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秋天,我這樣在心里輕喚。秋天是多么開闊和充實。
身體是柔軟的。秋天的光澤透過玻璃射向身體,這個秋天的一切也變得柔和。但我看見的是生命在現實里散播堅韌的刺,像一些可有可無的思想,到處都是。別說出疼,我只會想到疼愛的疼。
在異鄉的城市,很難看到秋天的顏色。
秋天的夜色里,我真想看到窗外有一棵樹,真想,就像對一個人的故鄉心存簡單的溫暖。這種簡單只能屬于故鄉,我的故鄉究竟在哪里?是那個可以回去的地方嗎?可我到了家里,還是有一種懷鄉的沖動促使我繼續行走在路上。我想,對于我們這種選擇心靈物質財富的孩子來說,故鄉是虛幻的,它只不過是我們存在內心深處的一個夢幻。它讓我們沿著它一直走下去,直到醒悟。我們的故鄉在我們虛構的旅途上,我們因此一直選擇了在路上。在路上,是的。我的鄰居大哥王十月就是這樣的,那些幸福的年輕人也是這樣的。他們都是這樣,在路上,唱著多么心酸的歌曲。他們的調子里飽含無邊無際的憂傷,但是這些憂傷,是向內的,是安靜的,是一種哀而不傷的聲調,細致地延伸。
秋天是讓哲學沖動和矛盾加劇的時節,當然也是讓人脆弱和柔弱的時節。那個下筆如有神的小說家王十月,他以質量和速度在堅定不移地完成他的夢想。這個想讓漢語更加生動的男人在別人的城市里埋伏無根的故鄉。他和他的老婆,還有女兒,都住在一個叫31區的地方,一住就是三年。從去年年底至今,他一直在過著自由寫作的生活。而他的老婆已經多年沒有去上班了,為了在家照顧女兒,準確一點地說,是為了照顧王十月的文學。這個秋天,一家單位曾三番五次地打電話給王十月,叫他去上班,給出的薪水肯定是超過寫作的。這個無比堅強的男人在這個秋天卻顯露出了無比的脆弱。他想到女兒和老婆,他覺得應該讓她們過得更好一點,他想我是不是該去上班了?上班了意味著一切的可能。這一次,王十月讓他老婆來選擇答案。他問老婆,是去還是不去呢?老婆聽了許久沒有說話,坐在床沿上看著王十月,想了想,說,在家里寫吧。這個女人,讓我想到了高貴是一個多么可靠的詞。她的勇氣讓我看到了秋天的高度。
這個小小的愿望讓我突然想到了憂傷。
憂傷多么美好。
雨果說,他是一個被富人遺棄的孩子。這話說得多好啊!
我向往一種純粹的方向,那里有我永無休止的夢想和追求。我活在我虛構的生活里和生活的虛構里。我向往回到古代,那時我想自己一定是個書生。我的要求是那么的簡單:有我心愛的書童和我一起經歷紅塵的河山,趕一輛馬車一路吟詩作畫。書童是個知性的女子,“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她時常會在我無比疲憊的時候,對我說:先生,你該歇息了。
房間里的孤獨是永遠未知的疼痛。想想自己,想想這不可言說的現在和未來,生活在秋天里變得無比悲傷起來。
這種充滿純真的時光,它彌漫我時,我的眼淚一定有一種別致的碎。
你是那碎裂的花朵嗎?
