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倆在你的耳邊輕輕唱

午夜，一個陌生區號的號碼撥響了我的手機，聽了半天才知道這個嗓音沙啞的男人是尹德朝，一位多年不見的（僅有幾面之交）遠在沙漠里寫沙漠的石油作家。他說，是不是可以給他看一看最近寫的一個短篇小說，最好能給它寫點什么，我很為難，我一天忙得要死，別說寫點什么，我就是連打開電腦的功夫都沒有。其實，最主要的還是他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家，對于一個年近40的無名作者，我可真對他不太抱有多大希望，可是他已經這樣說了，我也只好說看一看還可以，東西我可能寫不了。要發你就通過電子郵箱發過來吧。

一看開頭，我就不太感興趣，我對寫五六十年代創業史的稿子很反感，它會讓人聯想起那個時代的荒謬和對人性踐踏的諸多不愉快，但是既然答應人家，我也就只好硬著頭皮把它看完，口頭上做一些評論也算是一個交代。可是看著看著我就進去了，一個充滿恐懼的荒漠背景像是使了什么迷幻，不由自主地把我與兩個北京姑娘一同拉進了一潭埋伏玄機的“鬼水”之中，我同她們在一起享受“天浴”的快樂，有了親情的感覺，甚至還有了性的沖動，我像是她們的追求者，更像是一個喪失理智的窺視者，可是我無能為力，眼睜睜地，一點又一點地，看著兩個純潔無瑕的姑娘被鬼水殺死在烏拉爾山吹過來的狂風之中。故事講的太不尋常，繞來繞去讓人著迷，令人不解的是，故事完全違背了人們所向往所遵循的“報善報惡”心理規律：兩個美麗的姑娘雖然被鬼水毀容，變成兩個活“女鬼”，然而，兩個面目猙獰的女人心靈依然還是那樣明若天鏡，她們想著隊員的飲水，想著百廢待興的國家建設，于是，兩個奄奄一息的“女鬼”四處尋找能夠食用的水源，她們找到了，用震波勘探使用的炸藥，炸開了一個藏有泉水的山體。四十多名勘探隊員不再被“鬼水”困擾，他們喝到了清涼甘甜的泉水“就像洪常青送給吳瓊花的椰子水”。然而，真正的災難卻降臨在兩個北京姑娘找水的無私品德上，夜里突發洪水，從她們炸開的那道山口涌入勘探基地，將勘探設備和資料連同其中一個姑娘瘋狂卷走，剩下另一個姑娘也因她們擅自炸開山口，造成國家損失而飲彈自盡……看完過后叫人扼腕疾首，叫人感慨萬分，意尤未盡……更令人震憾的是，兩個姑娘因負有國家財產“人為受損”的罪責，從西部石油創業史上干干凈凈地被抹去。

兩座被風沙削平了的孤墳，在準噶爾盆地的青喀斯山上長眠五十年，她們與一家礦泉水加工廠隔山相望。在這五十年中，水廠員工們，只看到過與土墳有關的兩次場景，一次是二十一世紀初，其中一位姑娘的親屬從北京趕來，取走了尸骸。另一次是一黃姓男子壽終正寢，葬在另一位姑娘身旁，兩次均為紀念意義上的個人行為。當地的所有史料中均找不到有關她們的記述，而姑娘們所找到的那眼山泉，卻為當地百姓服務至今……

讀后，掩卷沉思，總叫人覺得它是西部石油創業的一個真正的歷史，一個建國初期知識分子的歷史，一個新中國血脈的歷史，一個五十年代的城市女人的歷史。然而遺憾的是，五十年的時光，兩個女人的歷史卻不見一絲墨跡，不見一絲冰冷的淚水，世界上大約總是有一些地方，真理做不了主，那里只有冷酷無情的規則，卻沒有順理成章的邏輯，但它是有顏色的，是有溫度的，兩個北京姑娘那驚鴻一瞥的一生，好像沙漠中濺出一片赤血，讓我這個早已不怎么動筆的人心潮澎湃。我的一顆老心在不知不覺中隨著五十年前的坎坷飄零，好比挾裹的一片脆黃樹葉，越過五十個秋冬的寂寥和陰霾，將她們的生命帶入一片藍色的海灣。

兩個姑娘的歷史，其實與中國所有的不幸女性的歷史別無二樣，不會棱角凸現，雄偉懾人，它更像不慌不忙飄灑的雪片。飄下來，融化，再飄下來……兩個女人的故事，一個時代的背景，作者跳躍的回憶，不見零亂，只覺光影斑駁得好像一部舊電影。

想了許多，便不愿再計較小說不時冒出一些不成熟和穿幫的地方，我們只要還能為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兩個女人所感動，依稀尚能聽到兩個北京姑娘那幽幽而不絕的歌聲，在你的耳邊輕輕歌唱，也算是告慰亡靈的一種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