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那些歷史專家對松茂茶馬古道的說法.他們認為松茂古道是從灌縣的玉石街為起點,經維州直達松州的。根據我現在手里掌握的資料記載。事實并不是他們所說的那樣。所以,我以為很有必要去領略一下。歷史賦予這條古道的光榮與輝煌。于是,我像做夢一樣,步入古道進行了一次較長距離的實地考察。
那天早上,我把在路上用的行李裝進了馬褡子里,就騎著大青馬上路了。途中,我碰到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騎一匹黑馬。瘦高個兒,身穿一件麻布衣服,兩只耳朵卻缺了一只右耳,脖子上掛著一架照相機。我和他都一言不發地走到一條岔路口。我憋不住地問他:“嘿,我說老兄啊,你到哪兒去?”
“你準備到哪兒去?”他轉過頭來問我。
“我準備從這條古道進山去。”我說。
“那我們同路,一起走吧。”他說話干脆不拖拉。
“我叫虎子”我說,“怎么稱呼你呀!”
“我沒有名字。”他用拿馬鞭子的右手指著缺了的右耳朵又指了指左耳朵說。“因為我只有一只左耳,人家都喊我只耳朵,你就叫我只耳朵吧。”
我沒有問他右耳朵是怎么缺的,是媽肚子里生出來就差一只耳朵,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俗話說打人別打人家痛處,說人別說人家羞處。這恐怕是做人的處世哲學吧。
我問:“你是攝影師?”
“還說不上”他說。“拍點風景照片罷了。”
我們騎馬來到玉石街。就是那條茶馬古道的起點地。一條石板路像梯子一樣掩蔽在樹林中間。左右兩邊是一排排老式板壁房子。杉樹皮蓋頂,已經長起了一層嫩綠色的青苔。因為是木頭板壁房子,在房子的中間地帶修建了一口太平水池。用來防火。房子分為兩層但進深長,里面那些小巧玲瓏的房間,設有煙館、酒店、旅店。供那些上上下下的馬幫、騾幫、煙幫享用的。此時,我的視覺發生了變化,眼睛里出現了馬幫、騾幫、煙幫隊伍,特別顯眼的煙幫還背著槍,耀武揚威的;耳門里老響著馬蹄得得。騾鈴當當,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地聲音;鼻腔里的酒味、大煙味、屁味、臊味臭得換不過氣來……
這時候,從一扇破舊門洞里鉆出來一條黑大漢。那人五大三粗,寬大的身背只穿了件白麻布坎肩,右肩上搭一張擦汗用的舊毛巾,形象如武都頭一樣。他橫眉立目地看著只耳朵,右手捏著腰間里的吊刀,那架式要動手殺人了。我看到那副兇悍的神情,不由得大吃一驚。我懷疑他是一個強盜。我心里說:我和只耳朵是萍水相逢呢,我們一路上都很友好,你一出現怎么會平地起風呢?況且,我們的馬褡子里只有一件毛衣和一些卷好了的煙葉,這些東西你拿去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大著膽子向手捏吊刀的黑大漢很友善地點了點頭,笑臉問道:“在這兒住么?”接著我又彎腰問道:“到哪兒去?”黑大漢不回話。只是把我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一番,又用同樣的目光瞧了瞧只耳朵。這時,我看見只耳朵突然臉色煞白,站在那里打抖,顯然給嚇壞了。我們這種僵局持續大約十分鐘。黑大漢從巷子里牽出一匹白馬,馬頭上還戴著一朵紅花兒。他右腳踩著馬鐙一躍身子就跨上了馬,嘴里吆喝著吁吁……打馬走了。
我一直在一種幻覺中前行。那些馬幫、騾幫和煙幫隊伍,在這條茶馬古道上時隱時現的;馬脖鈴聲在山谷里持繼不斷地回響;那一股股大煙味、酒味、屁味、火藥味和血腥味在古道上飄舞……我想太陽出來了,也許這條古道好走,如果下雨下雪吹風了,爛泥纏著穿草鞋的腳,走好啊!這時候,這條古道上會清閑下來了。
黑大漢騎馬行走的那條路,正是我和只耳朵走的那條茶馬古道。我一直在注意黑大漢的行動。他為什么對只耳朵那么兇悍呢?他們過去認識,他們倆是仇人?
