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桂被槍斃那天,四輪子脫了一整天土坯。
殘陽如血。最后一塊土坯在模具下誕生了,四輪子把模具摔在地上,又氣急敗壞地踏上一腳“嘎巴”一聲,模具粉碎了。四輪子像瀉了氣的皮球,頹然倒在地上,他伸展開四肢,裸露的上身濺滿點點黃泥。
一縷陽光極不情愿地照在四輪子的臉上、身上,不是很溫暖很霸道的那種,而是猩紅柔弱,充滿諷刺意味的那種。四輪子用沾著黃泥的大巴掌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腦袋歪向西天,就著那縷陽光燦爛地笑了。有淚劃過眼角,融了臉上的泥點點——
“爹,餓了!”五歲的兒子小羊,手里拎著一串狗尾巴草穿起的螞蚱。
“餓不死你,屬豬的——”四輪子回頭瞪了兒子一眼,手掌一拍,一只吸血的大花蚊子在他的胸脯上粉身碎骨。
小羊從來也沒看到爹發過這么大的火,乖乖地拎著螞蚱回了小土屋。昨晚因多吃了咸菜又多喝了水,尿了炕,爹的大巴掌風風火火地在他的屁股上刮起來,到現在還疼著哩!
小羊在灶炕里點燃了干蒿草,把那串螞蚱扔在火苗里,不一會兒,螞蚱在“噼噼啪啪”的作響聲中燒熟了。小羊用燒火棍把缺胳膊少腿的螞蚱從炭火里扒拉出來,揀了一只,嘟起小嘴兒吹吹炭灰,就放進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著,一股脆生生的香味從他嘴里飄出來,很遠很遠——吃完螞蚱,小羊喝了半瓢涼水,一頭拱到炕上,睡著了。
小羊燒螞蚱的香味直鉆四輪子的鼻孔,他皺皺眉,罵了句:“小畜生,倒會享受。”
太陽剛剛落山,星星們便迫不及待了,鬧鬧嚷嚷地在天幕上玩耍。蚊子也來湊熱鬧,它們無視眼前的龐然大物,叮住四輪子黢黑的皮肉猛吃猛喝,四輪子卻毫無反應。
四輪子的目光正與一顆星星互相對視著,那顆星星極亮極美,像含了一汪水樣的清澈。四輪子的心就隱隱地疼,越發火急火燎。他嘴里喃喃呼喚著:月桂、月桂——
二
一個大肚子女人坐在村長門口的木墩上,大口喘著氣,不時用手背擦著汗,梳成馬尾的頭發凌亂松散,衣褲落滿厚厚的塵土,極疲憊的樣子,一對俊俏的大眼睛藏著無盡的悲哀和膽怯。女人隔著柵子縫兒瞅了瞅生機勃勃的菜園,青脆的黃瓜、通紅的柿子、鮮嫩的水蘿卜,她一下一下地咽著口水。
倒背著手哼著二人轉回家吃午飯的村長,走到女人身邊冷丁閉了嘴巴。村長掃了一眼女人灰突突的臉和隆起的大肚子,吧嗒吧嗒嘴兒,又朝女人的大肚子掃了一眼,目光深深的。女人便羞怯地低了頭,兩手絞著藍布包袱。
村長挺挺胸脯,咳了聲:“你不是本地人吧,找我干啥?”
女人驚慌地抬起頭,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說:“是過路的,不找誰,歇歇腳就走。”女人躲閃著村長的目光。
村長又朝女人的大肚子瞅了瞅,動了惻隱之心:“進屋吧,吃了飯再走。”女人不再推辭,手扶柵子站起身,跟村長進了屋。
女人就著黃瓜菜,小蔥蘸大醬,一連吃了三碗飯。末了,碗筷一放,用衣袖擦擦嘴角,打了一個響亮的嗝兒,對村長和他老婆說:“謝謝大叔大嬸!”眼睛就濕漉漉的,有了光亮。
村長老婆把嘴里的飯菜吧嗒得有聲有色,有一搭無一搭的和那女人說著話,吃了飯,你還是趁早趕路吧,這山里有野獸哩!說不定熊瞎子正蹲在哪塊苞米地里,等著吃人肉呢!
