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虹自選詩

霽虹 原名祁開虹，男，彝族，39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涼山州作協副主席，會理縣文聯主席。

1984年在《涼山文學》發表處女作，隨后在《星星》、《詩刊》《民族文學》、《人民日報》、《詩歌報》、《農民日報》、《詩象》、《錫山文藝》、《詩》、《世界日報》、《文匯報》等國內外300余家報刊發表詩、散文、小說等各類文學作品1000余篇，作品入選《青年詩選》、《1987全國詩歌報刊集萃》、《建國以來少數民族經典文庫·詩歌卷》、《四川建國五十周年優秀文學作品集》、《中國·四川新時期詩選》、《星星抒情詩精選》等32個選本。著有詩集《沿著一條河》、《霽虹詩選》(獲第二屆四川少數民族優秀文學作品獎)、《大地的影子》(獲涼山州文藝創作山鷹獎)。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第四期。

冬天的太陽

冬天的太陽

凍傷了我的思緒

旱煙的氣味

籠罩了整個村子

一排長長的土墻

是一串細密的日子

冬天的太陽

燙傷了我的麥子

茫蒼的土地

仿佛生長著嘆息

看著有些遙遠

想著卻近得使人憂郁

冬天的太陽

心傷了我的愛人

出嫁的路上

她流了太多的淚水

像小河布滿臉龐

卻被風一一地吻去

風吹過

羊群被風吹過了山埡

村莊在有的時候變得遙遠

空曠的野地上滾過一串雷聲

野草啊在瘋狂地生長

歌聲被風吹過了記憶的門檻

那一道門之外是一片蒼茫的水域

大路上是一排排巖石

大片白云似天幕白天而落

歲月被風吹過了一座山谷

孤獨讓愛情變得荒涼

土地被耕種又丟棄了

房屋被居住又被拆除

風吹過了

吹過我們的心靈之海

發出破天的聲響

可誰也聽不見

除了我們自己

太陽出來了

這個時候

騎馬的父親

正翻過一座山

趕街的人群

走過一片樹林

晨霧扇動小鳥般的翅膀

輕輕地離去

這個時候

山坡上的蕎麥地

呈現一片金黃

瓦板房 在微風中

像一個睡著的漢子一樣

太陽出來了

世界在一瞬間搖響了

億萬顆金色的鈴鐺

所有的莊稼都在此刻成熟

姑娘們在路上邁著步子

嘴里卻彈拔著口弦

出嫁的新娘

懷抱孩子的母親

眼里 都流溢著

慈愛的光

太陽出來了

我輕輕地喊一聲

淚水就止不住

涌出眼眶

我們居住的地方

我們居住的地方

高高的 風在歌唱

牽著牛犁地

趕著羊群到牧場

藍天下的云彩

是我們共同的語言

腳下是自己的土地

水流閃著藍色的波光

我們

像帝王一樣尊貴

像征服者一樣充滿傲氣

我們居住的地方

高高的 大路伸向遠方

滿山開放的花朵

都是我們微笑的模樣

一匹遠去的馬

一匹遠去的馬遠去了

鈴聲敲碎了那一個清晨

高高的太陽掩面走進云里

一匹遠去的馬遠去了

有一個人從此離開了這里

有一把黃傘不再撐開

有一片草地不再被

鮮艷的百褶裙喚醒

一匹遠去的馬遠去了

聽說遠方的那座城市

居住著數不清的人

有沒有一片草地

可供她們跳舞

有沒有一個節日

讓她們放聲歌唱

那個城市里的人

會不會像這里一樣

無私地去愛別人

一匹遠去的馬遠去了

馬背上的那個人

把故鄉留在了身后