我們走到宣威門經玉壘關、禹王宮和三王廟,是這條古道中最精彩有味的一段路。在有“西川鎖鑰”之稱的玉壘關高踞虎頭巖千仞絕壁之上。是茶馬古道十八關中的第一雄關,扼商旅要塞和軍事要塞之咽喉。始建于唐貞觀初年,歷代有重兵把守。清末詩人董湘琴路經此地寫道:“靈巖在前,圣塔在后,伏龍在左、棲鳳在右,玉全仙都二王廟、秦堰樓,好林戀蔚然深秀,看不見山外青山樓外樓……”。這時候,黑大漢在雄關下了馬。右手始終捏著腰間里的吊刀。他走到我們前面說:“嘿,伙計.歇會兒再走吧。”
我和只耳朵都沒開腔,跟著他在一塊草坪上坐下來。我想,他現在好像對我們沒有惡意了。但他的右手仍然捏著吊刀,這對我和只耳朵是一種威脅。我躺在草坪上,能聞到青草和花香的味道。我隨和地問黑大漢身上有沒帶火,因為我帶的火鐮和火絨草忘在馬褡子里了。同時,我從腰間取下了用羊皮口袋裝的卷成筒兒一樣的煙葉。黑大漢一言不發,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拿出火鐮和火絨草。擦了幾下,忙給我點火。看得出來,他顯然是變熱情了。他坐在我對面,只耳朵在我背后放馬啃食青草。我吸了一口煙,從羊皮口袋里又拿出一支問他,“會不會抽煙?”
他點點頭,爽快地說:“會抽。”
我很高興他這種坦率,但我聽得出他的口音不是當地漢人,而是山里的爾瑪人,或者是四土藏族人。
“你可能沒有抽過這種煙吧。”我邊說邊遞給他一支。
他沒有說話,用我的煙頭點燃他的煙頭,吸了一口,白色的煙霧飄起來了,“嚯吆吆……”他叫了一聲,接著說,“這煙我小時候吸過,真的吸過。”
我猜想他是地道的爾瑪人。這個民族對人是很熱情的,只要他接受了你的什么禮物,就說明他與你已經產生了友情。現在,黑大漢吸一口煙就把只耳朵望望,而只耳朵則垂著眼皮。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我叫只耳朵去拿放在馬褡子里的夾心餅干,邀請這位陌生人享用我們在路途中用的干糧。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我想,這個可憐鬼能和我們相遇,對他來說真是福從天降了。可是,只耳朵卻吃得很少,一片餅干咽在口里半天吞不下去,這條黑大漢的出現似乎令他不安。我的確猜不透這其中的奧秘。
吃了一包餅干,又抽了一支葉。我叫只耳朵給兩匹馬喂點水。那兩匹馬將嘴小心翼翼地探進水中,喉嚨里響起了有節奏的咕咕的聲音。馬兒用明亮清澈的眼睛看著我,長長的睫毛讓山風吹著搖擺。只耳朵伸手理了理馬兒的鬃毛,馬兒機靈的抖抖耳朵,嘴里噴山啼啼的聲音。只耳朵說上馬吧。這時,黑大漢突然站起身來,問我們今晚到哪兒過夜。
我們沒有理他。然后,他又問我們到什么地方過夜。我沒有注意到只耳朵給我遞眼色,話便脫口而出了,“到羊子嶺去,那兒有客棧。”
“啊呀,我們同路。”黑大漢說,“我們一起走吧。”
我說:“好吧。”說著便跨上了馬背。
只耳朵的神秘眼色,和黑大漢始終捏著腰間里的吊刀,已經使我對黑大漢產生了懷疑。而且,他會說:“夷都阿日子姆發嘎甲”少數民族土語,意思是從成都到松州的茶馬古道。他是不是這條古道上的強盜王根根呢?當我在他面前提起王根根這位遠近聞名的人物時,他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哈哈大笑著說:“啊呀,你認識那個強盜?王根根是個大壞蛋!”
