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情人能做到我們這個份上,從最初的憐惜、疼愛到后來的相愛相伴到再后來的相濡以沫,相依為命……
沒有人愿意背井離鄉,俗話說得好: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的草窩呢。那是你沒逼到份上,就像我和立民,結婚兩年,懷里的女兒剛滿1周歲,就不得不打點行裝奔了千里之外的那座邊城而去。家鄉太窮了,婆家更窮,媽媽當年百般阻撓也沒擋住我的腳步,我選擇了立民,就注定了貧窮。
和家鄉比,邊城綏芬河在我的眼里就是天堂了。那年我25歲,背上背著我的女兒囡囡。從哈爾濱江北一個偏遠得不能再偏遠的山溝里步行了兩個小時,坐上汽車又走了一個小時,再坐上火車顛簸了二十幾個小時終于到了綏芬河。
下了火車我看見了金發碧眼的俄羅斯女人,她們涂著鮮艷的口紅,穿著袒胸露背的衣服在大街上招搖而過。立民拽一下我的衣服說,別東張西望,跟緊點兒。我緊緊地跟在立民身后,步步緊相隨,女兒尿濕了我的后背,尿液順著我的后腰淌下來……
丈夫很快找到了他的表哥,表哥將我們帶到建筑工地上,立民在這里做了瓦工,我在工地的食堂里打雜。夜里,我們睡在臨時搭起的工棚里,生活就這樣安頓下來。
一個月后,老板發工資,一沓厚厚的鈔票沾著老板的口水遞到我面前,我看著眼前的百元大鈔有瞬間的愣怔。立民接了過去笑著說,可嚇著俺媳婦了,她沒見過這么多錢。是啊,在家鄉就算一年到頭不吃不喝地也見不到這么多現金啊。兩千多塊啊!夜里我和立民輪番著數了又數,立民說明天他去把錢存起來,若干它幾年,也在這里買間樓房,再不回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立民鼾聲響起來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出工棚,仰起頭看著周圍高樓大廈的窗子里透出的燈光,想著將來自己也住在那里,那里一定干凈溫暖,不像這工棚又潮又濕,還有趕不走打不絕的蒼蠅蚊子。那里一定有又大又漂亮的廚房,我系著花圍裙給立民和女兒燒飯吃,想著想著我笑了。
時間像白駒過隙般一晃半年多過去了,生活雖然又苦又累可畢竟充滿了幻想和期待。
那是一個看似平常的日子,我正在工地上背著女兒忙碌,一封來自家鄉的信輾轉落在我的手上。我欣喜地拆開了它,我以為一定是爹媽想我了,可是讀完信我卻雙腿發軟,淚流滿面。
信是讀初中的小弟寫來的,他說今年家鄉雨水大,泡塌了爹媽棲身的三間老屋,現在一家人借住在三嬸家的柴房里,問我賺到錢沒有,想借3000元把房修起來。
看完信,想著三嬸平日里的尖酸刻薄,再想想柴房里瑟瑟發抖的爹媽小弟,我的心揪成了一團。
晚上吃完飯,我把信給了立民,心里忐忑著,因為爹媽當初反對我們的婚事,立民與我的家人一直不睦,不知……果然,立民陰著臉把信丟在一邊。我小聲地問,咋辦?立民回頭看了我一眼叫,咋辦?你一個出了嫁的閨女還能管娘家一輩子。家里有姐妹好幾個為什么只沖你來?再說,你不想過好日子了?聽他說這么冷血的話,我的怒火在心頭冉冉升起,戰爭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那天我們從傍晚一直打到深夜,我也沒搶過那張我們應該共有的存折,看著面前那張扭曲的臉我的心沉到谷底。在那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我用淚水打濕了黑夜迎來了黎明。
第二天早上,我用一種征求的聲音再一次問那個和我同床共枕了近3年的男人,可不可以看在我的面上幫他們一次?不行!立民面無表情地摔門而去。我抱起嚇得直哭的女兒簡單地收拾了換洗的衣服身無分文地離開了工棚,爹娘有難,做女兒的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坐視不管。
我走向街頭,加入了站大崗(站在街頭等人來雇傭)的行列。我站在那里,等著有人來雇傭我。我想用自己的雙手賺到能給爹媽重建家園的錢,我不知道,我的命運和生活在這一刻將徹底改變。
郭君武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緊張得話都說不清了。他冷冷地問我,會刷房子嗎?我點頭。會刮大白?我點頭。他說,走吧。我連忙跟在他身后。他的新房在二樓,很寬敞的房子,有一屋子的陽光。他問我,多少錢?我說,你說吧。是的,這是我第一次干這樣的活兒,我不知道該要多少錢。他說,500元。我立刻點頭,行!
