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和日本都曾經過農村工業化時期。農村的家庭工業,一方面緩解了當時歐洲農村的過剩的人口壓力;另一方面極大地推動了當時方興未艾的工業革命。
朱文和他的家庭工廠
一大早,朱亞美就到自己家的“工廠”做工了,她熟練地操作著焊接和切割設備。這樣一些在很多人眼里應該是男子們做的事,朱亞美上小學時就已經懂得如何操作,雖然她現在她只有30多歲,但在自己家的“車間” 工作卻有近20年了。

不遠處,她的父親,家庭工廠主朱文正在和一個客戶商談加工事宜。他自1987年開始開辦了一家小小的家庭工廠,至今有20年了,現在家里臨街的整座房子成為他的“車間”。這種臨街式家庭工廠,后面自己家住的樓房格局在朱文所在村子,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區東吳鎮河頭村,很是常見。
朱文老人沒上過中學,但憑著他的心靈手巧,他在1980年代末曾接受杭州、上海體委的訂單,為航空模型車出了自己設計的定時器。老人給《小康》記者拿出了當時的裝置,很精密,完全是手工制作,很難想象這出自一個連中學都未上的老人之手,出自這樣的家庭小工廠。這項裝置還獲得了獎項,談起自己的過去,老人一臉的自豪。
朱文有四個女兒,除了小女兒讀完博士后在寧波工作,其他三個女兒都在家里做工,其中手藝最巧的二女兒朱亞輝不久前應聘到了附近一家大型企業,并很快就升職為車間主任,管理著很多大老爺們兒,她對記者承認:如果沒有在家里的經驗積累,是不可能很快在技術上取得老板的信任的。
記者在河頭村發現類似朱文家的開辦家庭工廠的家庭有很多,在大隊,一個村干部對記者估算了一個數字:大約1/3的住戶在家里從事自己的“事業”
浙江省委政策研究室的方元龍處長向《小康》記者介紹了浙江省的家庭工業情況?,F在全省從事家庭工業的統計在冊的有64萬戶,但他說:“雖然統計是64萬戶,但是事實上要超過100萬家,因為很多從事家庭工業活動是季節性臨時性的,有了訂單就做一些,沒有訂單就不做,這樣的在農村也有相當大的規模?!?/p>
在浙江經濟相對落后的衢州,記者注意到,在鄉下,就是連老太太都沒有閑著的,只要地里沒有活兒干,就在家里給各種玩具、文具等小商品做著小小的配件。
原籍衢州的方元龍介紹說:“麗水、衢州等地主要是來料加工,依托的是義烏的小商品市場。雖然一天也只有十幾塊錢,但一個月下來,一個家庭憑此的收入還是不錯的。有些做得好的更多些,所以在他們看來比到外面打工還要好些?!?/p>
家庭工業成就浙江
2006年11月,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一次調研中發現了家庭工業在浙江經濟中的重要地位,12月14日召開的經濟工作會議上提出,“積極引導傳統家庭工業向現代家庭工業轉變”。在強調現代大工業建設,強調產業升級的時候,再次強調家庭工業,這一趨勢受到人們的關注。
在浙江的學者眼中,這是家庭工業發展多年之后的應有之義。浙江的工業化進程一個最重要的特點是自農村工業化開始,而農村工業化自家庭工業開始。浙江省社科院社會學所楊建華研究員對《小康》表示:“浙江民營經濟發達,縣域經濟發達,塊狀經濟發達等等特點都與家庭工業的發展基礎相關?!?/p>
而這種格局的形成也有其特殊情況,在建國后的30年中,因地處前線,資源貧乏,浙江在國民經濟規劃中沒有得到重視和投資,如溫州30年中國家的投資才5億多,而當地人多地少,單單種地連溫飽都沒法解決。正是在這種困境下,地方政府對自發的家庭工業采取了比較寬容的態度。
河南的白文軍對記者講述了他少年時對浙江人的驚奇,1980年代早期他在父親辦公桌上就多次看到浙江省蒼南縣的一些印刷業務的函件,他不僅驚奇的是浙江人怎么知道他父親這個小小的單位,而且還知道父親的名字。當年浙江人正是憑著這樣的不懈努力取得了經濟上的長足進展,現在蒼南縣已經成為商標基地、創意基地,而且都是家庭工業起步的。
方元龍分析認為,“浙江自近代以來的工業基礎并不是很好,尤其是溫州臺州等地,不像國內其他地方自近代以來已經具有較深厚的工業基礎,所以只有從家庭工業開始,然后再由家庭工業逐步發展為家庭聯合工業,此后才有規范的現代企業產生。”
但在楊建華研究員眼中,正是類似朱文這樣的家庭工業在支撐著浙江經濟健康、快速地發展。2005年浙江工業總產值30000億,其中規模以下企業共達到7500億,而家庭工業的產值有1500億元,占了相當大的比例。
但在方處長看來,除了經濟方面的效果外,家庭工業在就業方面的意義也很重大——2005年在64萬戶家庭工業中的從業人員有330多萬人,事實上從業人員要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小狗經濟”再認識
