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景布朗的傳世書

春天的中國，似乎隱藏著一個未被定名的節(jié)日，這便是新茶節(jié)。未名倒好，少了各種華而不實的繁冗儀式，多的是真情實感的傳遞。你看春夏之交吧，采茶制茶送茶買茶論茶蔚然成風(fēng)，我們這個東方古國處處茶香醉人，別是一種情調(diào)在心頭。

這不，又到了新茶上市的季節(jié)，陜南的朋友送來了午子茶、紫陽茶、龍泉茶，江西的親人捎來了婺綠和廬山云霧茶，杭州中國茶葉研究院一位專家朋友每年兩盒龍井，也如期寄來了。但我還在企盼、等待，想得到來自彩云之南的一點茶消息。去年春末，我被邀去瀾滄江畔的芒景，參加布朗族接續(xù)了千年的山康茶祖節(jié)，而后又去思茅、普洱，參加了“茶馬古道、瑞貢京城”活動的出發(fā)儀式。打那時起，后發(fā)酵的普洱茶便一直在我心里發(fā)酵，綿延著漫長而又漫長的回憶。

這回憶是從一本書開始的。這本書是布朗文，用金粉手抄在土紙上，從未印刷出版。土紙粗礪厚樸，布滿云紋似的纖維。開本也不規(guī)范，介乎四開和八開之間，像《參考消息》裁了一刀，窄如經(jīng)卷。這是芒景布朗族的傳世史詩，絕版孤本，當(dāng)然不會在我手里。只是在我保存的由蘇國文編寫的內(nèi)部鉛印《芒景布朗族傳說簡史》中對其有簡單的介紹，說，“相傳芒景布朗族有一部用傣文手抄的傳世史詩，流落民間，迄今未能找到。”傳說簡史寫于1995年，作者蘇國文是當(dāng)?shù)氐闹袑W(xué)教師，芒景布朗族最后一位頭人蘇里亞的兒子。上世紀(jì)50年代初，蘇里亞曾代表布朗人去北京參加國慶觀禮，受到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的接見，總理還送了他一套中山裝。

蘇里亞為了找到這部散失了的民族史詩，奔波半生無所著落，只好將這個遺憾留給了兒子蘇國文。蘇國文又經(jīng)過好幾年的調(diào)查，才確定這本書流落在國界那邊的緬甸布朗兄弟手中。他歷盡艱險七次出境，跑遍緬地28個布朗寨子，終于以友誼、誠懇和善心化解了懷疑、誤解甚至敵意，用血脈相承的族緣取得了對方的信任。整整找了10年，這部神奇的書終于回了家，回到了芒景布朗人自己手里。

山康茶祖節(jié)有近萬人聚集，敲象腳鼓、跳布朗舞、祭茶祖、做佛事，花團(tuán)錦簇，好是熱鬧。許多布朗老人“散食聚福”，挨個請大家吃自家的甜粑粑，你吃了，他高興得雙手合十連連作揖。

想不到茶祖節(jié)最核心的儀式卻是由蘇國文朗讀傳世史詩。

從來沒有見過讀書如此神圣，從來沒有見過書有如此的凝聚力。當(dāng)司儀宣布朗讀布朗史詩時，鞭炮齊鳴、彩帶騰空，象腳鼓和著每個人的心跳，咚咚咚咚，響成一個節(jié)奏。身著民族服裝的蘇國文緩步上臺，莊重地打開一個燙金盒子，取出用黃緞子包著的土紙手抄書，戴上老花鏡，用比他平時說話整整低了八度的聲音，領(lǐng)讀一句，全場民眾復(fù)讀一句。他讀得極慢，一個音節(jié)一頓，聲音和手指都在顫栗。場上有的老人讀著讀著跪下了，許多人眼里閃出淚光，有的婦女哭出了聲。我聽不懂布朗語，事后了解到，其實讀的那幾段并沒有講述什么民族悲劇，只是平靜地敘述布朗人零散的分布和上百次遷徙。但這個民族的每一分子都從中領(lǐng)受到了一種神圣感，一種苦難感。許多人甚至并沒有聽懂書中說了什么，僅僅由于本族群世代共有的天籟般的語音符號和圖騰般的文字符號，還有會場里陽光所凝聚起來的專注，春風(fēng)暗傳著的溝通，已經(jīng)足以使每一個人找到了認(rèn)同，感受到個體歸屬于群體后的強大，于是有了自信，有了敬畏。