女人因腹中有了食物而稍加紅潤的臉,頓時就煞白了。她扶著炕沿兒,極艱難地彎曲了雙膝,蓄滿眼眶的淚水,這會兒可不聽使喚了:“大叔大嬸,求求你們,救救俺吧!”
女人是水做的,女人見不了女人的淚水。
村長老婆扔下碗筷,光著腳板出溜下炕,攙起大肚子女人說:“可不敢糟踐了身子哦!有啥難處,盡管說嘛,好歹你叔是村長。”女人就軟軟的靠在了村長老婆的肩膀,嚶嚶地啜泣,目光幽幽地望著村長。
村長正抽午飯后的第二根香煙,帶把兒的。村長在煙霧中皺著眉,極深沉的樣子。每抽一口煙,嘴里就嘶的一聲,叫人摸不準他心里想些啥?村長的一只胳膊在面前一劃拉:“說!你盡管說,這地方我說了算!”
女人就有了底氣。她挺起胸脯的同時,隆起的大肚子也跟著挺了挺。女人把額前一縷浸了淚水的濕發掖到耳后,眼睛正對著村長深不可測的目光,便垂了頭,又是滿手心手背的鼻涕和眼淚。她哽咽道:“俺家遭水災,男人死了,一個親人都沒了!只求大叔大嬸給俺找個人家,不嫌棄肚里的孩子——”女人的聲音到最后,幾乎鉆進地縫里了。
村長老婆快人快語:“這有啥難的,村里光棍兒四五個,只要你不嫌窮,他們還不樂得屁上天啦!”又扳過女人的肩膀,仔細端詳一會兒說:“瞧瞧,這眉眼兒長得多勻稱,小模樣怪可憐的,就是塊鐵疙瘩也能捂化啦——”說著,回頭瞅了老伴兒一眼,嘴一撇:“呸,看你愣眉愣眼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咋的?這事兒我說了算,還不快去找四輪子?”在家里,老伴兒的話就是圣旨。村長趿拉著鞋出門了。
三
四輪子在村前的河叉里用大鐵篩子截泥鰍。大河的水都抽到田去喂莊稼了,只有河叉里還汪著淺淺的水,泥鰍在渾濁的泥水里鉆來鉆去。四輪子在河叉的下游筑起一道泥壩,把大鐵篩子用石頭穩固在泥壩的放水口,泥鰍便隨著流水沖進鐵篩子,水跑了,泥鰍被截進鐵篩子。泥壩旁邊,有兩個水桶,上面蓋了蒿草和柳枝的一個,已經裝滿泥鰍,另一個還空著。
四輪子用樹枝編了個草帽,戴在頭上遮掩正午似火的驕陽。河岸邊的草坡上,橫七豎八地鋪展開剛洗過的衣褲、枕巾、褥單。這個時刻的風兒也懶懶的,躲柳樹叢中睡午覺去了。一棵淡紫色的小花,彎曲著身體從濕褲子的襠部挺起頭,在炎炎烈日下,招展著嫵媚。四輪子只穿了小黑褲衩,敦實渾厚的肩背褪了一層一層的皮,上面粘著草屑和泥漿。四輪子坐在樹陰下,眼睛盯著鐵篩子,手指機械地摳掉粘在腳趾縫兒的淤泥。淤泥板結了他的腳趾,很是不舒服。
四輪子心里盤算著:一桶泥鰍賣給魚販子是二十五塊錢,如果自己挑到鎮上賣,去了工商收的費用和午飯,每秤還得高高的,卯大勁兒也就能剩下二十七八塊錢,人還累個賊死!
“四輪子,你小子好福氣,天上掉餡餅啦!”村長黢黑的臉汗津津的,腳步急急的下了河灘。四輪子的手指停止了摳動,站起身,拎了空水桶走到大鐵篩子前,用葫蘆瓢把篩子里的泥鰍舀到水桶里,神情懨懨地說:“村長,您老人家也取笑俺。天上掉了餡餅也砸不到俺頭上,俺家祖墳可冒不了那股青煙兒。”
村長伸手摘下四輪子的草帽,戴在自己頭上,從口袋里摸出煙盒,自己點燃一根,另一根遞給四輪子:“你這渾小子說話就是沖,總帶股火藥味兒,吃到肚里的大米飯變成炸彈啦!”四輪子訕訕地笑,接了香煙夾在耳朵上:“村長,別人都說俺爹娘死得早,就是俺這張臭嘴亂放炮,給他倆崩死的!唉,狗改不了吃屎,天生的。
村長也訕訕地笑。瞟了眼水桶里的泥鰍說:“你嬸子想曬些泥鰍干兒——”四輪子很侃快,拎起蓋了蒿草的那桶,放在村長腳下說:“俺正想著給嬸子送去呢!”村長又說:“你嬸子可真是沒白疼你。她給你說了個媳婦,在我家,俊著哩!”
