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塔居隨筆三題

狗日的拉鏈

讀小學(xué)時，一天，我在小溝邊揀了一根銅亮的東西，竟不知何物，帶回家問大哥，大哥眼睛一亮：“拉簧!”

拉簧就是拉鏈。拉鏈真好玩：嘩，嘩。太有趣了!常常招惹得弟妹們爭著來搶，我慌忙用雙手護住，怕給弄壞了。其實哪里會呢，后來，母親將它縫到我的衣兜上，拉鏈換了幾處也不肯爛，好像，它結(jié)實得決心要賴在我童年的回憶里似的。

可惜我卻很快地將它遺忘了。

人的記憶也真怪，有時，一錢不值的糾葛叫你牽腸掛肚，而刻骨銘心的事卻會淡忘。那根銅拉鏈到底遺忘在哪里了呢?興許，是以后漫長的幾十年歲月里，那些不知不覺蜂擁而至的拉鏈們，將我的那根童年的拉鏈擠出了記憶之門吧。

人的記憶實在古怪。多了，也就忘了。

你看。隨手從墻上取下一個時髦的皮包，嘩——關(guān)上。多方便?其他如裙子、領(lǐng)帶、書包、枕套、被套、雨披以及皮箱、靴子等等，長長短短可謂品種繁雜，舉目皆是。連《笑話大全》里戲謔馬大哈似的外科醫(yī)生，也會來上一句：給傷口縫根拉鏈算了!

恍惚間我好像置身拉鏈的世界了。“嘩嘩”的聲響與現(xiàn)代生活粘合在一起。拉鏈隨處可見。拉鏈多得賤如野草。佇立街頭，你隨意往垃圾箱里一望，便能看見拉鏈蜷縮的尸體。多了也就淡了，那感覺，竟?jié)u漸地麻木起來，豈止忘卻童年的拉鏈，即使身邊的拉鏈，也就若有若無視而不見了。

清淡的日子平凡而又快樂。但令人驚訝的是突然間拉鏈們又涌進了我的生活!

一日，歸家的女兒嘟著嘴將書包往我懷中一摜：“爸爸拉鏈!”書包上壞了的拉鏈像缺氧的魚一般大張著嘴，煞是嚇人。想起報紙上說的涂點蠟，果然有效。可是，不出三天，女兒的嘴嘟得更高，這次卻是拉鏈的鎖頭不翼而飛……

久違的拉鏈，竟以如此意料不到的角度鍥入了我的生活!

從此，修理各類衣物上的拉鏈便成了我的專利。可是，每當(dāng)望著女兒原本很洋氣的新書包，被我修理得大張著許多死魚嘴時，我不禁為自己笨拙的手藝和笨拙的購物眼光羞愧起來。妻卻惱怒著，尖聲訓(xùn)斥撒嬌的女兒：“錢多嗦?我偏不準買新書包……”

嗓門，淚水，以及拉鏈扭曲的牙齒攪合在一起，我預(yù)感到要出事了。

果然，一日蹲廁畢，突見胯下拉鏈齜牙咧嘴!大駭，慌忙修理。可病入膏肓的拉鏈已無藥可救。而不爭氣的小奶油肚皮卻隆凸著，腰粗褲小，怎么也關(guān)不嚴縫。一想到以如此丑態(tài)穿越嚴肅的市委大院，便嚇得我冷汗涔涔。但總不能老躲著屙假屎?左思右想，決定夾著腿走回公室，并精心構(gòu)思了一個回答：痔瘡發(fā)了。

其實根本無人關(guān)心我走路的古怪姿勢。

下班。猛然想起胯下的爛拉鏈，走到門口又退了回來。此刻，半途一所中學(xué)恰逢放學(xué)，有上千雙閃亮的黑眼睛呢。我好可憐，下班了不敢回家。難道就這般呆坐下去?忽然我腦袋里靈光一閃：用一張報紙遮擋不就行了!而且既文雅又書生氣。

總覺街頭行人目光怪怪的。這走路的姿勢太別扭，加上心虛，恍惚間，竟使我產(chǎn)生一種被路人銳利的眼睛剝得精光的感覺!這感覺，又使我遽然想起古希臘大雕刻家普拉克西特的代表作《牧羊神》。那肌肉剛勁、充滿彈性的年輕裸體，下身用一片新鮮的樹葉遮住，美得令人遐思萬端。而我，肌肉松弛。關(guān)鍵部位不是一片美麗的樹葉，而是一張舊報紙——真是奇丑無比!此刻，我才真正體會到“入地?zé)o門”這句話的魔力。人類固守的羞恥心竟然這般執(zhí)拗，五百米小街，竟如同穿越五百米地獄。

歸家，妻驚呼：“臉色咋那么難看?”

