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飛過花叢

九三年的春天，校長說我已經無藥可救。我把大把大把的睡眠撒落在敞亮透明的市重點高中的教室里，激怒了每一個對我寄予厚望的老師。盡管五顏六色的粉筆無數次精確地轟炸了我毛茸茸的腦袋，我嘴角源源不斷的口水還是浸透了所有的課本。我的屁股常常整天整天地貼不到椅子，一個又一個刁鉆古怪的問題沖鋒槍似的掃射著我的耳朵，這也阻擋不了我準確無誤地說出答案之后波濤般洶涌的呼嚕。

每天的夕陽都是新的。夕陽誕生的時候，我和唐大明已經沒入學校后邊那片黃得耀眼的油菜地里。我捧著裝了蜜蜂的罐頭瓶，唐大明提著黑殼子的錄音機。音樂響起的時候，唐大明的頭上已經扎好了紅綢帶。我們總以為蜜蜂已經死了，它坐在瓶底，翅膀耷拉著，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我們的興奮多于憂愁，等待一只蜜蜂的死亡來得多么不易。我們小心翼翼地翻轉罐頭瓶，唯恐一失手，它又活過來了。可是，它還是活過來了。它從瓶底滾落，身子貼緊泥土，一眨眼，就把翅膀扇得呼呼的，一個躍升，金黃色的身子隱入夕陽。唐大明像我一樣失望，但轉瞬即逝。他已經舞起來了。

很多人以為我和他們一樣。除了唐大明，誰也不知道，我夜夜無眠，只是因為一只蜜蜂。很多人都是無眠的，很多人都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教室里黑板的右上角紅字黃邊地寫著：離高考還有99天。一個夜晚過去，98天。再一個夜晚過去，97天。一個晚上能多搞一分，就能多搞99分。我也想要那99分。去年，校長讓我剃掉胡子照了卡片照，貼到少年班的招生報名表上，年齡從十八歲降到十五歲，校長給我報的是華中理工大學。我考了，差重點線40分。如果今年能多搞99分，我就將超出重點線59分。我的天，清華，北大，還不跟玩似的。

捉到一只蜜蜂并不容易。我們總是自以為是地釋放一只看似死亡的蜜蜂，在悔恨聲里再去捉另一只停在黃色花朵上的蜜蜂。童年的時候，捉到一只蜜蜂是多么容易。它們總是停在每堵墻的壁縫里，小棍伸進去，掏兩下，金黃色的身體就滾落到裝藥片的玻璃瓶里了。在油菜地里捉蜜蜂，讓我們氣喘吁吁，汗流滿面。唐大明從家里帶來了網兜，蜜蜂們終于一只接一只地束手就擒。

半夜，唐大明總是從自己的床上爬起，輕手輕腳地溜進我的被窩。唐大明撳亮手電筒，世界無比光明。兩個側躺著的少年在九三年的黑夜里睜著燈籠一樣的眼睛，看蜜蜂坐在身體與身體的空隙。

捉蜜蜂之前，唐大明總要跳上兩首曲子。白不白藍不藍的牛仔褲緊繃著他的屁股，頭上的紅綢帶火一樣地飄飛。他的身體宛若水蛇，在油菜花的波浪里隨心所欲。他的眼神如癡如狂，高高昂起的時候粘住了藍天白云，低頭俯視的時候螞蟻也忘記了移動。我不會，我只好坐在地里，盯著他，和他身體四周無數飛舞的蜜蜂。

蜜蜂的糾纏絲毫影響不了我對每周一次模擬考試的全勝戰績。所有的題都和我親近，我和它們在九三年之前的那個春天已經成為最親密的朋友。在一次全校學生大會上，校長把一朵碩大無比的紅綢編成的花戴在我的胸前，我和其他五個同學一起，頭頂著“學習標兵”的光環，把排骨一樣的胸脯高高挺起。我聽見身后傳來校長的聲音，校長和身邊的老師交頭接耳。校長說，這個家伙天天睡覺還拿第一，天生就是讀書的。我差點笑出聲來，他不知道，一年前的我，已經做過了所有能找到的題。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我想起了我床上被子里的那只蜜蜂。

