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壺與茶杯
徐志摩和陸小曼結婚,請胡適喝喜酒。胡適倒是西裝革履地來了,荷包里一分錢不帶,就帶著一張嘴巴來吃,還帶著一張畫作賀禮,畫上草草涂抹一把茶壺一只茶杯。陸小曼看了半天娥眉不展。徐志摩耳語一番,她一下明白過來,笑得在婚床上直打滾。
畫上的茶壺當然是徐志摩,茶杯呢,肯定是陸小曼。如此形神兼備,讓人聯想琴瑟之好,由不得陸小姐不笑得花枝亂顫。沒想到滿腔經綸飽讀中西的胡大才子痞起來也是很出格的。老北大許多教授搞起惡作劇來一點不輸調皮淘氣的小子。拿茶壺與茶杯來寓男人與女人好像也不是胡適的首創,最先說出這樣話的是北大一怪辜鴻銘。辜鴻銘這家伙中西皆通憤世嫉俗,他送了一首詩給英國作家毛姆,毛姆感激得一塌糊涂。回家后叫人翻譯出來,原來是辜同志送給舞女的,也不知是拿錯了稿子,還是成心作弄毛姆。就是這個姓辜的怪人有一天竟主張男子納妾,他的理由是男人好比茶壺,女人好比茶杯,一把茶壺配幾只茶杯是很自然的事。說的好像也有道理,茶壺那么大,一只杯子那么小,哪里夠用?壺里一肚子茶水往哪倒啊!時期一長,天氣又熱,茶水餿了,不就成了一肚子壞水么?
辜鴻銘怪論一出,受到北大教授圍攻。其實我想教授們也只是嘴巴上說說,心里也巴不得自己這把破茶壺多配幾只漂亮的小瓷杯子。最好是光潔如玉描著茶花蘭草的那種。金陵才子蘇宣寫出成名作《妻妾成群》,說的不就是一只茶壺幾只茶杯的故事?鞏俐一演,立馬就紅成個熟透的水蜜桃。像鞏俐這樣描花繡朵的金杯子男人肯定不舍得扔掉,只有她反過來把茶壺砸了。也有例外,張愛玲應該是只金杯了。可胡蘭成照樣不拿她當真。也是,胡先生手上杯子太多。武漢的小周、溫州的范秀美,還有一個護士,他的準則是一個也不能少,我在叢中笑。同是才子,徐志摩跟他不一樣,他見一個好的就扔一個舊的。陸小曼又好賭又吸毒,哪一點比張幼儀好呢,可因為是個新杯子,他就一直捂在心窩口。
胡適為人斯文,標準的好老公,可花起心來也是情癡情種的作派。在美國有個人高馬大的洋女人,還帶回徽州試探老娘。后來又有個女同學,還有杭州的小表妹。江冬秀這只舊茶杯一直甩不掉,也是江冬秀太厲害,有次抱著兒子在胡適面前高高舉起剪刀,你再提離婚,我娘倆死給你看。胡適小白臉嚇變了色,不知后來他拿什么法子哄住這個小腳的徽州女人。從南京去臺灣時,他唉聲嘆氣只拿到一張船票,不知道如何將老婆帶走。在那樣一個兵荒馬亂的生死關頭,還死死記著結發夫妻。可見,杯子雖不好,用長了,用順手了,也舍不得丟了。
文人行乞
古代文人落魄起來,只能跟流民一樣行乞,是乞討的乞,不是行竊的竊。餓到行竊就難看了,只有孔乙己的竊書者不為偷才風雅的一點。文人行乞的不少,徐文長唐伯虎都是。
文人好像很容易落魄,不會八面玲瓏,又不屑于經商,見到當官的還把腦袋瓜子拾得高高的,這樣下去哪有好日子過?老早的孔子蓬頭垢面坐在馬車上周游列國也相當于行乞,只是他學生太多,看不得老師餓飯,一人送一瓢小米一條臘肉,孔夫子的小日子就過飛了。古代士大夫伯夷敘不食周粟,寧愿在首陽山餓死,不知他討過飯沒有。晉人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回家到南山下開荒種豆連帶栽點菊花,當然比外出行乞要好一些。近人朱自清不吃日本米,因為他有筆,能賣文為生。其實要說起來,文人行乞還算好,不用賣唱賣身,他只要賣字賣畫就行,也算是發揮專長。
徐文長晚年一直賣畫為生,他詩中就有“數點梅花換米翁”的句子,就是說你要買我畫的梅花不要緊,得按畫上梅花朵數決定米的數量,九朵梅花九斤米,十八朵梅花十八斤米,不能討價還價。有人送來十只螃蟹,他畫一只墨蟹送他;有人拿來三壇子好酒,他畫一壺酒再畫三個蘿卜謝他,雙方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有米有蟹還有酒,這日子過得可美。傳說有天徐文長又沒得吃了。也沒人來買畫,張三看他挨餓,拋著手里的銀子捉弄他說:徐先生,有本事你讓李四呱呱呱叫三聲,我請你下館子,菜隨你點。徐文長說這好辦,帶著李四來到瓜田邊,指著一地滾圓的瓜說:這葫蘆長得真好。李四一看不對,糾正道:是瓜。徐文長不聽,繼續說:葫蘆葫蘆葫蘆。李四紅了臉,反駁道:瓜瓜瓜!張三在一邊笑倒,馬上帶徐文長下館子——好笑吧,文人行乞往往就留下民間傳說,這是中國特色,在世沒人管無人問,死后卻把風流韻事一齊往他身上堆。