我說不認識那位名叫王根根的強盜。我是從民間流傳的故事里聽來的。我想即使認識那個人,也不敢說出來,因為會惹來殺身之禍。我看著黑大漢坐在馬背上。兩眼緊盯住只耳朵不放,好像一位畫家對著人畫素描一樣。
我說:“我們相識已經幾個小時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大名呢?請問怎么稱呼你?”
“嘿嘿……”他在馬背上伸直腰轉過頭來驕傲地笑著說,“嘿,伙計,別人叫我黑大哥。你就喊我黑大漢吧。”他在馬屁股上一抽鞭子,馬兒級步向前奔去。
殘陽照在羊子嶺埡口。
只耳朵牽著我的馬,自個兒忙著搞攝影去了。黑大漢牽著白馬走過來說:“你們兩位跟我一起住老字號客棧。別看它破舊,其實還挺有名聲的呢。”我看了看只耳朵的表情,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心里說,只耳朵啊,你不要冷淡黑大漢呢,人家的學問比你高著呢,你憑什么不跟他說說笑笑?我很想給只耳朵說點什么。但黑大漢又在我跟前不遠,害怕引起他什么懷疑,只好作罷了。這時候。從客棧的木門里走出來一位中年婦女,與黑大漢的年齡不相上下,她身后跟著一位年輕姑娘。中年婦女見到黑大漢就情不自禁地叫道:“哎喲,是你王大爺呀,什么風把你給我吹回來了?我想死你了!”
黑大漢一瞪眼,舉起馬鞭子啪啪地抽打著木屋的板壁,那木屋仿佛在搖晃,像地震一樣。那姑娘走過來接過黑大漢手里的韁繩,又把我和只耳朵的韁繩拿了去,將三匹馬牽到馬棚子里了。隨后,我們走進了小客棧。
小客棧是用杉木板子夾成的,杉木皮衣蓋頂,大小共六間。除了廚房餐廳以外,便是馬幫馱夫住的地方了。房間里的床鋪著麥草,麥草上鋪著牦牛皮或老熊皮衣。木屋被煙子熏得黑不溜秋的,看不見木頭的模樣,也聞不到一丁點兒木頭的味道。幸好,木板房子到處是縫隙。晚風吹,進來涼颼颼的。月光照進來像放電影的光亮,蠻有味道的……晚飯出乎我的意料,一碗老臘肉,一碗綠色山蔥,一盤獐子肉。還有土豆絲和白菜湯。黑大漢坐在桌子邊看著豐富的下酒菜,便搓手頓腳地站起來,走進房聞里抱了一壇子咂酒出來說:“我們喝點咂酒,晚上好睡覺。”說罷給我和只耳朵各倒了一大碗。我想黑大漢能隨便在中年婦女家里拿咂酒出來招待客人,他們的關系不一般呢!一碗酒下肚,菜也吃得差不多了。
這時候,黑大漢用筷子指著中年婦女說:“她叫索婭,在這小客棧做生意,供養自己的妹妹索利讀美術大學,索利現在實習還寫什么論文。”
我接著說:“我名叫虎子,外號眼鏡。”只耳朵卻滿臉通紅地說,他沒有名字,就叫他只耳朵吧。大家就嘻嘻哈哈地笑。黑大漢沒有笑,他雙手撐著臉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木屋外星光燦爛,柔軟的月色撒滿山野。我和只耳朵漫步在羊子嶺埡口的古道上,遠眺,月光下的山林像披了一層銀白色的面紗。我想如果有一曲月琴奏來,也許能給曾在這條茶馬古道上的馬幫和挑夫歇歇肩了。
只耳朵指著路上的石板說:“你看騾馬蹄子的厲害,石板上都踩起了坑呢!”
“那是生命的痕跡”,我說。我借著月光看見石板上的馬蹄印和打杵子戳出的圓坑。如果追溯這條古道的來龍去脈,可以說是三國名將姜維四十歲時開通這條古道的,主要是拓展疆域、軍事行動的需要。這時候,我趁黑大漢不在身邊便問只耳朵,“你怎么害怕黑大漢,你們有什么糾葛嗎?”
