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在全球化背景下理解現代化運動,要求對現代性,包括對一些重要的我們信以為標準和經典的觀念、制度做深入的反思。現代性在很多領域中被僅僅理解為物質生存狀況的轉變,而精神方向和價值涵義問題被嚴重忽略。全球化有很多成就,但隨著全球化的發展,戰爭威脅更近,貧富差距更大,環境破壞更嚴重,公共治理則基本上成為空話,伴隨著的卻是一種淺薄的樂觀主義。這些問題如果不能解決,全球化就會帶來更大的災難。在反思的視野下,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原則和民主制度都被過度絕對化了,因而虛擬欲望和消費主義膨脹,財富在很多情況下被看作一切的動力和唯一價值,從而使文化和精神價值被瓦解。對經濟活動的理解要有足夠的人文情懷,要注重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每個民族都有獨特的資源,可以成為正在成長的人類生命共同體的基礎,幫助人們從市場主宰經濟的困境中走出一條新的道路。
關鍵詞:現代性現代化全球化市場經濟價值文化
今天這個時代我們面對的最緊迫最嚴峻的課題,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如何理解現代化運動,跟現代性的反思有關系。毫無疑問,整個中國社會最近20年來,一個最大的理想和最大的渴望是跟現代性聯系在一起,希望把自己的國家建設成一個現代化國家,我們希望每一個人都能擁有現代性的生活等等。而我現在要做的工作是對這樣一個愿望推動的社會運動以及延伸出來的思想文化觀念做一個基本的分析和批評。毫無疑問,人想過一些好日子,尤其是在極端貧困當中走出來,他要過一些好日子,這是可以理解的,合情合理。所以有人問孔子,說管子把齊國治理得很好,老百姓豐衣足食,夜不閉戶,道不拾遺。你覺得怎么樣?孔子說,好啊,如其仁,如斯仁。這就是仁的境界,沒有這些,我們都會披發左衽,成了野人了。但是一轉身他又說一句話:管仲是小人。你剛剛欣賞完別人,覺得他做了那么好的工作,你怎么又說他小人呢?孔子說因為他不知“禮”。他只知道把人當豬養,讓他吃好穿好,任務就完成了。這是很重要,但是到這一步還是渺小,后面還有重要的東西,你得讓他真正像個人的樣子,這個就是禮樂教化。所以管子考慮到人的吃飯,人住房子,考慮到和感官需求密切相關的人性,孔子認為很好,這就是仁了,但是還渺小了一點。因為沒考慮禮樂教化,也就是說我們不能把現代性僅僅理解為一個物質生存狀況的轉變,而喪失任何的精神方向和價值涵義。人們不能在這個“去意義”的向度上了解和追隨現代性。但是,現在很多領域中,這個方面的取向變得越來越明顯。為什么我一定要說這是全球化后的現代性反思,就是因為在全球化以后,這個問題變得更突出了,比全球化之前要嚴峻得多。
所謂全球化,假如不考慮觀念意義上的起源,而作為一個社會運動去了解它,多半是從1990年開始,就是與上個世紀的這個時候有關。因為1989年蘇聯東歐解體,使得冷戰對峙的狀況結束。冷戰的對峙不只是經濟方式,比如說不只是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的對立,也不只是政治制度上的對立,比如相對集權和選票民主的對立,這后面還有意識形態的對立。就是突出集體和社會的名義,實際所做的程度和結果怎么樣我們先不論,但是社會主義是突出這個名義;而資本主義則堅持以個人為基礎來建設社會,所以還是兩種大意識形態的對立。因此,冷戰的對立是一個全面的對立。到了1990年蘇聯東歐解體之后,冷戰的對立就結束了,一個新的時代起來了。而這個時代的出現有相當的突然性,所以西方世界事實上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現象準備得不是很充分,其理解力也相對比較膚淺。1990年的事情出了以后,福山(Francis Fukuyama)出了一本書《歷史的終結》,這當中的觀念就是意識形態的論戰結束了,永遠不要再去討論這些問題,太陽終于落到西方,就是美國,就是美國所代表的資本主義。他有傲慢的心態,他覺得整個關于社會制度的選擇、生活方式的選擇,這類問題都已經終結,沒必要再討論了。這個情緒當時是一個相當普遍的情緒。克林頓總統當時立即做了一個決定,把3000億美元用于發展美國軍備的預算撤掉,轉到發展高科技,因為已經知道科學技術將在未來的全球經濟過程當中起到決定性的作用。當時3000億美元多半都投入在IT產業當中,現在我們用的電腦的平臺根本是美國的平臺,微軟的平臺。我們各種各樣相對復雜一些的軟件,基本上來源于美國,除了中文系統,這與當時的戰略轉移有很大關系。因此,產生了一種意識形態上膚淺的樂觀主義,認為美國所代表的制度,美國所代表的價值,迅速就可以在全球推廣,成為普世的價值,成為普世的制度,這是90年代初期的信念。