我開始刷房子,我不知道做這種工作還需要準備一副眼鏡,那天刷到天棚時石灰一次次滴進我的眼睛里,借著這個機會我一次次流淚滿面。我身無分文,所以從早上干到傍晚我水米沒沾牙,我干活兒干得心急如焚,因為女兒還在幼兒園等我來接。天黑下來時我收拾涂料準備明天的工作,或許是饑餓,或許是這幾天來一直沒有休息好,又或許是勞累,我昏了過去,并順著臺階滾了下去。
我醒來時躺在郭君武的懷里,我看見他焦急的眼睛,他問我,為什么這樣?你不要命了。我才發現剛好來了月經,血洇濕了我的褲子。我本不堅強,現在又有這樣一雙關切的眼睛在看著我,所有的委屈和辛酸在這一刻如決堤的洪水泛濫開來。
那天夜里,郭君武幫我從幼兒園接回了女兒,又買了熱氣騰騰的包子,我一口氣吃了8個包子又喝了幾碗水。郭君武臨走時說,你要沒地方去,就在這屋子里先住著吧。我沒有來得及說謝謝他就走了。
屋子里有一張單人床,沒有被子只有一件軍大衣,雖然還有些涂料的味道,但對于無家可歸的我和女兒來說已經是天堂了。那夜,或許是勞累的緣故,我摟著女兒很快地睡著了,并且安然無夢。
第二天一早,我剛開始工作,郭君武又來了,他將一沓錢塞給我說,這是3000元,先去給你的父母修房子,活兒慢慢干,不急。見我愣在那里沒接錢他又說,借你的,有了還我。我揣著那3000元錢又去工地找了丈夫,最后一次問他,可不可以先借我爹媽錢修房子。他咆嘯著,做夢!你這鬼娘們兒,把我閨女弄哪兒去了?給我抱回來!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去了郵局,我要盡快地把錢寄過去,讓爹娘早一天把房子修好。
郭君武的房子裝修好以后我沒離開住在了那里。郭君武說,如果你相信我是好人的話,就先住在這里吧,等有能力自己租房子了再搬出去。我住了下來,在靠近廚房的那間小屋子里。我繼續出去站大崗,想盡快地賺錢還給他,畢竟無親無故的。慢慢地我知道:郭君武今年40歲,是這座小城鐵路上的一個小干部,他修這房子是因為他和妻子不和想搬出來自己住。我開始幫他收拾房間洗衣服燒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只能做這些,我沒有別的方法來感激他對我的幫助。
我終于和立民離了婚,他帶走了我的囡囡。這座我帶著滿懷憧憬投奔了來的小城沒有圓了我的夢,倒粉碎了我的婚姻我的家。
離婚后我本來想離開的,但郭君武說,你先住在小屋里吧,將來有了棲身之處再走。我點頭,我的確無處可去,再說我欠了人家那么多錢,哪能說走就走。那時我依然去街頭站大崗,并結識了一些姐妹,一起干活兒。那時我和郭君武之間沒有半點兒的非分之想,如果沒有他妻子的那場鬧劇,我想我和這個大我15歲的男人今生都會是兩條平行線,不會有交點。
可是生活就是這樣,你永遠不會知道命運在什么時候給你安排下怎樣的情節,讓你不得不沿著生活的軌道去演繹。
那晚我照例收工后回到郭君武的住處,剛吃過飯,我在洗碗,有人敲門。郭君武剛打開門,門外就呼啦啦沖進來二男一女,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到我面前伸手就一巴掌,兩個男人和郭君武打在一起,拉門的玻璃碎了,碗被摔碎了,屋子里一片狼藉。
我知道了那個女人是他的妻子,那晚他回家解釋過又被趕出來。我也找到他的妻子想解釋這一切,可我萬萬沒想到她會說,我知道你們沒什么,我根本不愛他,我不去鬧一下,怎么向大家解釋我們為什么分居啊!為了我的仕途,我是不會離婚的,你要不在乎名分就跟他過吧……我忽然就懂了他,懂了為什么有家不回要一個人出來住,懂了他為什么用香煙點燃一個又一個夜晚,懂了他夜幕下的滿腹悲涼……
日子就這樣開始了,他不再讓我出去工作,給我買了棉制的衣裙,我常光著腳在屋子里煮飯,我不知道我們的開始是因為什么,賭氣?同情?總之不是愛,但后來,我真的愛上了他。他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好男人,一直用他的方式呵護著我,從沒有輕視過我這個鄉下來的女人,反倒對我格外地尊重。
他常說,秀青,找個好男人嫁了吧。跟著我沒名沒分的委屈了你。我淡然地笑著依進他的懷里,安然睡去,有名分又如何,沒名分又如何,經歷過婚姻,我已經知道,名分的概念遠不及一份唾手可及的幸福重要。
10年后,小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木材業、商業、旅游業、建筑業,紅紅火火地發展著。
我和郭君武依然住在我曾經親手粉刷過的房子里。兩年前,郭君武中風得了偏癱,他的妻子找到我說,要不我和他離了吧,這么多年也好給你一個名分。我笑了,說,大姐,謝謝你的好心但我不要什么名分,我是不會離開他的。她一臉不解地搖著頭走了,她或許不會明白,有了名分就等于有了若干年后繼承遺產的資格,為什么我會拒絕呢?
我常用一架不銹鋼制的輪椅推著他散步,在落日的余暉里,他常有口水流出來,我會俯下身去替他擦干凈。對于他,我依然懷著感恩的心態對待他,我一直都忘不了,很多年前他給走投無路的我送來了怎樣的溫暖。我知道我腳下的路很長,一直延伸到遠方,我就這樣步履堅定地推著他走向前方,走向夕陽燦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