“你有所不知,那人心眼兒黑。”只耳朵說,“從前。他祖父是這條古道上的煙幫頭日,有十二條槍,把大煙運往松州賺大錢。我祖父是這條古道上的馬幫頭兒,把茶葉、鹽巴、布匹和一些鐵器運往松州交換。一天,他祖父的煙幫持槍搶劫了我祖父馱運的全部物資。不料,在搶劫的過程中,他祖父被打死了。后來,他阿爺為了報仇,就暗殺了我阿爺。再后來,我父親在山里打獵,他父親在山里掐蕨菜,因為雨后多霧,看不真切。我父親以為草籠籠里是一只野雞,就開了一槍,結果,把他父親打死了,為這事,我父親還賠償了一頭牦牛和三只羊。他對我一直懷恨在心,做夢都想殺我。那年舉行轉山會,他趁我在樹林里祭山沒有防備,就用吊刀割掉了我的右耳朵后,他就跑出村再也沒有回來了。唉,時隔幾十年了,沒想到在這條路上碰到他了,唉……”
“哦……”我這樣回答。我想只耳朵被割掉的右耳,倒好像荷蘭畫家梵高。不過,梵高是自己割掉自己的耳朵的,我說:“你要小心喲。”
“我不怕他。”只耳朵說,“如果他要動手,我就先宰了他!”
我沒有說什么,我們從東漢年代的銀杏樹下路過,便回到了小客棧。木屋里點著小油燈,索利姑娘在油燈下聚精會神地看畢加索的繪畫作品。我問:“索利。黑大漢和你姐姐呢?”她臉刷一下紅了。我又問:“我們住哪間房子。”
“你們住西房吧。”索利舉起油燈照亮。
“虎子,你很會說話。”她看著我靦腆一笑。
這時候,黑大漢突然從東房走出來,身后跟著索婭。他邊走邊扎褲腰帶說:“啊呀,好久沒過癮了,舒服極了,哈哈……只耳朵今晚住東房,那間房里還有臊味。”
只耳朵走進東房,咔嚓一聲把門關了。
我走進西房,將一張牦牛皮甩在麥草上,就合身躺下了。只感覺渾身舒展開來。
“你怎么睡門邊呢?”黑大漢躺下問我,“門邊風大,小心著涼呢!”
“我喜歡有風吹的地方”,我說。其實,我是擔心只耳朵的處境危險呢。如果黑大漢半夜起來去殺只耳朵,響動會驚醒我的。這時候,黑大漢已經打起了呼嚕。我想這無疑是他和索婭性生活消耗了體力,現在用瞌睡去養精蓄銳吧,誰叫你在女人身上亡命的呢!不好,黑大漢從我腳頭起床了。我半閉著眼睛看著他穿鞋子,手里捏一把吊刀,輕腳輕手地從我腰間跨了過去。我假裝從鼻孔里發出哼兒哈兒的聲音,伸出右手恰好抱住了他的后腿,他使勁往前拔也拔不脫。
“嘿,我去尿。”他好像知道我沒有睡著。
“你去尿,怎么還拿把吊刀呢?你……”我裝著迷惑,“你別走。我害怕,人走就把吊刀給我留下。”
他把吊刀甩在我枕頭上就出去了。月亮很亮,我看見他手里還捏著一把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我想爬起來,但又怕他真的出去撒尿,不是去殺只耳朵的。不一會兒,他回來氣勢洶洶地問我:“那狗日的沒在東房里住,是你把他放跑的?”他用吊刀對著我的胸口。
“不可能吧,只耳朵怎么會走呢?”我從牦牛皮上一翻身爬起來。大步跑到東房,只耳朵的確不在東房住,麥草上的熊皮不見了,馬棚里的黑馬也牽走了。我對黑大漢說只耳朵不是我放走的,是他自己偷跑了。何況,我沒起過床啊,你怎么責怪我呢!”
“狗日的只耳朵,我饒不了你!”他這才把吊刀放下。
“維州的包子,板橋的面,要討女人到陽店喲,”黑大漢騎馬在前面哈哈大笑地說。奇怪,他看見我又把臉拉下來,只耳朵的逃走好像與我有關系。我沒在意。對他說:“那陽店的女人漂亮么?”“啊呀”他點點頭說,“你要不要一個女人?”