針對這個情況,當然也有一些反思的力量,比如說亨廷頓,這也是哈佛大學的知名教授,他有一本書《文明沖突論》。我覺得很奇怪,中國的學者寧可接受福山的“歷史終結”,也不能接受這亨廷頓的“文明沖突”,只因為文明沖突論中把儒家當作沖突的一方,儒家將會跟西方的文明發生尖銳的沖突。很多人發表言論,說儒家是禮儀之邦,儒家從來是寬以待人,我們怎么可能和別人發展沖突?而真正重要的問題他不考慮,只是停留在那個層面上做一些糾纏。我了解事實上亨廷頓的文章首先不是著意要去挑動文明的沖突,而是一個學術研究的結果。他有一個工作,就是他在學校里上的課,他弄了一張大的地圖,有一場戰爭他就在地圖上按一個圖釘,把1000多年以來人類打的有規模的戰役全按到那張地圖上去,等他按上去了以后,他突然發現一個一個點連成了一條線,這條線的兩邊就是基本不同的大的文明結構、宗教體系。他在這個基礎上寫的《文明沖突論》基本上是一個學術性的著作。不是說他沒有意識形態考慮,但當時主要針對的是福山。福山膚淺地宣布這個世界從此太平了,歷史也就終結了。他哪里知道真正深刻的沖突還沒有開始,過去不過是被冷戰掩蓋了,到冷戰的帷幕退掉之后,真正的沖突會登臺。所以伊斯蘭和基督教的沖突會起來,儒家文化圈中以中國為代表的力量會成長,將會成為考驗美國的力量。我們現在好好看一看,最近15年的歷史是不是如亨廷頓所講,他看到的某一些現象是不是正在出現?他不是為了針對中國人或故意反中國人所以搞出這套理論,主要是針對福山比較膚淺的歷史觀。當然他的客觀效果是有針對中國的方面,而且他的理論對人類文明的理解也同樣是比較膚淺的。
在90年代,隨著全球化進程的開始,有一種淺薄的樂觀主義情緒,表現在什么方面呢?第一就是所有的戰爭應該都結束了,人類可以真正躲過冷戰的威脅,而進入一個和平的時代。第二是人類可以把不同區域、不同文化、不同歷史的力量集合起來共同建設一個全球性的世界,而這有助于解決貧富的問題,也就是說人類消滅貧困指日可待。現在過了15年,我們可以有條件來反省一下,看看這些目標現在落實得怎么樣。第一個從戰爭的角度來說,從1990年開始到2005年的年底,這15年當中因為戰爭而死亡的人口比1990年的前15年增加了20%。所以我想,全球化出現以后我們可以和平了,從此戰爭不用打了,冷戰對立的威脅沒有了這樣的愿望是破滅了,現在的數字證明在全球化期間,區域戰爭、地區性的沖突乃至恐怖主義所導致的災難,使得戰爭性的死亡人口比以前要更多。這讓我們考慮全球化在什么意義上轉變了社會矛盾,而不像那么膚淺的樂觀主義所認為的所有的戰爭問題都已經化解掉了。第二個夢想的破滅是認為全球化可以導致財富的高度增長,可以使社會的分配在全球范圍里比較公正地去推廣,因此有助于消除貧富差距,有助于消滅饑餓貧困。我來之前,趙軼峰教授就希望我準備這樣一個主題的講演,所以我出來的時候專門去找了一些材料說明這個問題。在1997年到2001年期間——我這完全講的是美國,既然許多人那么向往美國——有人去參觀一個美國的展覽會,留言說:美國,你真“美”。既然人們那么向往美國,我們看看美國的數據。從1997年到2001年這個時段當中,20%比較高收入的階層獲得了整個經濟總增長中的49%,20%的人差不多把將近50%,將近一半的東西拿走。這個而往下的50%,就是50%的工薪階層,他們在全部增長當中獲得的份額不到13%。如果更進一步說,在收入總人口當中0.1%的那些人,就千分之一的那些人,從總增長當中拿走了8%。千分之一的拿走了8%,而萬分之一的人拿走了4%,所以這是富者越富,走在越前面人分配的力量越大,這是1997年到2001年。后面還有個數字是2003年的,這一年當中美國貧困人口的總數增加了110萬人。而收入頂端的20%美國人占的份額從之前的49%到2003年已經占到49.8%,增加了一個百分點。然后到了2004年,他們所占的份額到了50.1%,這個數字在遞長,也就是說富者越富的這個情況是在不斷地增長,而不是在改變。全美國最富的400個美國人資產總額已經達到11300億美元,這是2004年9月23號發表的數字,比一年之前這400個人的財富增長了1250億美元。而美國的最低工資,在美國叫小時工資,就是每個小時5塊8、每個小時6塊5,諸如此類,美國每一個州定一個小時工資標準。把全美國各個州的小時工資加在一起平均下來,現在是美國40年以來小時工資最低的時候,單位時間的工資已經落到最低點了。這是兩個向度,富人的財富越來越多,成直線地上升。而窮人是40年來小時工資最低的。大概一年前,我跟美國一個社會學家談話,他說在最近50年當中,美國10%最富有的人跟底下30%最窮困的人,在50年前他們的財富差距比例是30比1,而50年以后的今天這個財富的差距比例是1000比1。以我工作的哈佛大學來說,哈佛大學校工的平均工資是35600塊左右,年薪是35600美元。哈佛有一個資本管理委員會,現在哈佛總的資金已經突破230億美元,是全世界最富的一個學校。