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的魚

這個秋天結(jié)束的時候，玨的前夫發(fā)現(xiàn)將要復(fù)婚的妻子比以前靚麗了許多，她的心境似乎也變得明朗起來。

玨在一個寫字樓上班。三十九層大樓。透明的樓外電梯上上下下，如同鑲在高樓上的眸子，將東南北三個方位的城市景觀盡收眼底。北邊是鱗次櫛比的樓群，五顏六色的方格子里隱含著太多創(chuàng)業(yè)致富的商機：東面是環(huán)湖公園。采菱人的輕舟，早早晚晚停泊在湖邊，讓你在喧囂的都市里覓得片刻的寧靜；正對的南面是波濤滾滾的長江以及長江以南的地帶。玨每次進(jìn)來，就面南背北的站在電梯一角。向遠(yuǎn)處眺望。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只是茫茫江水一片，并無什么景致。但玨知道越過那片江水，視線所及的灰蒙蒙的地方就叫江南。不是白居易《憶江南》中的江南，而是小城人對長江以南地帶的泛稱。小城坐落在江北。

玨來自比江北更北的北方。這從她的普通話發(fā)音里聽得出來，她的兒化音很純正。

玨就是喜歡這么站著。玨喜歡這么站著是因為她這么站著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叫柯的男人。

玨搭乘的電梯是在大樓的東側(cè)。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就像一只移動的大魚缸。每天都有很多金魚在魚缸里鉆進(jìn)鉆出。除了特別寒冷的冬天以外，玨一年里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紫農(nóng)黑裙，紫衣緊束上身，黑裙則寬松且略微有點燕尾。她這么站著的時候，就讓人覺得她像一尾起立的大金帥，隨時要向水面吐泡泡。柯第一次見她時可能就是這種感覺吧。

柯看起來明顯比玨要年輕得多，黑色的電腦包一邊肩上斜挎著。蓬松的發(fā)型有點自然卷曲，他一進(jìn)電梯就擠到玨的跟前，像一堵墻將玨的視線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踝。k只好偏著頭，讓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指向那一江秋水。這時兩只白鷺飛上青天。

“有什么好看的呢?”柯自作多情地說。有點輕浮地甩了甩他的卷發(fā)。

“又不是看你。”玨抿了抿嘴角，把要說的話抿了下去。也許她也并沒什么話要說，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罷了。這是秋天，空氣異常干燥，嘴角的馬麗蓮唇膏水分鎖不住多久。

玨最后一個離開電梯。然后到百事達(dá)咨詢公司門口刷卡，拎包到更衣室換上套裝，打好蝴蝶結(jié)，把換衣時擦掉的一點口紅重新補上，再坐到自己的6號臺子前，等待她的第一批顧客。她是公司的一名電話接線員。她只用聲音與客戶交流，按理她可以不用換制服的。但這是公司制度規(guī)定。玨也只好照做。

今天沒有電話打來，玨有了點自己的時間。她掏出手機閱讀網(wǎng)上一些很有意思的短信：一個面包感覺自己餓了，它把自己吃了下去；走在前面的一根香蕉感覺到熱，它脫了農(nóng)。后面的一根就摔死了。讀著讀著她就一個人小聲地發(fā)起笑來。其實她可以朗聲大笑的。因為她的辦公點，除了招聘那天有位人事部門的人帶她來過之外，至今還沒人來光顧過，這是多么自由自在的一個空間呀。她為此非常感謝給她提供招聘信息的人，他就是她的前夫，大大的眼睛里總是裹著血絲，頭發(fā)蓬亂，斜斜地挎著包，就像電梯里那個卷毛的樣子。

她記得前夫?qū)λf，女人不比男人，有很多東西要面對，不會有那么多時間停下來懷想過去和將來。離婚后肯定有段時期你會非常不適應(yīng)，所以你不應(yīng)該只悶在家里，應(yīng)該找份工作，以打發(fā)你的空虛。這是幾年來。前夫?qū)λf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她的前夫總是很忙。他們倆人很少溝通。甚至連見面機會都非常有限，以致于她常常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結(jié)過婚。

她覺得前夫的話有些道理，于是就來了。招聘異常的順利。她本來就是個事事都很順心的人。念書時很順心，戀愛結(jié)婚也很順心，離婚也同樣沒操什么心，再找工作時還是這么遂心。她想要怎樣，最后就都怎么樣了。命運對她真的沒有什么不公正。