“不不……”我笑著向他搖頭說。
“你不是本地人?”黑大漢說著將馬頭別了過來。
“怎么說?”我也把馬頭別了過去,兩匹馬并捧而行。
“你很可能早就來到我們的地方了。”黑大漢說,“康熙皇帝十九年(1680)下詔:‘湖廣填四川’,你祖輩就進來了。”
“你說什么?”我非常驚訝!我眼前的這位強盜,居然知曉遙遠的民族歷史。天啦……我沉默了片刻才說,“你是不是歷史悠久的爾瑪人?”
“你沒得說錯,我是地道的爾瑪人,阿媽是漢人。”他自豪地說,“我是一個雜種。”
“我們原來是一家人。”我說,“由于各種戰爭的原因,我們這個民族就分家了。現在,我成了爾瑪人的后裔。”
他跳下馬,我也跳下馬。我們兩個人就在這條茶馬古道上擁抱起來。好一陣,他問我:“你不能改過來么?”我說:“改與不改不要緊,因為骨頭里還沉淀著我們種族的骨油,書本里記載著我與你的由來……”片刻,我看見他的眼眶里已經含著淚水。我不能和他再說話了,再說也會流淚了。我心里說,兄弟啊,我們現在不是過得很好么……
“咴兒咴兒……”我們身后突然傳來馬叫聲。
黑大漢轉身一看.只見騎馬人是只耳朵和索利姑娘。他的臉色一下變得難看了。右手又捏住了吊刀。他問索利:“你怎么跟著那狗日的來了?”
“我姑媽的兒子結婚,我去陽店吃九大碗,是他跟著我來的。”索利搖著頭說,“再說,我想跟著你們進山畫素描呢!”
“你沒聽那狗日的說昨晚在哪兒睡覺嗎?”他又問。
“聽只耳朵說東房里空氣不好,他拿了一張熊皮。又牽著自己的馬到銀杏樹下睡覺去了。他一覺醒來,你和虎子已經上路了,所以,他就跟著我來了。”
“那狗日的怪精靈的。”黑大漢說。
我和黑大漢仍然并捧騎馬前行,身后是只耳朵和索利。走了一氣,我回頭看了看只耳朵,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一頂遮陽帽戴在頭上,屁股上吊一把刀。在陽光下閃著白光,那形象如同佐羅一樣。我想只耳朵已經開始防備黑大漢了。
“咿咿呀,咿咿呀……”山道上一支娶親隊伍,吹著響亮的嗩吶,從小路上往陽店走去,怪不得索利說到陽店吃九大碗的,陽店還真有小伙子和漂亮姑娘結婚呢!太陽就在娶親隊伍的頭頂,白花花的陽光像有焦距一樣,照射著一架花花綠綠的轎子。抬轎子的人好像在開玩笑,把轎子弄得一閃一閃的,那新娘子在轎子里坐立不安地叫:“唉呀,唉呀……”抬轎子的人笑著說:“新娘你坐好了,這路坑多呢。”
“你聽我說,”黑大漢對我說。“我們快到陽店了,一店如斗拱萬山,店外蕭然,店內幽然,風景絕清閃……這里很有名堂呢!”
“什么名堂?”我問,“你說來聽聽。”
“明宣德七年。以生蕃襲破龍溪霸州。遂遷玉壘,更名威州。而遷汶川于寒水驛北,就在這條古道上,還是華夏民族英雄大禹王的故鄉呢。有書說:‘共傳大禹產西羌,明德千秋頌莫志。’你看那山上。”
我抬頭望山。山中有樹木,牛羊群,偶爾聽到羊子咩咩地叫聲。寨樓掛在半山腰。碉樓與天同齊。我問他:“你叫我看什么?”
“你仔細看看。專門看那些長毛的石頭。”他說。
石頭怎么會長毛呢。我覺得他說話怪有意思的。我看見屋大一個石頭上刻著“禹生石紐”四個字,我說:“你叫我看石頭上那四個字!”
