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直到中年,我開始發瘋似地尋找家園,試圖找回祖先留在血脈里的記憶。我在偌大的中國版圖上搜尋一些沒有被粗暴“改造”的舊城,于是我從別人的資料中發現了鳳凰。我早已在沈從文的文字里品味過它的清麗、它的古樸還有它那曠古未變的從容和恬靜。
匆匆的行程,像一截快放的膠片,雜亂的人流映襯著都市的混亂,身上飄蕩著浮塵和困倦。鐵軌的前頭還是鐵軌,我要擺脫上個世紀疊壓的時間,在山與山的盡頭,在歲月的風煙之外才能回到從前,一個別人祖居的故園。而我的故園什么時候已經輕易失去,我既無法告訴自己,也無法向剛剛長成的兒子交待。
2
一聲雞鳴。
在我走下火車,坐上汽車在一道又一道山彎里盤旋,最后提著行李走進一家旅館之后,迎接我的是一聲脆亮的雞鳴!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雞鳴了!我已經習慣于汽車的嘈雜和人群的喧鬧。不知怎么,這一聲雞鳴竟然讓我如此感動,它清亮的啼叫讓我猛然跌進童年的記憶。我無法忘記那些雄雞喚醒的黎明躺在被窩里聽母親喂雞的情景。我也無法忘記先賢用文字構筑的記憶,“雞棲于塒”、“雞犬之聲相聞”……故鄉的雞鳴總是伴和著抒情的意味,它是田園牧歌中必不可少的詩性回音。
第二天清晨,我又在雞鳴中醒來,回想一夜無夢的日子,我才知道什么叫安靜。
3
節日和糖的氣味,流淌兒時的感覺。趕場的日子滿街都是姜糖的香味,人影浮在甜膩的空氣中。鐵鍋里翻滾暗紅的糖水,煮糖的姑娘浮在甜霧中。鄰家的女子揮動潔白的手臂,暗褐色的糖團居然被拉成白亮的細條,咔嚓咔嚓的剪刀很快把它變成方方正正的糖塊。
這是走進鳳凰老街的第一印象。不管你是東北佬還是廣東客,不管你是闊綽的男人還是穿戴時髦的婦人,你都是鳳凰這個外婆的孩子,你該嘗嘗這位足不出戶的老人給你預備的禮物,一代又一代她都要用姜糖款待她的子孫,讓那些甜香的氣味滲進故鄉的記憶。你走不出童年,只要有一些香甜就會把你的感覺喚醒。吃一口,時間倒流,皺紋密布的臉上蕩漾著童稚的單純和快樂。
4
街上的石板路,小巷里某一扇咿呀作響的木門,推門進去廊道盡頭豁然敞亮的天井,天井里兩把竹躺椅,祖祖輩輩的故事在躺椅間悠然流傳。竹的清涼和著茶香,望不透祖父的眼睛還有天井上方深藍的星空,夏夜星子的閃耀還有祖父的煙鍋在閃亮,憂郁的小眼晴里記下的還有燥辣的咳聲。
而今,兩扇空門敞開迎接遠方的客人,一切都那么似曾相識。身穿夾克,腳著旅游鞋的游子歸來,鏡框里的祖父已遙遠得像一個即將消失的符號,青布夾襖之上慈祥的臉正在注視著前來的后生,陌生對著陌生,他們看了又走了。空空的躺椅上,橫臥著空空蕩蕩的時間。
曾經,有一種傳承就在這一方天井之間,有一種溫情就在這默默的對視里,有一種希望就在這話語或仰望之間。
5
至今還有老人在說著熊希齡、沈從文。至今還有一位老太太在把守著清朝四品大員田恕興的老宅。至今,還有二十歲左右的人在說著那個白塔的來歷……
鳳凰人活在記憶中。
二十世紀,中國人的目光一直向著西方。城市改天換地,先是遭遇戰爭后是遭遇改造,祖先的印跡蕩然無存。以至于后來的人們產生集體失憶。
這個隱藏在湘西山丘褶皺里的古城,踏著祖先的印記慢悠悠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他們也許對大世界里的事置若罔聞,但他們知道自己身邊那些大大小小的故事。他們像一棵樹,深植在邊城的土壤中。
都市里,我們每天用報紙和電視追逐戰爭或空難,布什或布萊爾空洞地向我們揮手,凡人的日子失去記錄的價值,以致于我們在忽視自己的同時也漠視了父輩和祖先。
鳳凰人活在自己的腳下,一塊巴掌大的地方還有祠堂和會館;出名和不出名的先人都記錄在同姓的宗祠里,這一縷香火的溫馨足以讓都市的人感動,你即便再平凡地活過,也不致于讓死亡把你拋進烏有。
還有那些飛檐、斗拱、青瓦以及木格子窗戶構成的吊腳樓沿沱江排開,與江中慢悠悠的小船槳一起延續著一種共同的記憶,不像其它城市,一夜之間,房屋和街道都變成冷冰冰的水泥。
我們的血脈里都流淌著懷念的情愫。只有沈從文比我們更執著,他走進繁華的上海或北京,始終在文字里絮絮叨叨地說著那個記憶中的邊城……
邊城執拗地延續了自己的傳承。
祖先的印跡沒有被連根拔起的地方,今天恰好填補著失憶者的虛空。他們是怎樣可憐的迷路者呵,背著沉重的行囊,在雨中的碼頭上望,哪一些石板是通往回家的路?哪一個搗衣的村婦是外婆或是嬸嬸?哪一扇雕花的木窗前有一個輕柔的身影在等待迷途的游子?