我默然。像拋一件舊大農(nóng)一樣將自己擲在雙人床上。迷蒙中，但覺滿室溫馨彌漫，這就是我的家，我終于走回家了，在這個家中，我不怕展覽丑陋，無須裝腔作勢，更不需要任何包裝!

妻彎下腰。目光充滿了愛意：“咋了?”

我迎著妻的凝視，眼角粘粘的。半晌，從牙縫里擠出幾個酸楚的字：

“狗——日——的——拉—鏈——”

那晚的夢渾圓如夕陽。夢中。我驚喜地找到了童年的銅拉鏈，悄悄躲在小樹林邊“嘩嘩”擺弄著，在月光朗照的夢鄉(xiāng)獨自為那根拉不爛的銅拉鏈而快活。

新秤

終于受不住妻的嘮叨，去街頭買回了一桿新秤。這桿烏黑發(fā)亮的新秤，摸著油光水滑，確實逗人喜愛。剛買回家，女兒便手忙腳亂地將她的書包、皮鞋以及布娃娃什么的稱了一大堆在客廳里，妻也興高采烈地稱她新買的毛線，嘴里嘖嘖有聲：“這下再不吃虧了!”

妻是工人，遲到早退要罰款，這柴米油鹽的雜務(wù)，便自然落到我這編輯身上了，每日下班，匆匆地在菜市上東尋西覓。終于學(xué)會了挑肥揀瘦，學(xué)會了婆婆媽媽地討價還價。最后帶著被女人們擠出的一身臭汗，可憐巴巴地拎著肉，提著菜敲開家門。常常，先一步回家的妻并不忙著接下你手中的菜，卻是搶先問道：“好多錢一斤?”若你老實應(yīng)答，妻說不定會埋怨：“人家咋買成三角一斤呢!”

俗話說，百折臂成良醫(yī)，這菜買得久了，也便就成了買菜專家。所謂專家，就應(yīng)該在這個領(lǐng)域一通百通。這時，我便會察言觀色，故意將四角一斤的白菜說成三角，三斤蘿卜說成兩斤半，逗得妻展顏一笑，于是這小日子也就快快樂樂了。

不過謊話說多了心中也不舒服，仿佛果真被人殺斤扣兩，吃了大虧似的。如今忽然有了新秤，家中光景立刻大變，接連數(shù)天，菜、肉、水果等一買回家，全家人便興致勃勃地圍在一起復(fù)秤，妻幸福地盯住我：“怎么樣，嘗到秤的好處了吧?”

妻的治家節(jié)儉、源遠流長，早已養(yǎng)成了一種習(xí)慣。有時。樓下來了賣水果，賣新米的小販，妻雖不買。卻愛站在陽臺上尖著嗓門吼：“張大嫂別用他的，我家有新秤，謹防他耍鬼!”

這桿烏黑發(fā)亮的新秤，給我家以及我們的左右鄰居，帶來了多少歡樂和實惠呵。不再擔(dān)心被人欺騙的日子突然有了一種沉甸甸的充實感。可誰知，快樂的生命力卻那么孱弱。一日，當(dāng)我鼓足豪氣買了條大鯉魚回家一復(fù)秤，競差了整整半斤?這與我二兩以下不算短秤的理論大相徑庭，生氣的妻子逼我回菜市質(zhì)問。

一路上都在痛苦地背誦慷慨激昂的吵嘴臺詞。還好，那賣魚的小伙一見我尋來便開始笑，一面輕拍我肩頭：“對不起，看錯秤了。退錢，退錢……”

我立刻像只漏了氣的皮球。脫口道：“沒關(guān)系”。什么沒關(guān)系?這話太莫名其妙，菜市上的不正之風(fēng)不就是被我這種軟骨頭給縱容壞的嗎?我只覺臉紅筋脹，轉(zhuǎn)身脫逃、背后卻傳來了小販們的訕笑：“別看他一身西服，嘻嘻，一元多錢都看得起……”