我不知道吉林省總的資金是不是有230億美元這么一個規模,哈佛的確是富可敵國,全世界一半的國家沒有像哈佛擁有的230億美元的財富。這230億美元有一個6人資產委員會作投資管理。就這6個人管這些資本,買股票啊、賺錢啊,這些事情全部交給他們。哈佛的教職員工對這6個人簡直是惱火得不得了,他們6個人每一個人的年薪是3600萬美元,我們校長的年薪不過是300多萬美元,所以他們年薪3600萬美元是我們校長10倍,那么想想我們員工的工資是35600,所以3600萬去除35600正好是1000比1 ,所以他講的1000比1是一個確定的數據。學校的員工就給校長提意見說這個收入差距搞得那么大,哈佛是美國民主的大本營,怎么能出這樣的事情呢?這是不是太不合理了。校長一臉苦笑說,你們搞錯了,人家是有犧牲精神的才在你這里拿3600萬美元,假如我現在把他放出去,華爾街馬上把他找過去,年薪是7000萬、8000萬啊,你們還在給人家吹毛求疵。我們大家想一想,這個社會已經赤裸裸到把那么大的貧富差距當作天經地義。所以1990年的全球化是真正把資本貧富差距最后反思的依據解構了。我們說要人性化,把這個可以反思的人性化依據給解構掉了,這是真正的危險。
資本大規模的、高速的增長是90年以后的美國才可能出現的情況。我們想想比爾#8226;蓋茨從90年以后到現在賺了多少錢,基本上每年他都排在世界首富的位置上。當然后邊有另外的問題就是說,首富的集團一直受到美國輿論、美國媒體的壓力,所以他們也有一部分反思的能力,但是這個反思的能力主要還不是制度化的反思,而基本上是個人的。所以我想舉一個例子,這是杜維明教授告訴我的,在美國的克羅拉多州的旅游勝地艾斯本,每年的夏天會聚集10000名以上最頂尖的學者、企業的高管、政府的高層領袖在那里討論一兩個核心問題,經過討論的一兩個問題在5年到6年之后多半都會成為美國的決策,所以它是一個非常有前瞻性的智庫基地。去年夏天討論的主題是計算機對人類未來的改造和影響這個題目。第一個發言的人就是比爾#8226;蓋茨。比爾#8226;蓋茨在那里講我們現在有這樣的軟件、那樣的軟件,每一個軟件會有什么樣的作用,如果它們發揮作用,這個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講得天花亂墜,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我們不知道未來的前景怎么會美妙成這個樣子,他也很得意,真是靠技術在改變人類。等他講完了,接下來發言的是一個南非的總統,南非總統第一句話就說:你在說什么東西啊,你在講得天花亂墜的時候,你有沒有了解我們南非,我們南非差不多半數的兒童根本沒有任何上學的可能,絕大部分的兒童在饑餓當中,還有一部分的兒童沒有基本的醫療條件,因為疾病而死亡。你在那里描繪遠景,而眼前的真正苦難你完全看不到,他又講了很多的數字,比爾#8226;蓋茨當場就痛心得流淚了。他說我要向你道歉,我們有責任,這是我們的罪過,我們在這里考慮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們居然不知道在我們這個星球上還有人過如此苦難的生活,我們這些發了財的人有責任,我們應該來解決這些問題。所以他馬上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支票本,寫了一張支票,7億美元,拿去交給這個南非的總統,說你先去解決你剛才講的那個情況,如果不夠你再來找我,我可以聯絡美國的大企業家,我們有責任幫助你們。假如這些事情我們發了財的人都不做,那我們真是天誅地滅。所以我講這個同情的力量還有,可是它不是制度化,制度化的反思基本沒有出現。
哈佛有一個非常著名的教授叫加爾布雷思,前兩個月他故世了,94歲,我希望大家注意這個人。大約40年前,他在哈佛有一個講演,這個講演成為名垂史冊的精彩講演,叫“大企業的社會責任”。大企業的責任不是發財致富,賺錢不是為了企業的不斷擴張,企業賺錢不是為了老板腰纏萬貫,而窮人的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企業越大應該負的社會責任越大,就因為你是大企業,所以你對社會承擔的責任應該比別的企業更重要,應該給社會做更很多的貢獻。他從社會的角度、人類的角度對企業提出要求。現在中國發展大的企業,真正有幾個企業拿出錢來資助文化和學術的事業?企業就在考慮自己不斷膨脹,社會的水深火熱和它沒有關系,這是不是一個健康的社會?所以如何從觀念、從價值、從制度形成一個統一的結構來改變情況?很困難,這是一個真正嚴峻的挑戰。我們要把經濟帶回到一個真正的人性狀況當中,而不是把經濟放在一個可以革除人性而任由它自己發展的狀況當中。這是全球化的不幸,而決不是全球化的福音。當然,我們也可以問一問,在中國發了財的腰纏萬貫的大腕們,你們有幾個是真正能夠對苦難的人們感同身受?