校長在去油菜地里的路上攔截了我們。罐頭瓶在我的手里，蜜蜂在罐頭瓶里。校長看著我，看著唐大明，看著一動不動的蜜蜂。我看著唐大明，唐大明看著我。蜜蜂也許已經死亡，我們無處逃遁。是的，那就是我們干的。所有人都在憤怒，只有我們在行動。幾天前的一個風雨之夜，我打手電，唐大明揣了一盒粉筆，在學校宣傳欄的所有黑板上，一筆一劃地刻下最惡毒的詛咒，最淋漓的宣泄。所有的詞語只指向一個人，一個暴君，一個貪污犯。所有的筆劃都是利劍和匕首，足以毀滅一個人的肉體和靈魂。罪證赫赫，刻在第一塊黑板上：一.封閉學校大門，不準外出就餐；二.飯票、菜票由分離改為一體，吃不飽，吃不好；三.推薦入黨，不看表現，只看家長的權勢和地位；四.評選省級三好，收受家長賄賂。

校長看著我們，是沒有用的。唐大明用的是左手，筆跡根本對不出來。我們堅信，只要咬定了不承認，誰都拿我們沒有辦法。雖然越來越多的目光總是集中到我們的前胸后背，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去油菜地里，捉蜜蜂，跳舞。

迄今為止，我從來沒有見過蜜蜂的死亡。童年的時候，差一點就見到了。有人提議把從壁縫里掏出來的蜜蜂從玻璃瓶里倒出來，最后起飛的那一只，接受火的懲罰。火柴“哧”地著了，硝煙的味道彌漫在空中。從十幾雙眼睛里射出來的渴望和焦急聚集在一個個小小的軀體上。蜜蜂一只接一只，跌跌撞撞地離開地面。它們預感到了危險的來臨。五只，四只，三只，蜜蜂越來越少。火柴換了三根。兩只，剩下兩只。它們還沒有起飛，是比別的蜜蜂多了翻身的時間。只有它們，從瓶子里滾落的時候，仰面朝天。別的蜜蜂已經飛過花叢，它們還沒把身子正過來。這是它們的宿命，沒有誰非要它們以非正常的方式落地。一樣的過程，不一樣的結局。命運和兩只蜜蜂開了一個玩笑，殘酷以一種突如其來的方式赤裸裸地展現在一群孩子的眼前。它們必須搏殺，意志的，信念的。體力早已在翻身時耗盡，它們靜止在地上，身軀在抖動。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等待一個結果總是考驗人的耐心。有人再次提議，讓兩只蜜蜂一起死亡，有人非常嚴肅地阻止了這種愚蠢至極的行為。火柴一根接一根地燒完，又一根接一根地點燃。蜜蜂無動于衷，我想它們一定聽懂了我們說的話，沒有勝負的結果是它們對我們的懲罰。人群漸漸散去，充滿惆悵。我最后走開，走的時候，我戀戀不舍，頻頻回頭。第三次回頭的時候，我看見兩只蜜蜂突然振翅，同時躍起，眨眼間，就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之外。

多年以后，到處興起一種游戲。“兩只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嘿!”石頭——剪刀——布，贏了，就做出打耳光的樣子，“啪、啪”，左一下，右一下；輸了，就順手勢搖頭，做挨打狀，口喊“啊、啊”；如果猜和了，就要“啵、啵”，做出親嘴的樣子。動作及聲音如果出錯，則要罰酒!

我和唐大明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也玩這個。十二年了，我們第一次聚會。很多人來了，有些人沒來。劉姓同學騎摩托車被貨車撞飛了，賀姓同學出差時溺死在游泳池里(身上帶了兩萬塊現金)，章姓同學大學畢業即肝癌晚期，還有兩個，因為大學畢業工作不盡人意，精神恍惚，見人就打。

校長也沒來。我們畢業兩年后，他得了胃癌。校長最后一句話是在成績張榜的時候對我說的，他說，你還可以考得更好。除了我和唐大明，沒有誰記得十二年前的那個春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在那年的高考中不出所有人的預料，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績進了重點大學(加上省級三好生的二十分)，唐大明在校長的建議下考上了省師范大學的藝術系。

唐大明說，那件事，校長肯定查得出來。我說，是的。

“兩只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嘿!”我出石頭，唐大明出布。“啪、啪”，左一下，右一下，我搖頭，一邊叫著“啊、啊”。那天，我們一直玩著那個游戲，從酒桌上玩到賓館，從天黑玩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