四輪子撓撓頭皮,碰掉了耳朵上夾的煙卷,就伸手去淤泥里揀,村長又很大方的掏出一根,點著火遞給四輪子。四輪子沖藍藍的天空吐了一個眼圈兒,驀地,感到眼前的村長比以前高了一大截兒,說:“村長,您又取笑俺了,俺天生就是打光棍兒的命。”
村長怎么能自己把滿桶的泥鰍拎回家呢!他望望草坡上四輪子晾曬的衣褲,替他拍打拍打肩背上的草屑說:“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晚飯上我家吃去,你小子好福氣。”村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又拍拍他的肩,倒背著手,哼著二人轉走了。
四輪子呆住了,直到村長的背影在他的眼里變成了黑螞蟻,他才在大腿上使勁掐了一把:嘿,疼哩!
四
村長找人幫四輪子簡單收拾了兩間泥屋,從村委會抱回一摞舊報紙,糊了頂棚和墻壁,屋子里就亮堂了許多。炕席是五保戶老人用高粱坯子起早貪黑給編織的,一套新被褥是村長老婆送給新娘的。窗戶上貼的大紅喜字,映紅了四輪子的小院。
新娘月桂羞怯地半坐在炕沿兒上,被幾個女人逗得臉上像托著一片火燒云,低眉順眼,微微咧著一絲嘴角,淺淺地笑。她把兩手交疊著,很不自然地放在隆起的肚腹上,像遮掩隱私,越怕被人發現,卻越是暴露無疑。
村長老婆瞅了眼尷尬的新娘子,也替她難為情。她一邊給前來道喜的人分發喜糖和瓜子,一邊就扯開了嗓門兒:“新娘子也看了,喜糖也吃了,大伙兒就回去吧!”幾個女人邁出門檻時,不約而同地回頭瞅瞅新娘的大肚子,擠眉弄眼地竊笑一聲:“準是個大胖小子。”新郎四輪子聽了,很是別扭,心緊緊揪了一下。
男人們在小院里圍了村長,抽著帶把兒的喜煙。光棍兒郭麻子的麻臉,被紅紅的喜字燒歪了,臉部的肌肉痙攣著,一顆一顆的麻子比以前更加清晰。他的心也癢酥酥、麻辣辣,酸嘰溜的小嗑兒順牙縫呲出來:“村長,你老婆可真偏向四輪子,不但給他說了個俊媳婦,連孩子都捎帶上了,省勁兒啊!”
