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劉璃是我喜歡的女人。

我們每年春節(jié)前夕會選擇一天推掉所有的事，一起吃飯，可能是午餐，也可能是晚餐，午餐我們吃到晚上，再一起喝茶。晚餐我們吃到半夜，然后我送她回家。我必須送她回家后回自己的家，因為我們使君有婦，羅敷有夫。我們都在努力維持家庭這個社會基本單元，又特別渴望放飛欲望，通體自由。

我不是圣人，我想劉璃也不是。但我們維持這種奇怪的關(guān)系很久了，算今年有六年了。六年，對于一個男人，維持一段無性的關(guān)系達六年，是很奇怪的，不是嗎?當然我多次嘗試著突破這種關(guān)系，但是未遂。劉璃更樂意維持現(xiàn)狀。她喜歡過程，而這種過程于我越來越成為負擔(dān)。

今年我們約在雅筑，剛剛坐定，就看到劉璃不疾不緩地走過來，我知道她每周都會在本市最貴的健身中心享受貴婦人的滋味，這種金錢堆砌起來的精神生活大概是這個城市所有婦人的終極夢想。她微笑著問：“你來很久了嗎?”我想說我也是剛剛到，但是終于沒有說，女人都會認為自己值得男人等很久，她忘了我已經(jīng)四十幾歲了，很難等一個女人很久了。但是劉璃顯得很高興，并表示今天可以陪我多喝幾杯。我想說我昨天參加公司新年晚會已經(jīng)喝多了，今天胃還不舒服，但是劉璃已經(jīng)在低頭看酒水單子了。

她點了一種低度的白酒，并支開服務(wù)員，親自為自己和我倒了一些，她倒酒的時候，我看到她的手指甲仔細地畫著一朵梅花，順著她的手臂的，是一件藍色的毛衫，極其柔軟地貼在她的身上，她背挺得很直，頭發(fā)很隨意地披散到肩膀，既不特別直，又不特別彎。即便隔著桌子，我也能看到她緊緊合閉的雙腿。看到她的姿勢，我不自覺地也挺了挺后背，可沒過多久便覺得累，與劉璃在一起，會非常累，她一直姿態(tài)甚高，不論是言辭還是生活態(tài)度。讓人不自禁地覺得自己便是皮袍下的那個“小”。可能我老了，我越發(fā)不能承擔(dān)這種累了。

菜還沒有上來的時候我們就喝了一點酒，劉璃用她可以做播音員的聲音說：“競杰，你瘦了，今天你一定多吃點兒。”

與往年一樣，我們都沒有吃什么菜，而僅僅是喝酒。我再一次半開玩笑地拉住她的手試探她，她很優(yōu)雅地拒絕了，她說：“我不想傷害別人。”這是標準的劉璃式答案。我覺得女人有時很奇怪，我老婆是這樣，劉璃也是。我老婆一直是外松內(nèi)緊，她一方面從來不翻看我的手機，不摸我的口袋；一方面她聽到我接手機時就會把那些人聲鼎沸的電視劇的音量調(diào)到靜音，并支棱著不太好使的耳朵使勁地向我這邊傾斜。

劉璃不想傷害的人是我的老婆，她認為只要她輕描淡寫地介入我的生活，我老婆就體無完膚了，肯定是這樣。女人某些時候的想法與男人有天壤之別。事實上我僅僅是想讓她飄然而來，飄然而去，沒想讓誰頭破血流，事實上我一直覺得劉璃這種女人是最適合做我的情人的。她優(yōu)雅、聰明，而且自尊心非常強。這很重要，起碼對我很重要。而且我們都不是那種很張揚的人，我們都很低調(diào)很隱秘地享受自己的快樂，我敢斷言，即使我和劉璃的關(guān)系發(fā)生質(zhì)變后，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但劉璃不肯，問題就在這。她不肯，但是她仍然給我機會。