我看見的這個秋天是那么高,那么空闊,像觸摸不到的故鄉,在母親的身后永遠是那么的陌生。這個與泥土一樣深厚的名字終究有一天會隱埋我脆弱的疼痛。
行走在城市的旅途上,我無法預知到一些事情的發生。在客里山,那擁有著許多像男人的雙手的女人,有一個便是我的母親。
母親有著一雙多么男人的手。這是因為勞動鍛煉出來的。母親的手粗糙有力,血管也是粗糙的,一根根暴露在皮膚里,非常充沛。我喜歡看母親劈柴砍樹,母親的手可以拒絕一切柴叢中的荊棘,發揮得是那么自如。每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把柴草弄好時,我就叫母親幫我把柴捆綁上,好挑回家去,母親放下手里的刀,吐兩口唾液在手里,三下兩下就把我的柴給捆綁好了。用扦擔幫我扦好,用手試了試重量,便放到我的肩上,我就把柴草擔回家去。有時候,我幾乎是去擔柴的,而不是去砍柴的。母親在樹林與草叢里不停地忙著,我就坐在母親旁邊一邊觀賞一邊說話。我有說不完的話,總是圍著母親轉來轉去,母親就會說,你要是讀書不讀出來,以后怎么過啊?,F在才知道母親的勤儉持家和吃苦耐勞是為了什么?這個上了年紀的母親,有一天,我特別看了看她的那雙手,到處是粗糙裂痕,手掌如木板,除了手心是柔軟的其他的都是堅硬的,我很難去找出一些詞語來準確地形容。但當我的雙手和母親的雙手握在一起時,我的手給嚇疼了。
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這個矮小的女人,我給予她的是一生的傷痛,包括那永無窮盡的回去的路。
天空之下,到處奔跑著擁擠的孤獨。這個憂傷的時代,誰可以忽略與大地交談的內心。
你和你的世界,再也沒辦法藏身了。
這么多年,我一直和秋天在路上漂泊。而家鄉的秋已經老去,連同老去的還有地里的莊稼和植物。我一直害怕在深夜醒來,怕醒來后聽到落在暗處的淚水。
凌晨的31區,巷子里還是醒著的。有哭泣聲,打架聲,還有打麻將和炒菜的聲音。那高低不平的喊叫聲時常把我從凌晨的睡眠里驚醒,我因這種聲音感到了生命的惶恐。這種讓心靈加壓的帶著哭腔的聲音,長長地從巷子里傳來,就像碎裂的玻璃劃開了我的心。
我總是那么脆弱地想到了死亡。
我想到的首先是我的父親和母親。這兩個讓我擔驚受怕的老人,在裂縫重重的矮土屋里一直住著,他們也許會住到死。多么可憐的人啊。他們的生命讓我感到了永生的悲傷。每一次我房間里的電話響起時,我一看是家里的號碼時,我的心里就會有幾絲緊張和不安。我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是因為我看到太多的人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刻去了,是那么突然和不可預知。何況這兩個身體越來越瘦弱的老人,他們單薄的身子叫人多么難受。一陣風,可以把我的整個故鄉吹得悄無聲息。
在31區,我經歷了兩個秋天。一個是我的少年,在去年;一個是我的成年,在今秋。去年秋天我還是個孩子,而今年秋天我已經是個男人了,很快也是孩子的父親了。那個浪漫的青春從此不再有了,秋天露出一身的藍色。這種藍讓我想起了許多的人和事。
我常常做一些天馬行空的夢。夢想自己如果有一天成為世界級的優秀作家,我的作品給我贏來了很多財富,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出錢包一列長長的火車,讓所有愛好文學的夢想者乘上這列火車,每列車廂安排兩到三個大師給大家講述夢想。列車將沿著祖國的大好河山行駛,行程一周。本次列車全程免費,列車上所有人的費用全由我一個人支付。
夢想讓我在整個秋天變得恬靜。
我還想到若干年以后自己一定要有個女兒。我會好好愛她,疼她。
我會讓她看到父親的另外一張臉,像母親一樣動人。她是個讓生命驕傲的人,這種驕傲是一種方向,是一種純凈和陽光交替的道路,是一個男人內心的全部顏色。
我看見一些年輕人的幸福是那么單純和簡單。
兩個剛從工廠打卡下了班的男人,在31區的一條巷子里窺見了那個時尚的女孩。女孩潔白的胸口里聳動的奶波讓兩個男人的眼神變得輕柔而優美。我想到了我親愛的三哥,那個曾幾次出現在我的詩歌里的曾德葵,他的愛情以及他善良孤獨的內心。這個曾經拿著鐵棒和菜刀敢在流氓中挺身而出的英雄;這個曾經讓許多女孩親近的有性格的年輕人;如今去了哪里?三哥在一個大型的木器廠里一干就是多年,與一些上了年紀的男人們安分守己,吃苦耐勞。這個眼神里充滿愛和溫情的年輕人,卻一直沒有結婚。說來不怕笑話,連一個女朋友也沒有。這些年,三哥的內心一定被一種孤獨弄疼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的眼淚,但我每一次想起我親愛的三哥,我的淚水就會在心靈深處洶涌起伏。有一次,家里給他介紹了一個姑娘,他回到家鄉,對象沒談成,把工作卻給搞沒了。他只好又從這個廠跳到那個廠,做的仍然是木工的活。只是廠名換了,原來的叫椿,現在的叫何群。
這個秋天,我為三哥許下了一個愿望。祝一切如愿。
秋天接近一個人的高度,不再回頭地越來越遠,越來越深。
秋天像個秘密進入了我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