另一個光棍兒也接上話茬:“村長,等你老婆給俺說媳婦的時候,孩子就免了,俺有的是力氣!”剛出屋門的女人們聽了他倆的話,唧唧喳喳像家雀,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刺得村長耳膜生疼。村長扔了煙蒂,使勁跺了一腳,罵道:“真操蛋,都給我滾犢子!人家四輪子窮,是給爹娘治病拉下了饑荒,你們呢?”村長伸手揪住郭麻子的耳朵說:“整天好吃懶做,莊稼地里的草比人還高,給你個媳婦,你讓人家喝西北風啊?”村長抻長脖子,瞪圓的眼睛冒了火。
五
四輪子和月桂并肩躺在炕上,誰也不說話,眼睛巴巴地望著天棚。窗外一輪圓月的清輝,透過窗玻璃照射到一角的天棚,那報紙上的字就變成了小蟲子,在冷淡的光影里爬來爬去,一直爬到四輪子的脊背,癢了。
聽著四輪子有些粗魯的呼吸,月桂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按在隆起的腹部,肚子里的小生命很不合適宜地踢了她一腳。頓時,她的心悸動起來:小祖宗,你是我的小祖宗啊——
四輪子厚實有力的手掌猛搓著她的乳房,沒有絲毫的柔情,像放蕩不羈的野馬,在月桂的胸脯上撒開了四蹄。當野馬找到一塊肥美的嫩草,便停止了奔跑。四輪子的手移到月桂隆起的肚腹,按了按,他觸摸到一塊硬硬的東西,想必是小混蛋或小雜種的腦袋或腳丫子。一股悵悵的恨意就彌漫開來,籠罩了四輪子的心。他一躍而起,胡亂撕扯月桂的衣服,嘴里含糊道:“他媽的,憑啥,憑啥讓我——”月桂嚇呆了,等她緩過神來,奮力抵擋著四輪子的胳膊和腿腳。
被剝光了的月桂,雙手緊緊護住腹部,蜷縮在炕角。她哭泣著哀求:“四輪子,你行行好,等俺把這沒爹的孩子生下來,一切都隨你!”那縷月光長了翅膀,已經從天棚上飛下來,落到月桂光潔的身上。四輪子呆愣愣地看著,眼睛便花了,腦袋突然間脹乎乎的疼。他幾步躥到院子,從小井里打上一桶涼水,劈頭潑下來,扔了水桶,人也癱軟了。
四輪子背倚著墻壁,兩手把濕漉漉的頭發抓成個雞窩,心緒極煩躁。頭頂上的月亮光華圣潔,飄飄忽忽,月桂仿佛就是從月亮里飄下來,仙女般耀眼。他只能看,不能碰一下。四輪子攥緊的拳頭“咚”地砸向身后的泥墻:“小犢子!”
屋里傳來月桂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四輪子渾身一激靈,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沖進屋。月桂捂著肚子在炕上掙扎,看見四輪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快去叫人——”
四輪子敲開村長家的大門,村長老婆邊系衣服扣子邊跟他跑來,嘴里禁不住地埋怨:還不到月嘛,準是四輪子給搗鼓壞了。唉,男人呀,屬貓的。
一個不足月的男孩兒,躺在月桂身邊。皺巴巴的小臉毛茸茸的,五官倒是很端正。月桂疲乏的面容透出一絲滿足,她看了四輪子一眼,說:“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其實,就在月桂艱難地生產,四輪子在灶前燒熱水的時候,他把孩子的名字已經起好了:男孩兒叫小羊,女孩兒叫小魚兒。月桂聽了,很是喜歡,嘴里一遍遍輕聲念叨:小羊、小羊——
六
又一個夏天在小羊奶聲奶氣的呼喚中來到了。
月桂一鍬一鍬地和大泥,四輪子甩開膀子脫土坯。他接受了媳婦的建議,多脫些土坯,在離家十多里遠的責任田邊上蓋兩間茅屋。大忙時節在茅屋吃住,怕來回折騰,耽誤工夫。
歇息時,月桂撩起前襟,露出一對雪白的乳房,嘴里喚道:“小羊,小羊,快來吃奶奶。”正在捉蜻蜓的小羊,便歡叫著跑過來,一頭拱進娘的懷里,使勁嘬起奶來。月桂撥掉落在小羊發間的草籽和花瓣兒,孩子的頭發也被熏染的有股清香味兒。她埋頭在小羊的頭發上嗅著,又在他胖乎乎的臉蛋上親一口:“俺的小羊長大了,自己該吃草了。”小羊聽了,便吐出乳頭說:“小羊不吃草,吃奶奶。”