可是生活中卻有很多人不如自己順心，咨詢的電話現(xiàn)在打進(jìn)來了。一位張姓的老伯說，剛買的新樓，天花頂上半夜往下掉灰渣，找誰?王姓的大姐說，離了婚的丈夫老是往她單位跑，把他監(jiān)視到的情況向她的領(lǐng)導(dǎo)反映，這種事找誰?還有一位學(xué)生家長說學(xué)校攤派太多。有些是變相攤派，比如讓孩子買衣服，鞋子以及一些營養(yǎng)保健品，這類問題又該找誰?玨就幫他們聯(lián)系房管所聯(lián)系婦聯(lián)和教委，讓他們一一解答，并錄下他們反映的情況，然后發(fā)一份電子郵件給主管。就算完成了本分的工作。這些不順心的事情最終有沒得到解決，那不是玨的職責(zé)范圍。玨想肯定都解決了，要不然這個百事達(dá)公司不會這么紅火，玨是個很有耐心也很有責(zé)任心的人，閑下來的時候就盡量看些書，有關(guān)社會經(jīng)濟(jì)法律家政等等各方面的書籍她都看。她想看得多了就能對客戶提出的問題很好的歸類。玨這么忙忙碌碌地干著。覺得生活真是充實了好多。

生活是充實了，但內(nèi)心的空虛還是如影隨形地跟定了她。她害怕夜晚那種空空的感覺。先前是責(zé)備晚歸的丈夫，現(xiàn)在是連要責(zé)備的人也沒有了。

玨為此而黯然神傷。

下班的鈴響了。玨就拎起包，到更農(nóng)室換回早上穿來的衣服，然后到公司門口刷卡。再鉆進(jìn)透明的電梯回家。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年多就遇上了柯。

柯像個跑業(yè)務(wù)的人，腳步很匆忙，每次乘電梯總是最后一個鉆進(jìn)來。大大的眼眶里有成片的血絲將本來清澈的眸子調(diào)成了不透明的灰黃色。他的嘴里不停地嚼著口香糖，淡淡的薄荷味彌漫在電梯里。這讓人擔(dān)心哪一天他會趁人不注意時。把嚼得沒味的口香糖吐到那透明的玻璃上。這個擔(dān)心并憂慮的人就是玨。

玨就是這么喜歡憂慮一些與她無關(guān)的人和事。可能是她的生活太順心了，所以才希望過上有點憂慮的過日子。柯這么大幅度地嚼著口香糖的時候，玨就對她斜睨了一眼。那天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柯像看穿了玨的心事似的，連忙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遞給玨，有種拉人下水的味道。沒想到玨卻大方地接了過來，順從地將糖放入嘴中和他一起嚼著，這樣倒也避免了彼此不說話的尷尬。電梯上下速度不知道是否一樣快，總之玨的大眼睛才眨了一下他們就到了第一層。這讓人想起蘇氏兄妹相互取笑高顴骨和大馬臉的趣談來。

柯歪著肩膀說，“沖我倆的再次相遇，請你喝杯藍(lán)山，怎樣?”好像他料定她就不會拒絕似的。玨就說，“隨便你啦!”

他們重又鉆進(jìn)電梯上溯到三十八層。電梯里柯說：“三十八層是我的辦公地。你可是我的頂頭上司呢。”

玨笑笑，玨還不知道三十八層是做什么的。她就如一只乖巧的貓咪尾隨在柯的身后，轉(zhuǎn)了幾圈。又是一間玻璃房子。原來是個咖啡廳。三三兩兩喝著咖啡的，都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即使一些年紀(jì)大點的。看上去也顯得很有活力，玨心里想，我都來了半年了。還不知道有這么個清閑優(yōu)雅的地方。看來自己真是太落伍了，對周圍的事物缺乏必要的敏感。

柯與店員都很熟悉的樣子，想是這里的常客。玨看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店員跟柯拋著媚眼，柯也眨了眨右眼將秋波回送。玨竟自朝向南面的一扇窗子坐下，在這里看江水，視野更加廣闊一些。

柯要了兩壺咖啡。然后就面朝長江挨著玨坐下來。玨也收回了視線，開始專心致志地和柯天南地北地閑聊起來。柯坐下來時，身正影直，不再嘻皮，玨感覺他倒像個溫厚的長者。玨說完了一個話題，半晌沒話時，柯就能拋磚引玉地找出一個新的話題，讓玨滔滔不絕地往下說。只是在玨的語句有些打結(jié)時，柯才順勢接上來幾句。

柯說自己來自南方，一路向北本想做個京漂族，許是累了，就突然想在靈山秀水的小城歇歇腳，不知道為什么一歇下來，便不想再漂了。玨說，恰好相反，我來自北方，追隨我的前夫落戶在此。他常年在外打拼，我做全職太太，不必工作的我，一個人在家，有大多的時間回憶從前清貧而浪漫的愛情生活，并希望這種浪漫能夠常常更新。直到有一天，我停止了幻想，因為我感覺曾經(jīng)溫馨浪漫的愛巢一夜之間傾覆了，連回憶也成了侈奢。