一路上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出汗。

妻卻快活極了：“哈，新秤開始掙錢了!”我哭笑不得。妻日復(fù)一日地將買回家的東西一一復(fù)秤。于是，這走回頭路、吵架、品嘗挖苦話的差事便歸了我。盡管我把二兩以內(nèi)不算短秤放寬到了三兩，卻依舊日日不得安寧。這真是花錢買煩惱呵I這樣的尷尬何日了?若吵勝了還有大大夫的氣概。被人耍了秤又吵輸了，豈不成了窩囊廢?漸漸，我對墻角那桿烏黑發(fā)亮的新秤暗自仇恨起來。

又一日。買得翡翠大香蕉一串，妻一復(fù)秤，嗨，竟差了六兩!

照例返回。誰知，不僅小販不認賬，周圍幫腔小販也群起反咬我一口：“你是不是在路上偷吃過兩根呵?”

“肯定在婆娘那兒交不了差!”快活的小販們七嘴八舌。仰面痛笑。氣極，拉扯小販。一肥腚紅袖套撥開人群，怒斥小販：“你，擾亂市場，損害消費者利益!”說罷朝我哈腰笑道：“我查過了，秤基本合格，別和這種人一般見識!”

肥腚人仿佛在演獨角戲一樣，唾沫濺了那小販一臉：“不像話，快退人家買主兩角錢，這么點芝麻小事也值得圍堆堆……”圍觀者哄然大笑。我忽然有了一種被展覽的感覺。回家第一次面對妻的嘮叨默默無語。一宿輾轉(zhuǎn)，盡是些關(guān)于蔬菜水果，關(guān)于秤。關(guān)于吵架的噩夢。

不知妻是否看出她的夫君在日漸消瘦?

我好懷念那些沒有秤的快樂日子。我常想，莫非那些小販使用的都是些外國秤，我又想，看來，被欺騙并不一定是件特別壞的事，尤其是你本來就不知道。但可惡的卻是日常生活中那些老想提醒你的家伙!于是我開始懷疑家中那桿新秤的別有用心。

終于，當(dāng)我再次知道自己被騙、被愚弄和挖苦后，我勃然大怒了，借著滿腔恨意，一回家立刻將那桿烏黑發(fā)亮的新秤“叭”地踩成兩截!

妻愕然地望著我。

我期待著一場暴風(fēng)驟雨。誰知一向好勝的妻只是緘默著，慢慢地從眼角滲出了兩滴晶瑩的淚珠：“踩!使勁兒踩……這些日子苦、苦了你……”妻抽泣著掩袖喃喃低語。

我的鼻尖酸酸的，我的心酸酸的。我知道妻是被過去的日子窮怕了。我在那對憂郁憔悴的眸子里，讀出了一個普通人家平凡的生活。讀出了一個撐持家務(wù)、生兒育女、患難與共的妻子值得珍視的情感……

那桿烏黑發(fā)亮的新秤像一條丑惡的扭曲的黑蛇一樣死在我們腳下。

呵，沒有秤的日子真快樂!

妻不在家的日子

妻已經(jīng)三年未回娘家了。其間，雖然我代她回過兩次，但對母親和老家的思念卻早已攪得她心煩意亂。這回她終于痛下決心。趁寒假帶女兒一道回去美美地耍半月。

臨行前晚，妻仍嘮叨不止，叮囑每天澆花、拖地、疊被、關(guān)煤氣、關(guān)燈、鎖門，并特別要注意飲食衛(wèi)生，別老進館子。妻不厭其煩說了一遍又一遍，臨了還補充一句：“別擔(dān)心，我們不會久耍，一定按時回家。”

我面露憂色，心卻高興得顫抖。巴不得她們多要幾天。

我終于自由一回了!

車站歸來，沿途采購了一大袋可以不煮就吃的東西，半路上就開始擬訂計劃：疊被蓋的儀式免了，甚至腳也可以隔天洗一回。今晚恰逢周六。我要把被蓋抱到電視機前的沙發(fā)上。牢牢掌握住遙控權(quán)，然后泡杯清茶，開一袋餅干，或坐、或躺，先把電視看夠，再一覺睡到明天中午

從今天起，我得好好瀟灑一番!