唐伯虎便是這樣,當不了官,斷了仕途,最后就離開了家。開始討飯。其實他哪里有什么桃花叢中三笑點中美人秋香姑娘呢,他后期一直乞討為生。據說有次一群文人墨客聚會,要求賦詩飲酒,唐伯虎碰見,懇請讓他試試,人家笑他一個乞丐也能寫詩,就等著看笑話。他提筆寫下“一上”兩字,這根本不是詩的開頭,眾人搖頭,唐伯虎要酒,大家拿酒拿肉,看他如何把洋相出下去。他又寫了“一上”,眾人笑倒。這詩沒法往下寫了,他卻一口氣寫下去: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到高山上。舉頭紅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眾騷客滿座驚奇刮目相看,想不到乞丐堆里竟然藏龍臥虎,一個個就慚愧得低下頭。
其實憑良心說,這首詩算不得精彩,也談不上深遠的意境。但這則文人行乞的故事,則畫出了一位中國文化人游戲人生遺世獨立的瘋癲和佯狂。
暖老溫貧
土生土長的舊式文人,總有點縮頭縮腦的寒酸相,用汪曾祺的話說,就是暖老溫貧。這四個字本來八桿子打不著,可讓汪老先生捧列在一起,就成了絕配,點石成金似的煥發光彩。你一個字一個字讀,心頭就有一種鄉土溫暖,仿佛撫摸童年打破的粗瓷陶碗或母親補過的藍花被子。
最具暖老溫貧的是鄭板橋,你看《板橋家書》就知道,在山東做小官的他是如何謹小慎微地為人處世:一封接一封家書不厭其煩告誡姊妹兄弟怎么做人,不要出風頭不要得罪人,要飽想饑晴思雨,要難得糊涂吃虧是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轎迎面來趕緊繞道走。老先生一身舊衫,眼光幽冥,是夾著尾巴做人多年形成的乞相。家書中提到他最想就著醬生姜喝炒米糖開水,昔日江南一帶鄉間家家必備此物,汪老也愛喝,暖老溫貧就是汪老用來形容炒米糖開水的。舊式文人的寒酸汪老身上也有,他不多話,一天到晚拿只小掃帚掃他家后院灰磚地,胳膊上套著藍布護袖,種一架扁豆花,讓妻子照著畫。沒事就拎著小竹籃到菜場,買慈菇,買筒篙,買窩筍,然后回家慢慢做,吃過飯就坐在院子里讀一點書,日子過得寂寞清幽,心如止水。
這樣的日子也好,也不好。你沒有辦法選擇,你只有這么大的活動余地。汪曾祺去世前最思念的是他的老師沈從文,沈從文對他也格處偏愛。在昆明西南聯大時,常常帶他出去吃米線,借一個碗打點酒,他喝得很少,全給了汪曾祺。沈從文也愛穿布鞋套護袖,在故宮當解說員時,每天走路上班,手里用報紙包兩塊燒餅,中午就一杯白開水吃燒餅,燒餅吃完了拿熱水杯暖手。他一直膽子很小,據說一上講臺就臉紅,話都講不出,就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一行字:請等我一會兒。有一天,江青親自到家里來看他,她是他在青島教書時的學生,沈從文一見江青有點不知所措。家里人也奇怪,怎么從來沒聽他說過這個大人物啊?江青還假模假樣給他量了身子,說要織一件毛衣送他,不知后來毛衣織了沒有。按沈從文膽小的性格,估計織了他也不敢穿。奇怪的是,同是舊式文人,出過洋的人身上則沒有這種寒酸,像寫過《女神》《風凰涅粲》的郭沫若,寫過《再別康橋》的徐志摩之流,總是倜儻風流天馬行空,可能是西裝一穿洋風一吹,自由獨立的大我意識在心胸鼓蕩,寒酸氣不知不覺就被太平洋上溫暖濕潤的季風吹得一干二凈。
胡適出過洋,他身上也沒有這種乞相,年前我到上莊訪胡適故居,一個賣“塌果”的農婦說:你們從上海跑來看他?錢花糟了,當年我們把他家祖墳都挖了。農婦不知世道人心早已大變,按推算,她當年正在鐵姑娘隊,正是干革命的好時候。可以想象,如果胡適不出洋,文革期間押回上莊在鐵姑娘監督下勞動改造,肯定也是夾著尾巴做人,窮酸潦倒滿臉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