我握著她給我的機會，是因為我以為她終于有一天會成為我的情人。我知道烈女怕纏郎，但是嚴格意義上來講，她不是烈女，我不是纏郎。我很清楚如果我真的做了那個纏郎，劉璃就會毫無懸念的成為烈女，當我們同時被人提起時，我的名字就會襯著她的名字，用我的臭名昭著來襯著她的清潔無痕。所以我不能太奮不顧身。這可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這是件兩廂情愿的事。于是我們就這樣耗著。

事實上，我明白劉璃，她與她的老公并非“相看兩不厭”，盡管她很優(yōu)秀，我也知道她沒什么要好的女朋友，有的盡是像我這樣對她蠢蠢欲動的男人。而他們對她的態(tài)度也遠沒有我這樣執(zhí)著，他們大多是一擊不中便全身而退。劉璃是聰明女人，對于這些人，她一向立場堅定，她不像亦舒筆下的林青霞：“那樣美卻不自知”。雖然她沒有林那樣漂亮，但她知道自己很有魅力，她也知道我對她絕不是革命友誼，她像其他的女人一樣樂意看到別的男人為她而顛倒，自己又豁不出去。

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單位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孔清清，她叫了一聲科長就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沒等她說話就打斷了她咯咯的笑聲，我說小孔我現(xiàn)在有很重要的事，有事明天我們再談，或者你可以找張科長。

我這么做不僅僅是要討好劉璃，像孔清清這種女孩子，你要以為她真的清如水明如鏡那就大錯特錯了，你要真以為她們初出茅廬，一派天真那就太愚蠢了。她們一腦門子的心計都像蜜一樣化在那張青春的小臉上，她們隨時都準備著毫不留情地把你踩在腳下做她的晉身之階，就算你沒什么大能耐，起碼也能為她提供種種小方便。她可能以為像我這樣的中年男人對她的妖嬈青春一準不能自持，隨時會化在她的一汪蜜水中，為她披肝瀝膽奮不顧身死也不悔。但她忽略了一點，中年人是屬烏龜?shù)模傁胩匠鲱^來，卻害怕任何風(fēng)吹草動。

像我這樣的男人，最適合的情人人選是劉璃，她既不會迫不及待地登堂入室，也不會像孔清清那樣用她的青春小臉狠狠壓榨我。

劉璃果然很高興。是那種不動聲色的高興，她一向很能把握自己的表情。她說：“競杰，我要感謝你，我知道你一直很忙。”

這又是標準的劉璃式談話，事實上我并不忙，她也知道我不忙，但是她一直把我搞得很奇貨可居，以至于讓我自己都相信了。實際上我僅僅是單位里的中層干部，一個有點小權(quán)的中層干部，每天管頂頭上司的吃喝拉撒，無數(shù)次在聞得有人事變動的小道消息后像螞蟻搬家一樣的活動。然后一次次地失望再一次次地折騰。我老婆在這方面一直都能表現(xiàn)出出人意料的熱情與天賦，她在我有可能向上爬的每一個階段搖旗吶喊，堅定不移而且毫不疲倦。她一直以為我是她的潛力股或千里馬，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以及合適的伯樂。

我一直不愿意告訴她，我是指我老婆。我有時已倦怠了，甚至我對自己的現(xiàn)狀已感到滿足。我是一個農(nóng)村孩子，在我當上這個小科長之前，父母基本每天都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現(xiàn)在他們都在離我不遠的一幢七十多平米的房子內(nèi)，每天在陽臺的花盆里種吃不完的生菜以及大蔥，他們把我當成頂梁柱與終極驕傲。當然這些我不能告訴任何人，無論是我老婆還是我父母。他們都堅定地以為我精力充沛，蓄勢待發(fā)而不是混吃等死。如果她們知道我思想竟然這么懶惰，一準兒比我先支撐不住。