所以我剛才講一些數據,就是說全球化所期待的是和平,結果是戰爭更嚴重。全球化所期望的是全球共富,結果是貧富的差距拉得更大。全球化希望可以因為全球化的出現公共治理可以得到落實,結果是環境的污染、大氣的破壞、人的生存條件變得每況愈下。公共治理基本上不可能,現在只能是一個呼吁。1990年之后的全球化有很多成就,但是這3個致命的問題不能解決的話,那全球化帶來的不是福音,而是更大的災難,這是我們現在要面對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有幾個比較重要的,我們信以為標準,信以為經典的因素值得進一步的反思,我簡單地談一下這些考慮。
第一個就是所謂市場經濟原則。這些年來,美國這些國家強調市場的不可動搖,把市場的原則加給發展中國家,這是一個向度。另外還有一個向度,所有發展中的國家自覺地在追隨市場的腳步,恨不得一天之內就把自己完全轉變為市場經濟,而對市場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力量太弱。在美國,有一些批評的力量開始出現。我一直有一個觀念,認為來自于資本主義世界內部的批判更值得我們關注。因為他是在那個“場”里面打滾,對資本主義的弊病感同身受,這比你在外面不關痛癢的批評有直接和切身的感覺。比如說馬克思、恩格斯,一個是金融家的兒子,一個本人就是企業主,工廠規模也不算小,有100多人。他們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比如像《資本論》這些著作,不管這些著作的今天的歷史價值如何,當時是在資本主義內部批判了很多東西。到了列寧這個階段,他對資本內部的情況就了解不夠,比如說《資本論》,剩余價值理論這些東西列寧根本不可能寫出來。他不在那個環境當中,他也沒有那個體驗。到了中國這個階段,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多是口號式的討伐,缺乏實質性的內容和理論的建樹。所以外部的批判和內部的批判不大一樣。外部的批判往往容易流于意識形態化,內部的批判往往知道它真實的毛病在哪里。現在全球化之后,十幾年過去,事實上非常有戰斗力的、來源于資本主義內部的批判性群體已經出現。在這個群體中,有一個人物叫卡斯提爾思,他是一個西班牙裔的學者,現在是美國加州柏克萊的教授。十幾年來他一直在研究資訊社會,市場經濟這些因素對人類生活可能的改變。到1997年、1998年的時候,他被檢查出癌癥,他認為自己要不久于人世,拼命地工作,用了3年左右的時間把他十幾年研究的結果總結為《信息時代》(The Information Age)。他的心愿是像馬克思一樣。馬克思當時寫《資本論》,通過資本去了解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一些秘密。他認為現在整個現代資本主義的“information”(信息)可能和馬克思當年面對的那個資本問題可以等價。于是他從“information”和資本生產之間的關系進入,因為如果不把“information”這個概念引進來,基本就不能理解比爾#8226;蓋茨。比爾#8226;蓋茨也沒有什么大的、了不起的金融資本,他就是有“information”,然后開始慢慢發展,進而成為全世界的首富。“information”可能是一個進入當下資本主義的關鍵因素。因為是受到馬克思的影響,《資本論》是3卷本,《信息時代》也是3卷本。在2000年的年底,這3卷全部出齊。《紐約書評》用了5到6期集中地評論這本書,在美國整個社會學界、思想界影響非常大。有一些夸張的評語認為,卡斯提爾思很可能是繼馬克思和韋伯之后,第三個以社會學理念改變人類歷史進程的思想家。他在這本書里有一個觀念,我覺得特別值得拿出來和大家討論,叫做“虛擬實在”。就是人有愿望,人要消費,比如餓了就想去吃,這個愿望都是實在的愿望。但是全球資本主義的發展,事實上最深刻地改變了人的實際愿望。在座有很多女學生,星期天的時候經常到商店里逛逛,衣服也好,名牌鞋也好,可是所有的這些不是你真實的愿望。這個觀念有點像朱熹講的“存天理,滅人欲”。很多人講朱熹是一個禁欲主義者,因為他要“滅人欲”。其實不是,他那個天理當中包含正常的人欲,人的欲望有正當的,你要吃,你要睡等等,這是天理當中許可你要做的部分。那個要滅的“人欲”是什么東西呢?“飽暖思淫欲”,這個“淫”就是多余,你在正常的欲望之外多出來的欲望得被滅掉,因為那個東西被充分地發展,所有的人性都會被減弱,所有的社會正當性都會被減弱。他就研究這個虛擬實在,就是在人的整個生存結構當中,是什么力量把人的真實的存在轉變為虛擬實在。而這個虛擬實在恰恰是資本存在的第一個前提,就是說不是你直接需要的消費,可是你花錢去買它,所以它還是你的消費。我想這當中有一個間隔大家要能理解它,屬于你存在的真正消費和你的真實存在并沒有關系,但是你是在消費它。這一部分消費是由資本家,是由媒體等各種各樣的力量把它塑造出來的。這個虛擬實在的消費已經占到全世界實際消費總量的絕大部分。而整個資本主義是在這樣一個大的消費動力下推動起來的,全球資本主義的這個趨勢被大大地強化了。我們自己捫心自問,我們對名牌的渴望,對于那些實際和我們的生活沒直接關系但是可以體現我們身份的那些商品的渴望,在我們的生活當中占據了多大的比重?
