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戒”（二篇）

男人的獎品

中國凡涉及愛情的民間故事，除去《梁祝》，幾乎無一不是把女人當成獎品頒發給男人的。

那些中了狀元的，很可能就要做駙馬了，拿皇帝的女兒做他的金光閃閃的獎杯。這還算說得過去，畢竟般配，也比較現實。

但是，像牛郎這樣從小受哥嫂虐待的孤兒，窮得只有一頭牛，卻能娶了織女，織女是誰啊?她是天帝的孫女，王母娘娘的外孫女，比皇帝的女兒還要尊貴，雖然愛情從理論上來講是不講門第的，但誰都知道人性是不可避免地有著一定的階級性的。魯迅先生說：“賈府里的焦大是不會愛上林妹妹的。”我們的男性光棍即使幻想女人來倒貼，也不該使得想象力完全失去了現實依據，造出如此空中樓閣。據說牛郎還是聽了那頭老牛的話，采取了偷窺織女洗澡并偷走衣服的方法，迫使她留下來的，這明擺著是逼婚，一個地地道道的流氓無產者的作風。千百年來人們之所以認同、接受并且贊美這個故事，主要是在心理上同情牛郎這個勤勞的性壓抑的苦命孩子，于是把有貌有德的織女當獎品發給了他。

再說那個董永，窮得只能靠賣身為奴來安葬父親，欠了一屁股債，更別提娶媳婦了。偏偏是玉帝的女兒七仙女主動下凡來倒貼了，勤勤懇懇地織錦勞作，替他還債贖身，更重要的是提供性服務，與他結婚生孩子。這同樣是中國的農民光棍們在窮極生瘋、生理上壓抑得失去理智的時候產生的心游萬仞的想象，想象力不在李白之下。是的，中國善良的老百姓喜歡聽這樣的故事。為什么?因為在他們看來，像董永這樣懂得孝道的乖孩子應該得到好報，于是管她七仙女愿不愿意呢，拿她當了獎品，頒發給了董永。

還有那個田螺姑娘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叫謝端的30歲的老光棍，不舍晝夜地勞作，卻依然一窮二白，有一天他從田里撿回來一個田螺，養在水缸里，沒想到那田螺總是趁他不在家時，變成一個姑娘，替他打掃房間做香噴噴的飯菜，那螺殼里還有倒不盡的米糧。據說這是謝端的善良和勤勞感動了上天，天帝派白衣素女來慰問他了，也說是謝端曾救過這田螺的性命，田螺姑娘來報恩了。女人報恩的方式看來只有一種：獻身。總之，謝端有福了，結婚生子，過上了不愁吃不愁喝而且軟玉溫香抱滿懷的好日子。總之，田螺姑娘是頒發給謝端這個老光棍了，如果不發個田螺姑娘，想必還會發個蛤蜊姑娘、螞蚱姑娘、蜜蜂姑娘、蜻蜓姑娘什么的。

分析一下白蛇傳中許仙的性格特征可知，他是一個典型的小市民，他貌似忠厚老實和知情達理，其實內心膽怯，怕事，怕麻煩，怕承擔責任，遇上危險的時候他連英雄救美的心思都沒有，只有自己逃跑。他這樣一個微寒之士，想不到卻財色兼收，娘子美貌如花，還帶了一筆不小的資金來開藥店，還有行醫本領。那個小青的身份類似白娘子的丫環，在中國古代很容易使人聯想將來有朝一日被女主人的丈夫收去做妾，這真是帶著肉體、帶著嫁妝、帶著謀生本領、甚至帶著妹妹一起來了。這獎品可是夠豐厚的，是特等獎，因為許仙忠厚老實，因為許仙祖上有救命之功，特以資、以女人鼓勵之。是的，據說白素貞女士也是為了報答許家祖上的救命之恩才主動找上門去倒貼的，這謝法還是用了女人千百年來不變的方式：獻身。唉！

