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已有三年了,我很想寫一篇懷念文章,但每當一提起筆,一種極其沉重的心情壓得我無法下筆。自從母親去世后,我的心一直空蕩蕩的,這時我才發現,母親在我的精神世界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如今她走了,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沒有留下任何一樣可以觸摸,能夠感覺母愛的東西,唯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回憶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有時甚至不相信母親已不在人世。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與我如此息息相關,給我生命和一切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
母親生于1930年,活了七十一歲,在她短暫的一生中,經歷了歷史巨變、世事滄桑。母親年輕時曾是遠近聞名的美女。民改前,母親是嬌貴的黑彝女子,但舊的婚姻制度象一把無形的枷鎖桎梏著她。在母親十五歲那年,便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她許配給一個黑彝男子,并舉行了婚禮,幾年后她的那位丈夫在冤家械斗中不幸身亡,母親被轉房給死者的弟弟。母親不喜歡那個男人,更不愿讓自己象私有財產那樣隨意轉讓。從此母親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抗爭,但在舊社會,一個柔弱女子怎能與一個沿襲千年的奴隸制抗爭呢?母親幾次逃跑,又幾次都被父兄送回婆家,又幾次逃回娘家,直到民主改革砸碎奴隸制的千年枷鎖,政府提倡婚姻自主,禁止包辦婚姻,母親才盼來了春天,遂愿嫁給我父親,于是才有了我和我的兩個弟弟。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生活是異常艱難的,但在母親的愛撫下,我們兄弟仨依然感受到了人生的快樂和幸福。那時我大約七、八歲,二弟四、五歲,而三弟還沒有出世。由于饑荒,許多人家的孩子過早夭折,母親卻靠堅強的毅力終于將我們拉扯大。至今記憶猶新的是,母親每天留給我們的一小塊苦蕎粑。那時母親每天隨生產隊的社員們到幾十里外的平壩漢區去勞動,每天生產隊發給每個社員一小塊蕎粑,作為一天的干糧。母親卻舍不得自己吃總是帶回來留給我們,我和弟弟每天在家里盼著母親的養粑。到傍晚,母親帶著一身疲憊回來時,都從溫熱的懷里取出蕎粑分給我和弟弟。看看我們兄弟倆立即狼吞虎咽起來,母親憔悴的臉上露出憐愛的微笑。二十多年后,當我們的物質已比較充裕時,我依然無法忘記那一幕情景,這時我對母親除了敬重外,更多的是內疚。我無法想象,那時的母親是承受著怎樣的饑餓和痛苦,懷揣著那一小塊蕎粑,翻山越嶺回到她的孩子身邊的。至今想來,那不是一塊蕎粑,那是一顆最無私的母愛之心啊。
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被戴上奴隸主的帽子,生活在無休止的階級斗爭中。在那個年代,被戴了帽子就意味著被打入了另冊,被剝奪了作人的尊嚴。母親白天承受著繁重的體力勞動,晚上還要接受貧下中農的批斗。每次開批斗會,母親都不讓我們參加,大概是害怕傷害孩子幼小稚嫩的心吧。無數個晚上,爸爸和我們兄弟仨驚恐不安地呆在家里,焦急地等待著母親歸來,而每天晚上總是直到半夜,母親才有氣無力地回到家里。她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從不在我們面前流露。這種噩夢般的日子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落實政策,母親的奴隸主分子帽子被取消后才結束。母親終于在她的天命之年獲得了第二次解放。母親特別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平等日子,一方面辛勤操勞,另一方面傾其愛心培養子女。在七、八十年代,盡管學校收費很低,但當時物質生活還很貧乏,找三五元錢也不那么容易,許多人家為了節省錢,讓孩子早早地退學回家掙錢。母親卻省吃儉用,堅持把我供到大學畢業,使我成為當地第一個大學生,第一個靠勤奮讀書參加工作的農村孩子。
當我捧上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母親爬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那是我記事以來母親最開心最美麗的一次微笑,這微笑寄托了母親對子女的多少厚愛和希望啊。我去讀大學那天,母親邁著蹣跚腳步一直把我送到公路邊,我搭上車,汽車揚著塵土飛馳而去時,回望母親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最后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時,我的眼里蓄滿了淚水,我強忍著,但兩行清淚已禁不住奪眶而出……在四年的大學生活里,母親把自己用汗水換來的每一分錢都寄給了我,還忍痛把自己珍藏了一輩子的首飾全部變賣匯給我作我的生活費。每次收到母親寄來的不多的一筆匯款,我的手總是在發抖,母親那憔悴的充滿關愛的面容又浮現在我眼前,久久揮之不去,于是在夢里我又回到了母親身邊。
我欠母親的實在太多了,參加工作后,我心想這一下該好好報答母親,讓她老人家好好安度晚年了。但勞累一生的母親已把勞作當成最大的享受,到臨死之前都沒有真正享過幾天清福。她對我的最大希望,不是如何仕途騰達,而是認認真真做人,踏踏實實做事,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我認為母親給予我的這人生啟迪,是一筆取之不竭的精神財富:是她教會我冷靜處事,淡泊名利,知足常樂,永遠保持一種快樂向上的心境。如今人去家空,母親已化作一縷輕煙回歸自然,我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禱:母親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