“小羊吃草莓咯!”四輪子在月桂給小羊喂奶的空當,去附近的山坡樹林采了野草莓和稠李子,用上衣兜回來。小羊見了,掙脫了娘的懷抱,跑過來抱住四輪子的腿,奶聲奶氣地叫爹、爹,四輪子的心就醉了,臉也跟著紅起來,像紅紅的草莓果。
小羊喜歡吃燒螞蚱,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四輪子領著小羊把捉到的螞蚱,用干草燒熟,你一只,我一只地嚼,唇齒間脆生生的香味兒,逗引著月桂的口水。她不敢吃,野草莓和稠李子是她愛吃的。
四輪子喜歡看月桂吃野草莓,牙齒輕輕地嚼,嘴唇慢慢地抿,鮮紅的草莓汁兒把兩片唇濡染得紅潤鮮亮,腮邊的兩個小酒窩也跟著蠕動,頓時,便生動了整張臉。四輪子按捺不住熊熊燃燒的欲火,抱起月桂,穿過稻田,下到小河里。兩人在晌午無人的河水里盡情肆意,澎湃的激情攪擾得浪花也極歡樂。
月桂閉了眼,身體輕輕的,被清澈的河水托舉著,四輪子像一只永遠也喂不飽的大鱷魚,在水里鉆來鉆去,好不快活。月桂的聲音隨流水灌進四輪子的耳朵:“你娶了俺后悔不?”四輪子抖掉臉上的水珠,重新向她俯沖下來:“我對天發誓,不后悔,永遠不后悔!”月桂的聲音便跟風兒飄遠了:你會后悔的,你會的——
七
冬天的太陽好像總是吃不飽飯,無精打采。腳步也不如從前勤快,抻著懶腰,只和人們打個照面,就回家睡覺去了。
小羊趴在窗臺上,用舌頭舔窗玻璃上的冰花,眼睛不時地向敞開的大門瞟著。小羊早餓了,娘非要等爹回家一塊兒吃晚飯。天沒亮,爹就背著一袋干蘑菇去鎮上賣,爹臨走時跟小羊說,賣了干蘑菇給他買大麻花和冰糖葫蘆。小羊的眼睛從太陽騎在西房山墻上歇息時,就一直沒離開過大門。他在心里使勁催促著爹回家的腳步快些,再快些——
村長穿了件舊軍大衣,兩個袖口磨損得露出了棉花,大衣的前襟讓哈喇子和油污畫滿了圖畫。冬天的村長,走路不再倒背著手,而是兩手互相套在袖管里,個頭兒也比夏天矮了,但踩在雪地上的腳步“咯吱、咯吱”的格外有力。
村長進了大門就喊四輪子,剛喊兩聲,把月桂喊了出來:“是大叔啊,四輪子去鎮上還沒回呢!”月桂把村長讓進屋里。村長屁股一翹,坐在炕沿上。
月桂給村長倒了杯熱水。月桂穿了件藍底兒小白花的棉襖,棉襖瘦些,裹著她豐滿的腰身,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村長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便喝了口熱水,眼神在月桂襖領子的開口處閃了閃。那一抹兒白皙的脖頸,散發出怎樣誘人的清香啊!
村長喝光了杯里的水,不讓月桂再給他續水。村長站起身的同時,臉也繃緊了,耷拉的嘴角也有了幾分威嚴,他對月桂說:“你明天去村委會一趟,我有事問你。”沒等月桂答話,村長的腳步已出了大門,攪起一片狗叫聲。
月桂看看仍趴在窗臺上等爹回來的小羊,心里亂極了。不知村長大叔要問自己啥事?在月桂心里,村長和他老婆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再生父母!有啥事不能在家問,偏要去村委會問呢?
四輪子賣了干蘑菇,給小羊買了麻花和冰糖葫蘆,還給月桂買了一瓶雪花膏。四輪子大口往嘴里夾著飯菜,咕嘟咕嘟往下咽,他是餓壞了。
月桂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眼里就柔柔地起了霧:“背著糧食還挨餓,你就吃根麻花墊墊肚子嘛!”四輪子咽下一口飯說:“快過年了,蘑菇價錢高,我明天再去賣一些。”月桂給他盛著飯說:“明年上秋咱們多揀點兒曬干,來錢還挺快呢!”
四輪子摸摸小羊的頭:“孩子長大了,用錢的地方多。再說,咱們還得要個孩子,管他丫頭小子,給小羊做個伴兒——”月桂紅了臉,收拾著碗筷。
小羊坐在四輪子的大腿上,吃著糖葫蘆。聽了爹的話,說:“我要個小妹妹,好看的,我領她捉蝴蝶。”四輪子鼓起腮幫子親了小羊一口:“行,要好看的,和你娘一樣好看。”
八
月桂來到村委會,火爐旁坐著抽煙的村長。月桂垂了眼,心里像揣只小兔子:“大叔,找俺問啥事兒?”