把向往寫在天上

只是她身后的人群

以及這一片土地

都被一種淡淡的憂傷

深情圍繞

彝族漢子

火光透映著他的臉

他低仰著的臉

像夕陽下的大海一樣

他把酒杯舉起來

手一揚

那一種灼熱的液體

便進入了他的嘴里

這時他的聲音

像來自大山的深處

這時他的聲音

像來自一條河流的源頭

他說他總是感覺到

他是在夢里走著路

他背著他的小土屋

在走路

這溫馨的小土屋啊

有糧食的香味

有妻子奶液的香味

還有他的孩子

睡夢中均勻的呼吸

他背著自己的小土屋啊

走在月亮下面

走著

可是

他竟被自己的鼾聲

陶醉了

已至于

常在睡夢和醒來之間

唱出一首首

含混中透著甜蜜的歌謠

我的村莊

沿著金沙江這一根長長的藤蔓

在山的一個又一個皺褶間

我的村莊以一個古老傳說的姿勢

站在彝民們千年一覺的夢境里

在夢想里出生在夢想里死去的

我的先輩和親人們

背負著他們的村莊我的村莊

在生和死之間夢和想之間行走

他們追趕太陽在陽光照射下

變成了一棵棵樹子

大地上蕩起了綠色的浪

風吹過就有無數的山歌流淌

他們追趕風 可是

他們抓不住風的翅膀

他們因此停不下行走的腳步

他們總是向著遠處

他們追趕著流水

他們想象著海渴望走向海

他們在行走和向往中死去

他們用死亡的方式

把身軀留給土地，

把靈魂寄給大海

彈撥大三弦(注)

輕輕地 我的指尖

觸著了那根弦

其實是觸著了一片

遼遠的土地

其實是觸著了一座

高聳的山峰

那轟然而起 卻又像

流水般綿綿而落的樂音

分明是我的民族

走過歲月時

傳來的足音

我看見了母親的身影

父親們 兄弟姊妹們

在太陽燦爛的微笑里

親切地出現

彈撥大三弦

如同彈撥一部歷史

輕輕地 我的指尖

觸著了那根弦

眼里

竟涌出了淚水

(注：“大三弦”是彝人彈奏的一種樂器。)

酒

噢 酒

總是從太陽里流出來

讓一座山 讓一條路

讓一個山寨沉醉

讓一個男人走不出一首歌謠

讓時光在慢慢流逝中

透出隱隱的憂傷

噢 酒

總是從篝火里流出來

讓一個夜晚變成醉漢

讓許多理智的步子發狂

當森林悄悄地睡去

當土地靜靜地敞開胸懷

醒著的卻是愛情的浪漫

噢 酒

好酒

在土豆地里

躺在一塊寬廣的土豆地里

那些純白的花

像我的微笑

在輕風里一派舒暢

在睡著的時候

她們便是我的呼吸

抒情而又有一些

微微的顫抖

這個時候

記憶里走過的一條條

狹窄的小路

想象中看見的一片片

金色的云影

全部投映在眼前

這個時候

如果我歌唱

歌聲便會注滿世界

如果我跳舞

土地便會激情地搖擺

如果我因為幸福而哭泣了

我的所有親人

便會在不同的地方

陪著我熱淚盈眶

想象不出

如果我們失去了

土地上的植物

或者土地和土地上的植物

失去了我們

這個世界

會是什么樣子

至少沒有了歌唱

熾烈的陽光變得冰冷

至少沒有了眼淚和歡笑

熱情的土壤變得堅硬

至少沒有了聲形的意形的語言

世界開始永恒的沉默

而現在

在我美麗的家鄉

我要加入到

我的幸福的土豆兄弟們

成長的行列

用我的記憶

用我的心跳

用我的天地一樣寬闊的

人類的思想

無垠的土地

我想朝著最近的一條小路

向他走去

我想在太陽的最后一柱光線里

喊他一聲父親

然后一起沉入黑夜

在巖巴拉渡口(注)