2002年,經濟學家鐘朋榮曾總結以臺州經濟模式為代表的經濟模式為“小狗經濟”,即細致分工,嚴密合作。事實如此。在義烏福田,記者注意到有一位老太太在制作一種出口的圓珠筆所附帶的羽毛,每做一個只有七厘錢,但一天可以做數百,有時會做到一千個。正是無數這樣很專業化的生產最后組合出一支筆。
在楊建華看來,西方的工業化、現代化是以社會化大生產為基礎,馬克思等學者都提出現代工業是以社會化的大生產為基礎。但浙江的現代化發展、工業化發展是一個不同的路徑。他將其稱為“社會化小生產”。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的30年間,浙江是一個社會化的小生產,推進了浙江現代化的發展,也推進了浙江能夠長達30年的持續快速健康的發展。
因此他認為,這樣的家庭小生產雖然看上去不起眼,但當它融入到整個市場化的大潮、融入到社會化的大市場網絡格局、融入到全球化的浪潮當中去的時候,它所產生的作用、影響和能量不是一般的語言和理論所能夠描述的。
家庭經濟發展到今天,浙江省已有近600個產業集聚區,數百萬個中小企業生產的幾百種產品在全國市場占有率第一,浙江甚至是很多產品的全球生產基地。同時,浙江又具有義烏小商品城、紹興輕紡城、海寧皮革城等等專業市場,塊狀經濟和專業市場結合起來,帶動了一大批家庭工業的發展,所以浙江的經濟活力一直在縣以下最為突出,正是這個原因。全國1000個最強鄉鎮,浙江有268個。
這種塊狀經濟和專業市場的發展同時又極大反促了浙江家庭工業的發展,這一相互促進、優化的現象在浙江經濟中成為一景。
浙江家庭工業也帶動了浙江制造業的強勁發展,這一發展勢頭充分展現了“小狗經濟”的優勢所在。
以臺州摩托業為例,在臺有上千家摩托車零部件生產企業,每個企業規模都不大,但一個企業或一個家庭甚至只生產一種螺絲釘,專業化分工非常明確,零部件專業化生產水平相當高;由于單一的企業或工廠專業化程度很高,生產效率隨之提高,而發達的市場體系又極大地降低了不同生產環節間的交易成本,因此,整個臺州地區摩托車生產的總成本比內地許多大型摩托車集團要低30%。
有分析認為,發達的家庭工業,同時輔之以上規模的專業市場,這樣,整個區域的某一產業就既獲得了專業化分工的效益,也因企業的集聚和市場的高效運作而降低交易費用,最終獲取低成本的優勢。

將家庭工業提到政策前沿
學界總結出的“浙江模式”已經形成了基本的理念:家庭工業起步,民營企業起家,農村家庭工業不僅是民營企業實現資本原始積累的基礎,同時也是產品及產業集聚的基礎。
盡管“浙江模式”一直以來引起人們的關注,也曾有很多地方到浙江取經,但就目前來看,“浙江模式”還沒有在很多地區開花結果。即使是同處長三角的江蘇南部也是如此。浙江一家大型民企在江蘇鎮江國企改制過程中,重組了一家鋁加工廠。按這家企業的老板設想,企業上了一定規模,便會有眾多當地企業與之配套。出乎這位老板的意料,竟然沒有一家企業,哪怕是家庭作坊前來洽談。這位老板不禁感慨:這在浙江是不可思議的。
這一事件讓江蘇鎮江市工商聯合會副會長柏新民深為感慨。他為此曾上議案提醒應該將家庭工業提到政策前沿。他在議案中提出了鎮江本地的一個例子:丹陽界牌鎮目前擁有家庭工業戶超過3000戶,吸納就業15000人,全民創業率達77%,人均純收入9180元,在全國千強鎮中排名49位。他認為,事實證明:哪里有興旺的家庭工業,哪里就充滿了活力。
針對浙江模式還未能在全國開花結果,有學者認為,很多一部分原因是政府為政績著想一般偏愛的是大企業,而忽略了草根的家庭經濟。
一直研究日本工業歷史的北京外國語大學日本學研究中心周維宏認為,在東方農業國家,由于人口和土地的壓力,家庭工業無疑是解決兩方面問題的一條途徑。就世界范圍來看,歐洲和日本都曾經過這樣的農村工業化時期。學者們的意見是農村的家庭工業最大的作用有兩點:一方面緩解了當時歐洲農村的過剩的人口壓力;另一方面極大地推動了當時方興未艾的工業革命。
對企業集聚的發展模式,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總結了七條經驗:企業在地理上的靠近性;部門專業化;中小企業為主;在創新基礎上的企業間密切合作和激烈競爭;社會文化的同一性;企業間信任和積極的自治組織;支持性的區域和地方政府。
楊建華研究員認為,“雖然就浙江的發展歷史來看,政府的主要作用是放手讓民間自主發展,但在當前各地都在緊追猛趕的當今,應該有政府為家庭工業的發展提出促進措施,這是浙江和其它地方都面臨的一個問題?!?/p>
方元龍表示,浙江家庭經濟有個問題是,低層次的加工工業多一些,現代的工業在家庭工業中少一些。他表示,他們作為承擔研究的機構已經向浙江提出了政策建議,建議在用地、環保、融資、小額貸款、稅費、勞動力培訓、信息服務、技術支持、市場開拓等方面給與家庭工業一定扶持。他們希望浙江的經驗能給其它地方以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