但劉璃是個聰明女人，她很清楚政治斗爭的復(fù)雜與不可預(yù)見性。她像林妹妹對寶哥哥一樣，從不勸我做“祿蠹”。當然人家也犯不著勸我。她與我談的皆是風(fēng)花雪月，格調(diào)與品味。我在她的娓娓談話之中一直保持得特別“中年心事深如海”。不這樣不行啊，你想我能每天像她一樣對種種凡塵俗事都八風(fēng)不動嗎？要是那樣我爹我媽我兒子我老婆誰管？當然我也知道劉璃在自己家里可能不像在我面前這么恬淡從容。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我在自己家里對自己的老婆也從來沒有表示出這樣多的耐心。我們都是彼此生活的“別處”。

我想我可能是昨天喝得太多了，以至于今天一直處于一個非常混沌的狀態(tài)，我再一次抓住了劉璃的手，她的手指甲光滑而掌心微微有些粗糙，她的手在我的掌心里一直到溫?zé)幔艺f：“劉璃，你知道我這些年……”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劉璃打斷了，她只是很溫和地說了聲：“競杰。”就像當年鄧大姐對總理說恩來一樣。她說競杰我明白。

這時我的電話又響了，我拿起來，居然還是孔清清，這次她沒有咯咯地笑個不停，而是非常嚴肅地說：“科長，我要請個長假，我媽媽死了，我少年喪父，是母親一個人把我養(yǎng)大的，我能不能和你借輛車給母親回家辦喪事？我還想給她老人家守靈，我大約要過了正月十五才能來上班，你看行嗎?”

我松開了劉璃，人死為大，何況孔清清本來是我的小部下，我于情于理不能置她于不顧，我說好，你等我安排安排。我給張科長打了個電話，將我們科里的司機李木安排給孔清清。李木離異多年，一直吊兒郎當?shù)鬲氉陨睿^年不過年對于他似乎沒什么太大的區(qū)別。孔清清隔著電話說：“謝謝謝謝謝謝科長。”我似乎看到這小妮子的眼里有點什么東西讓她變得美麗起來。

劉璃對我的表現(xiàn)一如既往地贊賞，她說競杰我就是喜歡你這樣，永遠的急人之所急。我說沒什么，是我們科的孩子。

劉璃笑了笑說：“你有時候還像個孩子呢，還說別人。”

我說是啊，男人在本質(zhì)上是離不開女人的孩子，他們從一個女人的懷抱投入到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中。最平庸的男人一生中也離不開兩個女人，即他的母親與妻子，她們的胸膛在任何時刻都能給他最深刻的慰藉。然后，這兩個女人為了爭這個男人的感情會展開曠日持久的內(nèi)戰(zhàn)，這就是所謂的婆媳天敵。

劉璃微微一笑，低頭在杯里啜了一口白酒。在昏暗的燈光下，劉璃的臉呈現(xiàn)出一片保養(yǎng)良好的光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個大字：太平盛世。劉璃就是這樣的女人，她會讓我感覺她的一切正歌舞升平，不安的、騷動的僅僅是坐在她對面的你。

一切想象落空后，我送劉璃回家，微醉后的劉璃仰面倚在副駕駛座位上，我想：是不是還要繼續(xù)第七年?

她突然問：“競杰，如果今晚不回家，你會帶我去哪里?”

我想說：“賓館。”臨到嘴邊時我改成：“我可以帶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說：“我要去你家。”

我沉默了，我家不行，至少今晚不行，我老婆在家。

劉璃放聲大笑，我不自禁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六年來，我從未見過劉璃發(fā)出過這種笑聲，如果她不是仍然張著嘴，我?guī)缀鯌岩晌衣犲e了，一直以來她都含蓄內(nèi)斂，何曾這樣放縱恣意過。

劉璃的笑聲戛然而止的時候，我微微汗顏，那是一種看穿一切的嘲笑，盡管這是兩廂情愿的游戲，我仍然汗顏。結(jié)束了，我想。不會再有第七年了，無論是我還是劉璃，我們都不會為這個而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