我遠遠地看見這個人

在那里徘徊了很久

我想和他一起走 看不見的路

在沉默中擁有同樣的記憶

擁有同一種夢想

在沉默中擁有腳下的土地

使我邁不動步子

就那樣看著陽光

把他照耀

又把他隱去

注：“巖巴拉渡口”是金沙江邊一個渡口的名字。

家鄉人

他們經營著玉米地

他們牧放著牛羊

他們出門就爬山

他們愛唱歌

他們耕種著美好的傳統

他們珍視祖先留下的格言

他們對身邊的每件事無比地關心

他們為每一個節氣

釀制醉人的包谷酒

他們鄙視虛偽

他們不會造謠

他們不會裝扮笑臉

他們中 一個人總是熱愛著

另外一些人

他們說 住在一個村子里

就是一家人

記 憶

馬鈴聲時遠時近地響著

蕎麥地在遠處斜倚著沉睡

風很蒼老 緩慢地行走

一聲咳嗽會使時間猛然地跌倒

小小的村莊

像一個憂郁的漢子

站在那里 他忘記了一切

仿佛有一堆火永遠燃著

有一個遠行的人向這里走來

卻永遠也走不攏

夜晚來臨時

就會有人唱起

流傳了一代又一代的

歌謠

有時候

有時候

一聲憂郁的嘆息

會使陽光遲疑而放慢步子

有時候

一轉身的那一個回望

會使土地平闊得看不見邊際

有時候

眼里悄然地流淚

心口隱隱地疼痛

有時候想呼喊

有時候想奔跑

有時候坐著

平看窗外的冬天

就象剛哭過的孩子

這個夜晚

這個夜晚只有火苗

在唱著情歌

你的臉是非洲的陸地

低仰著 任黑臉的孩子們

從上面舞過

雪在無聲地下落

在你的頭發上融化

蒸發成霧

我看見黑暗中

古老的太陽自你的臉上

漸漸升起

這個夜晚只有火苗

在唱著情歌

夜 晚

夜晚其實就是

一片黑暗的水

天空的星星

是我們渴望的眼睛

月亮是夢中的臉龐

夜晚其實就是

一張密密的網

經線和緯線交織

你感覺在邁開大步走路

可是卻一步都沒有跨出

夜晚其實就是

思維和意識間的一條線

有時它存在

有時它消失

有時它是一道閃電亮起

第一場雪

巖石的粉末

白色的火焰

以燃燒的方式

把寒冷

拋灑在你我的身上

疼痛的葉子

低飛的鳥翅

天空和大地已經消失

輕飛的一粒都會

進入內心擊傷我的心房

竹 笛

竹笛吹出的

一朵傷心的云

籠罩在

村莊上空

吹笛人是我的長輩

他讓整個村莊

陪著他

一生憂郁

他為什么離不開

一只小小的竹笛

原來是逝去的愛情

在他的心上

刻下了

一道深而看不見的傷痕

去 年

去年的一匹馬

朝著西邊的方向

去了沒有回

去年的西風

吹走了我們眼中的

一座座山

去年的孩子

一轉眼就長成了

憂郁的少年

去年的陽光

鋪天蓋地于不經意間

曬黑了我的臉

你 是

你是高原

你是陽光

你是狂奔的海水

在擊上我時

突然變得溫柔的

那一朵浪花

你是星座

你是天宇

你是大風長歌而來

在籠罩我時

音樂般進入

我血脈里的輕唱

相 思

是隔山而來的腳步聲

是河那一邊的清唱

是窗外的雨打蕉葉

是一枚枚尖細的松針

一下又一下地

刺在心上

如 果

如果河流可以改變

要讓它在內陸里流淌

使每一塊土地都充滿濕意

詩歌也能在土里生長

如果山峰可以改變

要讓它不斷成長與月亮并肩

使每一對有情人都能夠攀登

坐在月亮里說出相愛的語言

如果季節可以改變

要讓它每一季都是春天

使播種永無休止

收獲擠滿每一秒時間

如果命運可以改變

要讓人類避開所有的災難

使生命開成不謝的花朵

晝夜里都有人歡快歌唱

也 許

也許是河流都改變了方向

不再流向大海

而是在我的血脈里奔跑

也許是風都以固體的形式

不再吹拂大地

而是直逼我的眼睛

也許是星星都離開了天宇

不再在夜里閃亮

而是在我的頭腦里飛速流轉

也許很多時候

尋找不見自己

卻又分明

邁著大步在土地上行走

太陽的笑容

你的笑容

是集所有自然之音的

歌唱

有時無聲

有時是滾動的海浪

這樣的歌唱

使我常常沉醉而邁不動步子

就象那無數座山峰

突然凝固

而孤獨地

站立在

土地上

孩子的淚水

世界上最純凈的水是

孩子的淚水

淚水里沒有蒼涼的風聲

淚水里沒有世俗的悲痛

淚水只透映初升的太陽

淚水只洗刷樸實的面龐

世界上最純凈的水是

孩子的淚水

淚水能澆開純潔的花

淚水能洗去天空的陰霾

淚水過濾過的日子

象水晶般晶瑩透明

寄同學馬丁

你的哼唱

低沉 卻又

像風一樣

吹過大西北的原野

時時

進入我的夢鄉

真想跟隨你

走過 那些看見或

看不見的山梁

然后 像書寫

書法狂草一般

把我們的歌聲

流云般書寫在

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