我們真正想一想,我們整個全球化后的資本主義經濟結構到底了解多少?而我們每一個人已經被它卷進去,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虛擬實在者,我們都在虛擬實在的欲望和消費結構中。因此后面有一個更深刻的問題出來了,就是消費主義的問題。現在這個社會事實上是真正以消費為第一動力來形成的經濟社會。這樣一個理念實際上早在200年前就被一個深刻的思想家已經看到,他叫托克維爾,他研究美國的那套民主制度。很多人講消費主義的時候,基本上還是經濟學的批判,認為經濟制度導致了這樣一個消費主義。但是,基本情況并不是這樣,有更深刻的原因,這就是托克維爾提出來的,托克維爾認為民主制度才是構成消費主義的真正力量。因為民主就是大家投票,多數取勝。所以你一定要去討好那個“多數”,要對“多數”的欲望許諾,然后在掌握權力以后,去滿足“多數”的欲望。不滿足他,他下次就把你趕下臺。新選上來的人還是要滿足那個“多數”的欲望。所以民主基本是在慫恿這個“欲望”獲得選票,然后來實踐這個愿望,去鞏固這個權力,民主基本上是在這個惡性的循環當中,而這個惡性循環就導致凡俗化和消費主義的出現。這是托克維爾在200年前的一個警告,對這個問題一定要有足夠的警惕,怎么估計都不會過分。在這個意義上,我聯想到從亞里士多德到丘吉爾,一代一代西方政治學家告訴你,民主是個不好的制度。只是沒有比它更好的制度,我們才不得不用它。他們一直在這樣講,只有少數政客才說民主才是最好的制度,而深刻的思想家從來不說民主是最好的制度。他們看到無條件地推行民主制度,會放大民主必然產生的弊病。現在因為市場的全球化、資金的全球化,整個的消費主義膨脹到一個空前的水準。因此在英國、在美國有一些思想家提出一個新的概念,這是剛剛提出來的問題:“鍍金時代”的歸來。也就是說因為全球化的資本運作,虛擬市場的推廣,使得這個社會現在只有一個標準,這個標準就是財富,除了財富還是財富。追求財富成為國家動力,成為族群動力,成為個人動力,如果一個社會只有財富作為唯一價值來指引,來建構,那這個社會就是徹頭徹尾的一個鍍金社會。鍍金時代就是說用財富來包裝和解構一切價值。最典型的就是1870年的美國,所以馬克#8226;吐溫寫了一部小說,小說的名字就叫《鍍金時代》。也就是說以財富為唯一的價值,這樣一個時代是閹割和瓦解文化和精神價值的時代。
鍍金時代最重要的一個危害,在于它解構了作為群體的公共知識分子,就是因為鍍金時代追逐利益的問題,因此導致在利益標準上的分化。有一些人認為,保護資本家,讓他去開廠,資本家開了廠,窮人才能有工作,才能有錢,因此只有推動資本家,就能創造財富。所謂自由主義理念基本在這個向度上,就是不要給這些人太多的限制,不要濫用國家權力。還有一部分人說,財富要落實到窮人身上,所以政府要加大力度,對富人征稅,實行二次分配來保障窮人的利益。整個知識群體就被這樣的兩個不同財富理念撕裂。所以一部分知識分子在鍍金時代的理念上被稱為“豪富知識分子”,他再怎么講,再怎么用自由主義標簽自己,整個這套理論的落腳基點是社會豪富階層的利益。還有一部分叫做“保護性民粹主義知識分子”,這部分知識分子以保護窮人為他的知識標簽。而這個社會缺少了另外一種,真正能夠把窮人和富人合在一起,當作一個相互依存的生命共同體,在人性和人道的基礎上,重構富人和窮人的關系,這個公共性敘事的知識分子的承擔被瓦解了。
整個經濟化的推動過程當中,出現了一些新的我們要面對的問題,不是我們以前的經驗能面對的。針對這些問題,還有一些有積極意義的反思,不只是一個單純批判的力量。比如對于經濟活動的理解,需要有足夠的人文情懷,有足夠的其他必然經驗,這樣的一些理念也開始出來。其中有一個哈佛的教授,他觀察到一個現象。意大利南部的經濟發展不充分,也不是很好,意大利北部的經濟相反發展得不錯,假如單純從自然條件來說,意大利南部的自然水文等條件還稍好一些,北方有更多的山地,為什么自然條件相對好的地區沒有發展起來,自然條件相對差的地區卻發展得更好呢?他長期在那里做田園調查,最后他發現意大利北部有一個合唱團的傳統,每到周末或者哪家有一個喜慶,大家都跑到村子的空地上引吭高歌,大概意大利出很多男高音,和他們喜歡合唱有一定關系。在唱歌的同時,人們張家長,李家短,談論芝麻綠豆的事情。你有什么信息在那里講,他有什么困難也在那里講,因此合唱這個形式成為一個社會資本協同運作的結構。所以很多人認為經濟的發展就是資本、技術、市場的力量。很重要的區別是有這些力量也沒有發展起來,這些力量不是很強的卻發展起來了,是不是還有其他的東西可以作為資本來理解?因此,一個概念提出來了,就是社會資本,社會存在的方式同樣可以是經濟增長的資本力量,也可以是政治成長的資本力量,也可以是建構人類生活的最基本的資本力量。