這部史詩稱，芒景布朗族古稱“濮人”，最著名的民族英雄是茶祖“帕哎冷”。“帕”是傣王封的一種官職，“哎冷”是老大。濮人強悍善戰(zhàn)、堅強不屈，常被南詔國王驅(qū)上戰(zhàn)場。古籍《蠻書》四卷記載，唐朝軍隊“生擒得濮子蠻，拷問之不語，截其腕亦不聲”。帕哎冷高大魁梧、有勇有謀，很得傣王賞識，招為七駙馬，有意將王位傳給他，但他情愿回到家鄉(xiāng)布朗山，領(lǐng)著鄉(xiāng)親發(fā)展壯大自己的部落。帕哎冷去世后，在天上顯靈，給子孫留下遺囑說，“天下發(fā)生戰(zhàn)爭，我會保佑你們平安無事，只讓你們聽見槍炮聲，不讓戰(zhàn)火燒到村寨來。”“我要給你們留下牛馬，怕遇到災(zāi)難死掉；要給你們留下金銀財寶，也怕你們吃光用完；所以只給你們留下茶樹，讓子孫后代取用不盡。”從此芒景布朗山便長出層層疊疊的茶林，這便是一直綠到現(xiàn)在的萬畝原生古茶林，茶葉便是獨特的具有后發(fā)酵功能的普洱茶。芒景布朗山每年一度的山康茶祖節(jié)，既是祭祖，也是祭茶，祈禱和平安寧、祈禱勞動致富。在這里，茶的精神和民族精神交融一體，給人以極深的印象。

這次茶祖節(jié)上還朗讀了我的一篇《祭千年茶祖、奠萬年茶魂》的祭文，就貫穿了這樣的感受。

文曰：

帕哎冷，涉過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我來到彩云之南，來到世界茶源芒景布朗山你的座前。茶之根兮在此，泉之源兮在此，眾生一躬到地，伏維五體，長跪不起。

帕哎冷，有了你最早將芒景布朗山的野生茶樹引種為家生，才有了今天的茶藥茶膳茶飲茶藝茶史，才有了惠及千秋萬代的茶產(chǎn)業(yè)茶文化茶精神，才有了中華民族的世界性稱謂——China。

帕哎冷，你是布朗千年祖，也是中華一縷魂。

中華茶道提形以入神，升利而為義，克奢以從儉，化靜而生動，滋養(yǎng)了儒道釋結(jié)合的中國精神，鑄就了五十六個民族和而不同的文化境界。帕哎冷，我們追思你，是在追思和諧而又有為的東方情調(diào)，也是在追思眾生平等的人類精神。

中華茶道融天地之道，生物之道，人文之道為一體，以香茗一片潤澤天下人心。快節(jié)奏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于是有了平衡儀和減壓閥，高頻率生活的現(xiàn)代人于是覓得了一份寧靜和恬適。茶香濃郁著親情和友誼，茶香大同著民族和世界。

帕哎冷，你使茶樹從這里流布到茫茫九派的中華，茫茫九派的中華今天都有人重歸你的足下。各民族的兄弟站在布朗山之巔，向長天流云、向?qū)訋n疊嶂高喊茶魂：China啊，China啊，我的China啊，你的兒女今天回來了。

帕哎冷，普天之下萬代感念，率土之濱伏維尚。

祭文前還有一小序，約略記錄了當(dāng)時的情景：

乙酉年初夏，參加“茶馬古道，瑞貢京城”活動，有瀾滄江之行。適逢布朗族山康茶祖節(jié)，有長聯(lián)高懸，曰：景邁芒景景上景獨好勝景，茶祖古茶茶中茶絕妙嘉茶。在象腳鼓的節(jié)奏中，與布朗族兄弟姐妹一道舞之蹈之歌之詠之，貢祭茶祖帕哎冷，遙呼茶魂山之巔。乘興草成此《千年茶祖祭》，以紀(jì)緬懷之情。

這里要解釋幾句，所謂“遙呼茶魂山之巔”，是指茶祖節(jié)的最后一個儀式“喊茶魂”，布朗鄉(xiāng)親們在蘇國文的帶領(lǐng)下，步行10里來到布朗山巔，齊聲高呼：帕哎冷，回來啊——，帕哎冷，回來啊——。悠長的呼喊在長天流云、千山萬壑回蕩，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滄桑感和悲愴情懷。是呼喚茶祖，也是呼喚先祖，是呼喚茶魂，也是呼喚民族魂。將茶精神和民族精神如此確定地融為一體，融進(jìn)同一人格形象之中，我還是第一次親歷。我是真正感動了。

兩個月之后，從普洱和云南各地出發(fā)瑞貢京城的百十來個馱子組成的馬幫，列隊向著北京出發(fā)。四個月后，這個馬幫越過云貴高原、川西平原和秦巴山地的千山萬水，疲憊而又昂奮地走進(jìn)古長安的大雁塔廣場，和萬里取經(jīng)歸來的唐代僧人玄奘法師有一次歷史性的會見，被全國各媒體記載，并攝入電視鏡頭。而后，他們又義無返顧地向著北方，過渭河、過黃河、過汾河、過永定河，把彩云之南的茶香茶魂一路馱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