村長吐口煙,辣辣的,嗆了月桂的嗓子,她咳了兩聲。村長也跟著咳了兩聲,清清嗓子說:“站那遠干啥?湊前點兒熱乎。”月桂就往火爐前挪兩步。村長指指火爐旁的木頭墩子,說:“不急,坐下說。”月桂再往前挪兩步,坐下。
村長不慌不忙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舊報紙,極有耐心地慢慢伸展開。月桂的心越發跳得快了,不知是爐火烤的,還是心血旺盛,她的臉也越發地紅潤了。
月桂接過報紙,只掃視了一眼,紅潤的臉便慘白了。報紙在手中簌簌抖個不停,密密麻麻的鉛字竟變成無數柄利劍,向她胸膛刺來,“救命啊!”月桂一頭栽倒在地。
月桂夢見一條大蟒蛇緊緊纏繞著自己,紅紅的芯子舔著她的嘴唇,令她窒息。她奮力抓撓著,踢蹬著,都無濟于事,大蟒蛇越纏越緊。她的兒子小羊出現了,小羊高舉一把大斧,向大蟒蛇砍去。她喊了聲:小羊!醒了。
村長赤條條的纏繞著月桂,像大蟒蛇一樣在她身上蠕動。村長的額頭冒著虛汗,臉頰的抓痕里沁出了血。村長見月桂醒來,越發地兇猛,粗重地喘著氣,說:“能救你命的只有我!”月桂歪了頭,淚水小溪似的流淌。
九
月桂決定去公安局自首。
夜晚,月桂聽著四輪子的鼾聲和小羊的夢囈,她的心仿佛被人摘了去,靈魂也出了殼,飄飄蕩蕩,找不到回家的路。
月桂的死鬼男人,曾是巴山深處一所偏僻小學校的音樂教師,彈得一手好風琴。十八歲的少女月桂,在桂花盛開的季節,在手風琴悠揚美妙的旋律中做了新娘。
月桂不知男人是啥時候迷戀上賭博的,家里值錢的東西一件件少了,月桂的肚子卻日漸鼓起來。直到小學校的領導來家要學校的手風琴,月桂才明白,最近幾個月為啥聽不到琴聲,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沉悶的嘆息。
貧困山區的小學校,僅有一架手風琴,被月桂的男人抵押出去,孩子們的音樂課變成了自習課或活動課。沒有琴聲,孩子們的臉上失去了朝氣,好像山林里沒有了鳥鳴和溪水的吟唱。月桂的心空蕩蕩的,被小學校開除的男人日夜不歸。月桂站在村路上,看到放學的孩子,向她投來幾瞥憎恨厭惡的目光,手便不由自主地按緊肚子。月桂感覺到那些目光都是射向自己肚里的孩子,道道目光像根根芒刺兒,扎滿孩子的每寸肌膚。她回頭望望身后的桂樹,心中的陰影如同濃密的樹葉,一片片加厚加重,沒有一絲兒光亮,讓她透不過氣來。
一個大雨滂沱的晚上,男人手拎酒瓶醉醺醺的回了家,嘴角和衣服的前襟殘存著嘔吐的穢物。燈光下,給未出生的孩子做小衣服的月桂,悄然別過頭去。
男人來到月桂面前,仰脖兒灌了口酒:“我知道你煩我了,我也不硬留你。把孩子生下你可以跟胡大下巴走。”他沖月桂晃晃酒瓶。
“你自己腿瘸倒怨地不平。胡大下巴是誰?我不認識!”月桂氣憤地爭辯道。男人把一張蒼白猙獰的臉往前湊湊說:“胡大下巴早就看上你了,他媽的整個圈套讓我往里鉆。”說著,又仰脖兒灌口酒:“我再沒啥可輸了,只好把你抵押給胡大下巴。孩子是我的——他媽的,這回可遂他心愿啦——”月桂一陣眩暈,她竟成了男人的賭物。
男人噴著酒氣上前脫月桂的衣服,舌根兒生硬地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好賴我再跟你做一回——”月桂用縫衣針狠狠扎了男人的手:“你豬狗不如!”男人借著酒勁兒,瘋狂撕扯她的衣褲。月桂操起身邊的酒瓶,向男人頭上砸去——
月桂的男人死了,直挺挺地躺在炕上。
月桂知道殺人是要償命的,可她不愿死啊!她要和肚里的孩子一塊兒活下去。月桂決心逃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隱名埋姓地活著。
這時,躺在身邊的四輪子一條胳膊橫在她胸脯上,月桂輕輕摸著那胳膊上結實有力的肌肉,鼻子一酸,流下淚來:多好的人啊!突然,月桂一口咬住那條胳膊,狠狠的,像母狼一樣。她沒有松口,就著那肉堵住嘴巴,嗚嗚地飲泣。
疼痛使四輪子猛然睜開眼睛,他以為月桂做了噩夢,便摟緊她顫栗的身體說:“別怕,別怕,有我呢!”月桂在四輪子的懷里更加抖作一團,她張開嘴,哭出了聲:“四輪子,我怕!我怕——”
四輪子再次響起鼾聲,月桂的心漸漸平靜了。窗外陰著天,無月無星,屋里也是一片漆黑。月桂竭力睜大雙眼,她想:自己能睜開眼睛的日子不會太多,管它黑與白,權且多看看吧!