6
水,那條沈從文筆下流過的長河,那條早已滋潤了我的想象的清清的沱江,默默地、緩緩地流。
一個拉我坐船的小婦人,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半個下午,直到我看完了那些老宅,她才帶我到江邊,低眉順眼的樣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坐在船頭的剎那,望著她在岸上向我們揮手時露出的燦爛笑容,猛覺那身段和表情似曾相識。“翠翠”,同游者驚呼!“翠翠”莞爾一笑去接她五歲的兒子放學回家,撐船的是她的男人,一個比“儺送二佬”略顯單薄的小伙子,周正的五官顯得他是一個樸實正派的山里人。這又是一個“多情水手”和他明媒正娶的小媳婦,演繹著自己的故事,過著平常而安靜的日子。
撐船的小伙子并不說話,只有撐桿插進水里的聲音。大自然一直把寧靜送入我的內心深處,我的心情就像沈老先生慣用的詞:“柔和得很。”水邊還有光著腳丫的兒娃子湊在一起掏摸蝦,那樣子憨憨的惹人憐愛!也有抽著煙袋看游船的老者,坐在岸邊的樹下就像一個沉靜的樹樁,同撐船的打過招呼,又默吸他的煙袋,那份滿足和安靜的樣子令人艷羨。還有淘洗青菜蘿卜的婦人,很細致很耐心地清理蘿卜纓子,仿佛天下沒有更重要的營生。山里人各自守著屬于自己的那份生活,接孩子、撐船、抽煙或洗蘿卜,不管新生活或洋生活是什么樣子,只要沒有大兵或土匪從山外或山上下來,他們仍然會接孩子、撐船、抽煙、洗蘿卜,守著沱江,過著自家的小日子。
貼著茂密的水草有翠鳥和另一些不知名的小鳥翩飛,黃昏天邊的嫣紅和山巒上的紅葉、黃葉相互映襯,流云和霧靄追逐,我一時疑為置身秋天的幻境。恍惚中我想起有月光的夜晚,河水如銀,天河澄澈,一縷山歌在兩岸回蕩,浮在歌聲里的翠翠摘下被月光照亮的虎耳草。沈從文先生筆下晶瑩璀璨的邊城在我眼前浮現。
被愛意浸透,故園裊裊升騰為詩。
水融進血脈,情愫氤氳如一首縹緲的歌。
7
夜在水邊游蕩。
燈籠是黑夜欲開的花苞。
我像一個老水手一樣下了船,漫不經心地走到碼頭邊的餐館,坐在靠窗邊的吊腳樓上,幾只油炸小蟹一盤血粑鴨子一杯糯米酒,把兩三句儺戲嚼了又嚼,再聽兩段土家人或苗人的山歌小曲,嘗一碗似苦若甘的社飯,品味一種食物和一種簡單的生活。看守著楊家老宅的太婆仍然悠悠地坐在竹椅上,納一雙也許永遠沒人穿的鞋底。微熏微醉的邊城之夜,有一種到家的安閑、舒坦。
8
雨天,我有理由不出門不上班。
那就坐在風雨橋上看風雨吧,就像兒時坐在房檐下捂著烘籠看女人做針線男人編竹筐。
風雨橋又叫虹橋,彩虹和風雨同為橋名,可見鳳凰人是雅致的。風雨霓虹也罷,悲歡離合也好,都付一脈清淺的流水,向沅水向洞庭向長江滾滾而去……
在雞鳴聲中醒來,遠遠近近房屋上的青瓦被細雨浸泡,閃著潮濕的亮光。撐著雨傘走到虹橋上,沿途看見很多婦女極悠閑地坐在門邊,有的在織毛衣或納鞋墊,這讓我感到閑適而親切,就像童年我經常看到的情景。我想,我也有理由什么也不干,只呆呆地看著空中的雨線,用這難得的閑散犒勞忙碌半生的自己。
坐在窗邊,就著一杯熱茶,和鳳凰對視。雨線拉了兩層的簾子:一層大珠的簾子掛在風雨橋的瓦楞下,另一層薄得如同輕紗樣的掛在天地之間,把鳳凰輕輕地包裹。雨聲極像柔和的催眠曲,鳳凰安靜得如同一個酣睡的嬰兒。雨落在江里,柔滑的水面像揉皺的錦緞。穿著雨衣戴著斗笠的船夫站在船頭,懶散地撐船。雨中的碼頭上仍然有搗衣的婦女,搗槌拍打衣服的聲音稀稀落落地傳來。只有水里的跳(當地人稱為跳巖)上人來人往,撐著的花傘給這河邊注入了一種移動的韻致。水面一陣輕煙,山頭一團濃霧,天空地上嘈嘈嘁嘁……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獨坐了。這樣空空如也地坐著,真是莫大的幸福。閑看船撐來又劃走,雨落下又散盡,沒有想念,也沒有怨恨;眼睛還原為一雙眼睛,任一切來來去去,如雨如霧又如風如露。想到此,啜一口茶竊喜,轉而又看這悟和喜不亦如雨如霧如風如露么?繼而還看山看船看路人過跳巖,這種心境佐茶,真有點悟出一些別樣的情趣。
轉而一想,這鳳凰也許就是一杯山里的淡茶,外面的一切在大山以外的地方旋轉、變化,唯獨層層大山包裹的鳳凰極像山中的隱者,只散淡地活著,在自家門前的一小塊地方,守著祖先和故園的記憶,從雞鳴喚醒的清晨到風雨如晦的黃昏,耐心地、平靜地把每一個日子本份地、簡單地而又饒有興味地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