在法國還有一個思想家,叫皮埃爾#8226;布厄迪,他提出另外一個向度。剛剛我們講的是社會生活當中的某一種結構形式,某一種傳統形態。皮埃爾#8226;布厄迪提出了文化資本。當然那個文化資本主要不是針對經濟行為而言,它主要針對就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存在于經濟形態當中,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對立,對人、對意識形態這套東西都有很大的塑造力量。他認為,文化資本才是塑造人的基本力量。他研究了巴黎“城郊”的上千個案例,了解在那里生活成長的那些人,為什么會成為他們自己的那個樣子。然后了解到他們的文化影響和自我定性、自我成長有相當大的關系。文化資本的概念被提出來,了解文化在塑造社會當中的參與力量。當然我們在這里要避免文化決定論的問題,好像只有文化才可以塑造社會,其實,同時需要考慮經濟的力量、政治的力量、環境的力量、意識形態的力量,這些都是同文化一起協同塑造的力量。這里面有一些陷阱,如果你有自覺,你可以避免它。但是我們應該了解它的價值,所以我講在精神譜系當中是需要分殊的。這是我講的兩面,就是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的問題,那這個問題典型地體現在一個例子上面,就是亞洲金融危機。美國有很多討論會研究這個問題,當時一些美國的教授說東亞的資本主義不就是裙帶關系嗎?不就是關系資本主義嗎?它就是不堅守我們的市場原則,所以事實上他們不是資本主義,不是我們的純粹的資本主義,我們是經過理性化的嚴格考量的資本主義。亞洲經濟后面有一些比較陰暗、齷齪的東西和現代的原則完全不能兼顧,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導致亞洲金融危機,這是他們咎由自取。沒有10年的時間,它根本不可能翻過身來。毛病就出現在關系資本主義上面,裙帶資本主義上面。毫無疑問,裙帶資本主義、關系資本主義的確有很多不守規矩,因情往私,導致運作程序出現很多非規范的問題。但是它有另一面,因為關系的存在,所以有同舟共濟,因為有裙帶的存在,所以在緊急情況下的動員能力特別強。所有這些東西他完全看不到,只是韋伯所說的理性化。就是這樣一個靜止的標準,你不符合我這個標準,你就不靈。現在來看,這是比較狹隘的西方的地方經驗。
例如,韓國人迷信純金,做企業的時候每年要買一個金烏龜,而且越買越大,證明企業成長,有一點圖騰的感覺。韓國經濟危機出來之后,韓國企業老板就把這些金烏龜交給政府,希望幫助國家度過難關。韓國的婦女把自己的鉆石項鏈,金銀首飾全部解下來交給政府。這個情況在美國有可能嗎?那么大的社會動員力美國有可能出現嗎?不可能。前年卡特林那臺風,給當地造成巨大損失,那是一個文化城市,可惜啊。所謂新奧爾良爵士樂是從那里出來。那是對保持美洲和歐洲的文化生活方式溝通得非常好的一個地區。那里有法國角,法國情調的酒吧、法國的繪畫等等,是南部文化感最強的一個城市。當大水把這個城市淹了的時候,美國總統布什在他的農場里烤牛肉,戴著牛仔帽彈吉他。假如吉林省某一個地方完全被淹掉,幾萬人困在水里面,你們的省長坐在那里戴著牛仔帽彈吉他,這有可能嗎?他哪怕做表面文章,他也必須趕過去。結果記者就說,老百姓水深火熱,你在那里燒烤,在那里彈吉他,你這個總統是不是稱職?布什有一套說辭,美國是一個法制的國家,聯邦法規定,不經過州長的請求,總統不能干預州事務。所以我就在燒烤,我就在彈吉他,州長沒有請求我,我怎么可以越俎代庖呢?我好幾次講到“人性基礎”,假如一個國家的法制可以荒唐到這個地步,幾萬老百姓生死未卜,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一個總統可以說是法律不許我去救他,這個法是不是真正合理?這樣一種徹頭徹尾的理性主義,而不融入任何人性基礎,就沒有同情原則,它可不可以成為我們的生活典范,而垂之久遠?而這個水災出來之后,中國第二天就將500萬美元打到美國帳戶上。我們想想美國的經濟規模是我們的6.5倍,我們比他窮那么多,但是500萬美元拿過去了,當然我希望拿得更多一些,只要我們有能力的話。同樣的比較,1996年到1998年的長江特大洪水災情,這個期間美國給中國的捐款,你們猜猜是多少?美國整個給中國的捐款是93萬美元。這93萬美元當中只有10萬美元是聯邦政府拿出來的,其他83萬美元是像我這樣的華裔人士化緣化來的。所以,大國應該承擔更大的責任,現在都是比他更弱的一些國家在承擔責任。而所有的這些被冠冕堂皇地用理性化、合法化全部包裝起來。理性化已經把關系資本,把裙帶資本全部消解掉,人赤裸裸地就是一個馬鈴薯加另一個馬鈴薯的配置,這當中就是制度法規,再沒有別的東西,這是不是合情合理的人的生活?所以什么叫關系資本,什么叫裙帶資本,有極大的負面,這一點不假,但是假如反對關系資本,反對裙帶資本,把任何人性從理性架構中驅逐出去,這是極為危險的一個社會結構。全球化把這樣一個趨勢登峰造極地表現出來,這是值得我們警惕的。