黑暗中,村長裸著身體靠近月桂,那張松弛的、核桃皮樣兒的臉現出饑餓和貪婪。村長的舌頭,總能讓月桂想起紅紅的蛇芯子,舔噬著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令她害怕、惡心。村長總是用同一句話制止月桂的反抗:“能救你命的只有我!”每次完事后,村長用手背擦額頭的汗,又補充一句:“你舍得離開四輪子和小羊?”
月桂知道登有公安部門通緝她的報紙,就在村長貼身的口袋里。那張舊報紙是她的心病,也是村長要挾自己的把柄。每次村長喘息著從她身上癱軟下來,月桂恨不能像蛇那樣蛻一層皮。月桂燒一大盆熱水,從頭到腳地洗刷自己,連同恥辱、憤恨、無奈——
四輪子翻過身,把厚實的背給了月桂,月桂的臉貼上去,心就踏實了。這是一堵能遮風擋雨的墻啊!月桂用一根根手指,觸摸著,用心地感覺著墻的溫暖、墻的體貼、墻的永恒——
十
月桂去公安局自首了,等待最后的判決。
村民們沸騰了。最后,都眾口一詞:“唉,這女人太傻了,事情已經過去,民不舉官不糾。她去自的哪門子首啊!好死不如賴活——”
村長從貼身的口袋,掏出一張舊報紙,扔進火爐,看著燒成灰燼的報紙,村長嘆了口氣:“好剛烈的女人!”
小羊蜷縮在四輪子懷里,睡著了,眼角還掛著幾滴淚珠。四輪子給小羊擦了淚,自己汪滿眼眶的淚水竟止不住了。月桂臨走給他寫的信,被淚水打濕,字跡模糊了。
月桂在信中說,自己對不起四輪子,欺騙了他,就讓兒子小羊替娘贖罪!長大后,為四輪子養老送終。信的最后,一再囑咐四輪子,不要為她上訴,她是一個不干凈的人,死亡是最好的解脫!
十 一
四輪子牽了小羊的手,在草地上捉螞蚱。一串長長的螞蚱,用狗尾巴草穿了,四輪子就用嘴叼著。小羊歡跳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在草叢中搜尋。驀地,小羊停了腳步,手指不遠處的一叢野草莓驚呼道:“爹,快看,我娘最愛吃的——”
其實,四輪子早已看見了那叢野草莓。紅鮮鮮、亮晶晶,四輪子便想起月桂吃野草莓那甜甜的樣子,他的心也甜透了!小羊扭轉身,抱住四輪子的大腿說:“爹,我想娘了!”四輪子僵硬的嘴角,強擠出一絲苦笑:“來,爹背你回家燒螞蚱吃。”
“爹,昨晚我夢見娘在月亮里梳頭哩!”小羊伏在四輪子背上說。
“爹還夢見和你娘在月亮里洗澡呢!”四輪子嘿嘿地說。
小羊就問:“我娘和你說啥啦?”
四輪子輕輕拍了小羊的屁股:“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
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山去,月亮已經悄悄爬上小山村的額頭。那圓圓的、淡淡的光影里,仿佛真有個女人在梳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