結(jié)婚多年，一直生活在妻子溫柔“虐待”的陰影中。

我這人天性懶散，潛意識中對家始終有一種“窩”的感覺，以為能遮風(fēng)擋雨就行了。而妻不然，她把家當(dāng)作“花園”來建設(shè)，不是買幾幀畫掛在墻頭，就是在陽臺上養(yǎng)滿花。或弄些小玩意兒擺在博古架上；今天抹桌，后天洗窗，過一段時日又將家具重新擺，弄得你臭汗淋漓。

當(dāng)然最可怕的還得數(shù)星期天，若這座小城有三百個商店，她會拖著你轉(zhuǎn)下去，直轉(zhuǎn)得你頭昏眼花，回家倒在床上成為一個植物人她也不心痛，反而去欣賞手中那件講了半天價便宜一元錢的花襯衣。

還有，一天天長大的女兒，不光模樣越長越像她媽，連聲音也越來越像：“爸，傘，快點嘛，上學(xué)要遲到了!”我真希望女兒永遠三歲，永遠哼著笑著騎在爸爸的脖子上我們一道去街頭看耍龍燈。

如今這兩個讓我又愛又怕的人都走了。

推開門，寬敞的客廳悄然呈現(xiàn)在眼前，一種自由的感覺立刻充滿了我的血液。今晚我決定不洗腳。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沒有人喊我拖地。也沒有人命令我修書包：倦了，呷口熱茶，餓了，啃個麻餅。星期一上班，當(dāng)然將三餐安排在館子里。不淘菜不煮飯又不洗碗，何等痛快、自由、瀟灑的男子漢的日子!

忽一日，街頭偶遇舊朋，一聽我老婆不在家，大喜，幾個男人乘虛而入。是夜喝酒、吃肉、侃人生，話題自然不外乎女人、錢、私有化、法制和民主。幾個同居一城卻多年未聚的老友耍得高興了，通宵達旦，盡歡而散，只留下滿屋友誼和一遍杯盤狼藉。

如此整整快活和瀟灑了七天。八日晚，忽覺長夜靜靜、月影橫移，風(fēng)吹簾動，寂寞竟無端襲來。思緒飄忽中，突然憶起老婆的種種好處來，將手一探，枕邊空空蕩蕩，于是一夜轉(zhuǎn)側(cè)。黎明起床，頭重腳輕，想起此時妻若在身邊，她一定會柔聲問道：“要不要喝杯蜂糖開水?要不要我去給你請假?”心中遂不是滋味!

又過數(shù)日，妻的話不幸言中。館子里的飯菜竟讓我拉起肚子來!

胡亂吞了幾片黃連素，請了兩天病假，將活動范圍縮小在床和衛(wèi)生間之間，面對早已成“窩”的家，只是懶得收拾。攬鏡一照，但見臉色憔悴，發(fā)如亂草，形同病鬼，距瀟灑十萬八千里矣!大懼。于是遵醫(yī)囑不停喝水，按時吃藥，苦不堪言。整日躺在床上發(fā)呆，胸悶、心慌、閑得無聊，只得下床擰開電視，又恐便急，于是干脆坐在高腳痰盂上看電視。

正在為自己的智商洋洋得意時，門鎖。嘩啦”一響，妻子和女兒提前歸來……

那尷尬，就別提了。

妻子和女兒卻只是大笑，只是一個勁地嘆息，一個勁地拖地、洗碗、洗衣、抹家具、澆花、煮飯，滿頭大汗地忙個不亦樂乎，我靜躺在床上一心一意地生病。女兒剛摸過我的頭，妻又輕手輕腳地推開門，用唇挨一下我的額頭，柔聲道：“藥吃了嗎?開水快涼了!”

一片粉紅色的柔情立刻在我心中彌漫開來。

有一個家真好。有一個老婆真好。忽然想起平時極欣賞的一句俗話：“自己的娃娃越看越乖，人家的婆娘越看越愛!”此刻，我要告訴所有嘴饞心饞的男人，那后一句話，難經(jīng)生活的風(fēng)雨。同時，我也要告誡世上的妻子：每年最好帶孩子外出旅游一段時間，讓被你的愛情囚禁得累了的男人，自由自在地當(dāng)幾天快樂的單身漢!只是，要牢牢記住的是：離家千萬不要超過一個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