另外,許多國內的學者對哈耶克主張的自由市場的原則非常欣賞。哈耶克的理念就是不受干預的自由市場。這個市場的運作背后有一個自身一套規則,有一套邏輯。而人為去干擾這個市場,總歸會把市場搞壞。他是靠這個得諾貝爾獎的。這后面很大的背景是冷戰,因為當時社會主義陣營是全然的計劃化經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連人都是國家的財產。哈耶克就講凡是這些東西都體現了人的傲慢。人以為自己的理性可以了解那些規律,駕馭那些規律,最后一定是通向奴隸之路,人最后都成為奴隸。這后面有深刻的東西,就是如何了解理性的局限,而不要因為人的理性導致狂妄。但是由此得出另外一個結論,就是尊重市場的規律,放棄或者不允許任何程度的干預,這簡直太可笑了。有沒有一個市場完全沒有人的干預,就自己在那里運作?連美國都做不到。格林斯潘在做什么?一會兒利率上調0.25%,一會兒利率下調0.25%。美國為什么要規定最低工資標準,為什么要規定稅收的百分比?都是在調節市場,都是在人為干預市場,如果徹底地放棄人對市場的一切干預,那就聽任市場把人作為奴役的對象宰制。所以為什么市場充分發展,而實際上貧困的人口在不斷地增加,這是我們干預的程度不夠。但是這里面有一個非常危險的地帶,有效地干預而防止自以為是的長官意識。什么叫有效干預?什么叫長官意識?如果不對市場本身的邏輯有必要的尊重,那你就會走到極端的計劃經濟。而如果你對市場的邏輯迷信過了頭,那你就放棄人文對經濟的引導。哈耶克晚年經常到紐約看他的老師,每次看到他的老師都抱怨我得諾貝爾獎其實什么用都沒有,沒人把我當回事兒。我的理論在美國根本是被邊緣化的。我老實說,幸好是被邊緣化了,你要是占了主流,我們就完了。哈耶克到晚年更不甘寂寞,寫了一篇文章,要堅決地推行市場自由的原則。甚至聯邦政府發行貨幣的權力都應該取消,讓美國的各個大公司自行其是地發行美元,所有的美元在市場上競爭,在國際市場上競爭。貨幣也是一個市場單位,也是按照市場的邏輯來安排。結果和他同樣的一個保守主義經濟學家認為哈耶克瘋了,怎么可以讓大公司自己發行貨幣,這個絕對不能同意。于是開始辯論,最后出了兩本文集。我一直主張把這個文集翻譯過來,讓我們了解極端市場主義里面的另外一面。假如對這個沒有清醒的估計,而聽任市場去宰制人類的經濟生活,那我們就基本違背市場含義中的人文要求。所以中國古代講經濟是一個與現代不同的觀念,叫做“經世濟用”。我們所以需要經濟活動,是因為人的存在需要這些東西,這些東西是為人服務的,把這個理念拿掉,特別是追逐利潤的觀念出來后,也就是說17世紀以后的經濟觀念,實際上就是把盈利當作目的的活動,它后面經世濟民的觀念越來越淡化。到了全球化后,用經世濟民去理解經濟簡直是天方夜譚。所以才會有比爾#8226;蓋茨聽到在南非的那樣意外的情況,因為之前他沒有那么復雜的經世濟民的考慮,他就是把經濟當作以盈利為目的的活動。所以我想整個這一套的理念對我們今天的凡俗生活的影響是非常之大的。我們作為一個正在成長的生命共同體,我們有沒有經驗,有沒有資源,可以在面對這個市場主宰經濟的困境中走出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這是值得我們考慮的。
我們知道從“五四”運動以后一直到今天,我們一再地提一個問題,中國為什么不能發展現代化?有一個解釋是中國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宗法經濟,因為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所以不能形成市場經濟,不能形成市場經濟就不能發展大生產,沒有大生產也就沒有現代性。從“五四”運動到今天,這個觀念差不多已經講了100年。在最近幾十年把這個觀念講得登峰造極的就是超穩定系統,中國就是超穩定,超穩定就是小農經濟、宗法經濟和帝王集權的相互循環。現在美國、臺灣、日本一批學者提出完全不同的研究結果,有非常強的挑戰性。第一個問題說14世紀當資本主義在意大利開始萌芽的時候,佛羅倫薩只有14萬人,米蘭的人口是10萬左右、威尼斯的人口不足9萬,而稍早的中國的北宋時期,我們像開封那樣百萬人口的城市已經有幾個,接近百萬人口的城市也有幾個。這樣城市的規模,如果我們看馬可波羅寫的東西,看利瑪竇寫的東西,都可以了解到。你現在說百萬人口的城市就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都是自己開荒種地?自己種棉花?自己織布?它沒有市場?有沒有可能是這樣一種經濟形態?城市遺址考古學的發展,解答了這個問題。從商周到漢唐、到宋明,我們出土的古城遺址當中,幾乎千篇一律,都有三分之一的城市面積作為“市”,“市”就是用來交換。你看《清明上河圖》中集市的繁榮景象,所以說中國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至少在那個時代,對于那么大的城市規模來說,這個說法太不負責任。它有市,它有交換,它是有市場的經濟。
