

最初的記憶是一個脊柱骨折的老者。我記得那是個下午，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有很暖的陽光。我被老者的大兒子叫去病房的時候，老者的心臟已經(jīng)停止了跳動，而在半個小時前，僅僅半個小時前，我去查房的時候，我還看到他們父子倆在玩“四川大貳”。沒有任何征兆，一個人的死就這樣在那個有著溫暖陽光的午后降臨了。當我滿頭大汗地將那些冰冷的儀器從老者的身上拆下來時，老者的大兒子猛一下癱倒在地上，喃喃地說，明明說好了明天就出院的，剛才我們還一起打“大貳”(一種娛樂)呢!事實上，我和他一樣不敢相信，半個小時的時間，竟就是陰陽兩隔!……那天晚上，我抱著一瓶“江津老白干”，在本地生產(chǎn)的這種度數(shù)很高的劣質(zhì)酒里把自己變得恍恍惚惚，不省人事。最初的總是最深刻的。我至今還能夠清晰地記起那位老者的滿頭白發(fā)和安詳?shù)拿纨嫞o靜地躺在病床上，任我將所有可用的儀器和藥物通過各種管道往他漸漸冰涼的身體上安放，他始終那么一動不動地躺著，像是正在做一個誰也無法驚擾無法進入的夢。

而后的日子，我又一次次與死亡相遇。除了最后的歸屬一樣，死去的人死去的原因各不相同，他們也都有著屬于自己的臉龐。隔著長長短短的時空，他們總不時地一個個列著隊無聲地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然后紛紛睜開眼，沖我微笑或者咧開嘴，發(fā)出各種聲音宣告他們的痛苦，最后又無聲地閉上。一次又一次，一張張凝固的臉，整整十張，就像在爬旋轉(zhuǎn)而升的樓梯，每上升一步，就有一步的際遇和風景。忘了誰說過，人生是一程孤獨的單向旅行。我更愿意相信，我是在爬樓梯；沒有任何光明可以借助，但我在穩(wěn)穩(wěn)地邁動自己的腳步，在一步步地往高處上升；盡管高處有多高我不知道，但我沒有退路。

一個結(jié)束預(yù)示另一個新的開始。一如夜晚過后就是白天，今天過了就是明天，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便漸漸長大了，而后我們就會一天天漸漸老去，但現(xiàn)在，我還年輕，因為我的職業(yè)，我正體驗著人生的另一種成長。

就在幾天前，我送走了又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大腿骨折是他住院的病因，更深的病因是他體內(nèi)四處游走的癌細胞。但這一點我沒告訴過他，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他有個很出我意料的習(xí)慣：握我的手。他的耳朵不太好使，他說以前很好使的，可被解放戰(zhàn)爭的炮火震得不好使了，他說他在黃埔軍校讀書的時候認識戴笠，蔣經(jīng)國比他還小呢。他還說起連戰(zhàn)和宋楚瑜，他說，本來就是一家人，老是隔那么遠，像有仇似的干什么呢……他說這些的時候，戴著老花鏡，一手握著我，一手拿著當日的報紙，不停地翻動，弄出嘩嘩的響聲。我第一次去看他時，問了他好幾聲，他始終沒回答，只是呵呵地笑著，露出光禿禿的牙齦。然后伸出手，把面前的報紙弄得嘩嘩作響。我以為他的手不方便，拿不動報紙，就把報紙遞到他手里，可他卻將他溫熱的手放進了我的掌心，緊緊握住。然后很大聲地告訴我他斷腿的經(jīng)過，一病房的人紛紛轉(zhuǎn)頭看著我們，一張張臉上頓時寫滿會心的笑意……幾天以后，他被一大群子孫抬上開回老家的汽車，他再次伸出了那雙被癌細胞和無休止的疼痛吞噬得瘦骨嶙峋的手，但這次他沒有握我，只是豎起了瘦小的拇指，對我說：小伙子，不錯!我突然間沒了言語，只得用最快的速度將雙眼從他的臉上移向了遠處的群山。燦爛的陽光下，遠處的群山正發(fā)著綠油油的光澤，十分耀眼。那以后不到十天，我就聽到從比鄰的那個縣城傳來他去世的消息……此刻，面對電腦熒屏，眼前晃蕩著老者顴骨高聳的臉，我伸到半空中的手，握住，再打開，一縷微涼的風滑過指間，告訴我，再炎熱的季節(jié)也會有涼意。

但我知道，風是握不住的，如風一樣的歲月也是握不住的。十年的歲月，仿佛一剎那便成了記憶。十年，十張清晰的臉。有一點無法改變，更多的歲月將緊跟著變成記憶，我預(yù)想不到，有多少人會留在我記憶的屏幕，而后又不時清晰地顯現(xiàn)。為此我必須要感謝，感謝那些我記住和忘卻的人，感謝那些我已經(jīng)和即將遇見的死去和活著的人——是他們，讓剛剛過去的十年，對我不僅僅是一個數(shù)字；因為他們，我決定繼續(xù)現(xiàn)在的一切，盡管我知道，我可能永遠也攀不到旋梯的頂端，但它的存在對我是一種誘惑和指引，我會繼續(xù)一步步向上走，直到我也成為別人的記憶，或者被人漸漸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