在蒲松齡小說中這樣的故事更多，動輒就是落第書生遇上了美貌賢慧女子主動投懷送抱，有的還主動幫助男人納妾，主動守節……總之是因為男人的某一點優點或某一點不幸，世界上的好女人就有責任有義務去拿著自己整個的人去給他們頒獎。在我看來，蒲松齡這個屢試不第的、到71歲才考了個貢生的窮困的老男人，一定是被冷酷的現實折磨得患上了心理疾病，這種心理疾病叫妄想型精神分裂癥，《聊齋志異》就是厚厚的病歷。

愛情烈士繁漪

繁漪這個名字多么好，好在筆劃多，如果用繁體字來寫，寫作“蘩漪”，筆劃就更多了，如同這個女人的內心世界，也是那么復雜著紛亂著。這個名字有著幽暗的華麗，像是在潮濕陰暗的箱子底下貯藏了多年的精致的綢緞衣裳，這也如同它的女主人，一個年輕美麗多情的女人在一個不見陽光的大宅子里壓抑地生活了十八年。

文弱、哀靜、明慧，這些都不足以形容繁漪，應該再加上一些別的詞語和說法：玉石俱焚、魚死網破、桀傲不馴、心高氣傲、梅花歡喜漫天雪。我以為繁漪是一個愛情烈士，她的思維可以用這樣的句式來概括：“要么……要么……”要么愛，要么恨；要么自由，要么發瘋；要么擁有，要么毀滅；要么成功，要么成仁。總之她是不會走中間道路的，她一點也不茍且，在那弱不禁風的體內，有著一顆強悍的心，有著一腔烈血。她說話的語氣那樣執著、獨立、剛烈：“不，我不愿意，告訴你，我不愿意。”“那不是她，你最對不起的是我，你曾經引誘的后母!”“我的心，我這個人還是我的。”如果她將她在愛情上的這股子蠻勁狠勁猛勁沖勁全都用到革命事業上，她會是趙一曼。大概是托洛茨基說的“革命是如魔似瘋的歷史的靈感”，我想把這話相應地改成愛情是如魔似瘋的生命的靈感，獻給繁漪吧。我對這樣的女人充滿敬意。

然而她愛的那個人不對，我說不對，并不是從繁漪和周萍亂倫這層意義上說她不該、說她不對，而是說周萍這個男人實在是不值得讓繁漪這樣的女人去愛，他不是繁漪的對手，他太凡俗了，他只能消受像四鳳那樣的頭腦簡單的青春期中的女孩子。他其實也并不真的愛四鳳，他只是想用四鳳的純潔和健康來拯救自己的精神危機，四鳳的命運充其量不過是另一個梅侍萍罷了。周萍只比繁漪小六歲，他們是同齡人，周萍都快要三十歲的人了，他完全有能力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可是他做了，卻不敢承擔了，為逃避現實竟說自己如何如何后悔了，在這種事情上對女人說后悔的男人是令人萬分惡心的。可是繁漪怎么說的，她說：“我做事從來不后悔!”聽上去大義凜然。周萍這個人其實連他的老子周樸園都不如，周樸園尚有做壞事的膽子和力量，周萍是既做不了壞事也做不了好事，他只能讓愛他的女人感到寒心、絕望和屈辱，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產生復仇的念頭，與他同歸于盡了。

為繁漪感到不值，周萍這樣的小男人算什么呢，大街上有的是比他強的，只不過她長年被關在屋子里，沒機會看見罷了。

是的，對于繁漪來說，愛情就像革命一樣，不是請客吃飯，而是一場肉體和靈魂的搏斗。她整個人都太過真實了，太純粹了，她無法生活在瞞和騙中，她連迂回曲折的路線都接受不了，她扛著愛情的大旗直線前進，無路可走時絕不掉頭而返或拐彎，而是讓感情攀上了懸崖絕壁。

我有些明白了，為什么在革命戰爭年代，當漢奸或者當叛徒的絕少有女人，而基本上都是男人。這就跟愛情烈士多女性而少男性是一樣的道理，這就跟繁漪和周萍的故事是一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