進一步的問題提出來,為什么中國有那么大的市的面積,有那么大的交換,可就是沒有發展出大生產?很多的學者把問題轉移,不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不能發展大生產,而是中國的市場為什么不能發展大生產?我認為這是一個深刻的問題,把整個研究推進了一步。結果基本上有3個要素,第一個要素就是中國的中央權力對于商業活動可能形成的壟斷結構有很早的警惕,所以從秦漢以降的中央政府把成本極低、利潤極高的產業全部收歸在國家權力之中,不允許個人經營這些東西。比如鹽鐵,沿海地區曬鹽有什么成本,但一運到內地就產生暴利,而且鹽是生活之必需。凡是低成本、高利潤、生活必需的商業活動,政府把它掌握起來,不允許個人染指。因為個人染指可能控制市場,可能形成暴利,可能危及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鹽、鐵器每家每戶都得使用,農具要用鐵,煮飯得用鐵鍋等等,所以鐵被國家管起來。在后來漕運,南糧北運,后來,有一些規模的紡織、機械制造也由政府來掌握。就是因為這部分成本和利潤之間的差距太大,這個如果流入民間的話,會搞壞一個有序的經濟結構。我們去看《鹽鐵論》的辯論,關于這個方面有非常精彩的涉及。后來歷朝歷代對這個問題一直有糾纏,王安石的辯論也有體現這個方面的考慮。
第二個要素就是中國有行會和行規來限制這個行業中的個別商人的一枝獨秀,類似西門慶這類的奸商一直希望個人獨大,這個希望在中國幾乎沒有可能實現。我相信在座諸位看過“喬家大院”,那里面透露出來的商業理念,要反壟斷,要利潤共享;看到災民來了,他要開粥廠解決幾萬個人的溫飽,然后其他的企業碰到了困難,要相互拉一把,中國商業領域中的行會、行規,大家如果有興趣在這方面做一個歷史學意義上的檢討工作,我相信那會是一個很大的資源。
第三個要素就是在民間社會當中,因為儒家思想的傳播,所以中國在觀念形態當中,即使在民間社會,也很少把財富當作什么了不起的價值。儒家說“君子不患寡而患不均”,那個“寡”就是一枝獨秀,就是財富最多,實際上不是這個問題。我們應該重視的是“不均”的問題,這種倫理觀念導致一些什么樣的情況呢?如果一個人發了財,如果他跑到自己的老家去炫耀財富的話,那族長一定會把他找來教訓一頓。地方志上有太多的記載,凡是發了財的人都是到老家去修條路,去蓋小學校,還是去給幾個老人一點錢,讓大家覺得他在做積德的事情,不只是儒家,就是佛教的教義都對人有這種要求。
所以中國在最高權力結構上面,對暴利的行業有調控。在行會有行規,就是在整個市場的內在秩序當中,有約束。在民間文化和民間意識形態當中,對商人僅僅追逐財富有自覺的道德批判。這3個力量合在一起,導致中國市場出現了一個早熟的情況,就是中國市場很早就知道反壟斷。壟斷在中國市場出不來,因為把資本高度集中起來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性,因為壟斷不能出現,所以大規模生產就沒有任何可能。因為大規模的生產必須有一個可以控制的市場,但事實上沒有一個商人可以對行業起到主宰和控制的作用。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反思,每個民族都有一些資源,當然這個資源不是一家獨有,我相信法國、西班牙都有一些獨特的資源。如果把中國抑制壟斷所有的能力,比照西方近代的發展,我們完全有理由不那么自卑地對待我們自身的資源。西方到18世紀末期才真正遭受到壟斷的壓迫,然后花了差不多100年的時間才把《反壟斷法》建立起來,即使如此還是擋不住比爾#8226;蓋茨在那里壟斷,打了幾場官司后,他還是在那里壟斷。Windows XP賣100美元,你們知道它的生產成本是多少嗎?比生產1美元的紙幣還要便宜。那么大的利潤,實在是讓人氣不過,于是就盜版。他說不行,我們有知識產權保護,盜版不行。所以現在不僅是壟斷反不了,反壟斷反而有罪了。如果知識產權的保護使得知識傳播發生障礙,我們就要嚴肅考慮它的法哲學基礎。現在事實上就存在這種危機。
全球化在整個市場運作當中,開辟出很多空間,可以讓我們從思想文化、從家庭財產、從政治觀念來加以了解。
[作者黃萬盛,哈佛大學燕京學社研究員,東北師范大學亞洲文明研究院兼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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