“現(xiàn)在的我是一只落伴的孤雁，不知道在冬天結(jié)束時還要不要飛回北方。”玨的神情暗淡下來，語調(diào)也很凄婉。

“你的丈夫背叛你了嗎?”柯沒想到這么快，他與玨的談話就進(jìn)入核心部分。

“我不能確定。只記得有一天深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地回來，攙扶著他并給他揩酒的竟是他年輕漂亮的女上司，我也知道那女上司的為人，很正派，平時也確實很關(guān)心他，可我還是有種被傷害的感覺。我等著他坦誠地跟我解釋，道歉。可是第二天，他竟然沒做出任何解釋又照常去應(yīng)酬，好象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他傷害了我，卻還能夠心安理得。”

柯端起咖啡說，“這也是傷害?如果你面前的是兩壺酒，試想今夜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我醉得癱倒在地，你難道扶也不扶?其實人生的很多事情，都是在想像中變得復(fù)雜起來的。”柯的表情很嚴(yán)肅，既而又轉(zhuǎn)臉笑了笑說，“別以為男人總幫男人說話的。”

玨說：“這個我沒有深想。總之我覺得我的家變得無色無味，像一只透明的玻璃缸，不再神秘也無溫暖。我看見我與愛人生活的水已不再清新，但卻依然透明而晶亮，亮得我能看見自己的心肺和他的心肺。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就想逃離這種生活，想呼吸新鮮空氣，想了解未知，就像那隔水而望的江南，在我也是未知。”玨站了起來，又坐下，目光投向遠(yuǎn)方。

“于是你這條金魚就迷離了。和我一樣，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柯悠悠地說。

“奇怪的是，離婚之后，我仍然不快樂!所幸我找到一份有意思的工作，得以品嘗千家萬戶不同的生活。”玨說著別人的生活時，竟咂了下嘴，就像她真的品嘗到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柯一只手撐著腮。靜靜地聽她訴說，他沒有拿來自己相似的經(jīng)歷與玨交換，他能給予她的只是傾聽，只是陪她一起嘆息。他越來越覺得這個玨很像自己漸行漸遠(yuǎn)的妻子，她也曾這樣形容過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她希望生活在幻想的泡泡中，而他卻不能給她。他要不停地與客人談生意，與人吃飯宵夜，陪人桑拿，給人開車門，幫人購機票訂房間。他的天空里沒有她，他也漸漸地在她的世界里隱退。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在那只透明的大魚缸游著蕩著，彼此都保留著足夠的距離，以不弄臟對方。后來他實在覺得窒息就先蹦了出來。一次回南方時，他去看她，她已穿紅著綠，燦若煙花。

只有玨還是那樣堅定地保全著自己的孤獨和清高。她牙白的肌膚，水水的眼睛，淡紫的紗衣，纖塵不染，燈光下看起來仿佛通體透明。他不知怎么突然嫉妒起玨的前夫來了。

咖啡廳里的古箏曲《春江花月夜》已悄情換成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三三兩兩的飲客陸續(xù)離座，他們魚兒一般地游入更大的水里。通明透亮的玻璃屋里只剩下玨與對面坐著的男人柯。

窗外，萬家燈火次第開放，黑絲絨般的夜色將每一幢樓房擦得晶亮。玨已經(jīng)找不到一個暗淡的角落。來隱匿內(nèi)心的震顫和將要涌出的大滴眼淚。“抱抱我好嗎?”她在心里嘟嘟著。

柯靜靜地凝望她，她的目光又投向遙遠(yuǎn)的江南。隔岸的燈火在夜風(fēng)中搖曳，夜晚的黑在絢爛的光影中漸漸變得稀薄起來，直至永遠(yuǎn)的讓位給五彩的光華。這濱江的不夜之城，就這樣永遠(yuǎn)地丟失了本該屬于它的夜晚以及夜晚的神秘。

玨暗暗感嘆這世界是如此通明透亮，包括眼前這個與前夫有點相像的年輕男人。

曲子已經(jīng)演奏到第二章。表現(xiàn)的是歡快、活潑和青春的氣息。玨的手機響了幾聲又停了。玨起身時，向柯伸出了手。柯也伸出了手。并想開口說話。見玨同時也張了張嘴。

柯說你先說，玨說還是你先吧。

“你讓我想起我的妻子。而且我知道以后將怎么對待她。如果我還有機會的話。”

“我也想起了我的前夫。從你身上，我看到他奔忙而勞碌的身影。”

“只要心不隔膜，世界便是透明。”柯再次伸出了手。

“就算是迷路的羔羊。也會找到它們回家的路。”玨放上了自己的手。

“我想我們都不是羔羊，只是一尾吐泡泡的魚。”

“不，是兩條回歸的魚。呵呵——”玻璃屋里兩人同時笑了。笑聲很透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