他說:“山上名叫刳兒坪。是大禹的出生地。有阿媽生大禹的洗兒池,還有禹王宮、圣母祠。涂禹山是大禹和涂山氏結婚的地方,禹碑嶺又是大禹告別妻子外出治水的地方。當年李太白路過這條古道時,揮笑韻作了古樸蒼勁的“石紐山”三個大字呢。如果你不相信就繼續看石頭,石頭上確有像毛一樣的字的痕跡,由于長時間的日曬雨淋,恐怕只有專家才能辨認出是什么字了。”
我算服他了。我心里說,這條五大三粗的黑大漢,脾氣急躁,說話粗魯,記仇心強,對待自己的民族兄弟——只耳朵,像土匪一樣地心狠手辣的,看不出來,他肚子里還有不少學問呢。說話之間,我們已經走到陽店了。我小聲對只耳朵說:“黑大漢對你一直懷恨在心,你要多加小心啊。”
他說:“你放心吧。”他說罷拴馬去了。
索利將我和她的馬拴在屋角的柳樹下,好像“系馬高樓垂樹邊”。他在我手里拿走韁繩的那一刻,她那三步一回眸的神情,好像收走了我三魂六魄似的。我看見了她的臉腮紅了,聽到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她說:“虎子哥,這里結婚的是我表哥,你不想要個女人么?”她說罷一扭腰身走了。
這突如其來的情意,使我一時難以表達。幸好,她到房子門口與親朋好友說話去了。她問我要不要一個女人,我怎么不答應要她這個女人呢?我心里不安地走到院壩坎上,望著對面不遠處的一片蕎麥地,粉紅色的養花,在陽光下泛起金色的浪波。那支娶親隊伍恰好行走在蕎麥地中間的路上,周圍碉樓林立,石砌平頂房子,在蒼松翠柏之間錯落交叉,好像一幅“清明上河圖”畫。這時候,黑大漢走過來,右手搭在我肩上說:“右邊那條河是岷江,它的源頭在弓杠嶺。在河邊轉彎的地方名叫飛沙關,傳說楊貴妃一絲不掛在那兒洗澡后,就接進皇宮里去了。”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故事?”我問。
“多如牛毛。”他得意地說,“只要心情好,保證你聽十天半月。我沒有你那么有學問,只念完了小學。自從只耳朵的阿爸槍殺了我阿爸以后,漢族阿媽又改嫁了,為了報仇雪恨。我砍掉了他的右耳朵。村里的治安員要抓我,我就跑出來了。再也沒回去,就在這條古道上鬼混,認識了索婭,生活不成問題,還結識了許多朋友,我那些故事就是從他們那兒弄來的。”
這時候,聚親隊伍已經走到院壩里了。房背上放響了三封禮炮,轟轟轟……嗩吶兒吹吹吹,咿咿吶……
新娘子走出轎門,羞答答地由伴娘扶著。支客老頭兒說:“新娘到,三把青稞向天拋,東邊一朵紫云來,西邊一朵紫云開……”邊說邊撒一把青稞。手拉新娘在磨盤里坐三下,從一堆黃泥巴上跨過去,又把一串鑰匙交給了新娘,便由伴娘把新娘迎進屋里去了。這時,支客老頭兒手里端一個木盤站在門口左邊,盤子里放著空酒杯,右邊站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手里提一壺酒,依次給進門的客人們敬酒。老頭兒說:“錢財一份哪白銀,天長地久日月興……”
黑大漢和老頭兒說了一句話,我聽不懂,又往木盤丟了一個賞封便進屋去了。我干了一杯喜酒,丟了一個賞封。從一根獨木梯爬上吊腳樓平臺。再走過一道門,便到了正房。屋里有笑聲和歌聲,熱鬧非凡。索利和新郎新娘坐在神龍下的板凳下擺龍門陣。我問:“索利。怎么不見只耳朵呢?”
“只耳朵騎馬走了。”她站起來對我說。“今天是大喜日子,他害怕黑大漢找他動刀子,影響人家結婚,他就騎馬走了。”
“唉。這家伙倒想得周到呢。”我嘆著氣說。
“我發現只耳朵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索利說。
“我和他是萍水相逢,不了解他。”我說。
這時候,支客老頭兒喊坐席了。我和黑大漢、索利一張桌子,桌上擺了九大碗,最顯眼的是一碗臀子肉,一盤香腸,還有扣肉和羊捧,美美一杯喜酒。新郎和新娘給每張桌子上的客人敬酒。新娘敬一杯酒便喝:“婆家待人好比神喲花兒納吉,過門媳婦肥雞燉喲花花嘞,七天不到菜無油喲花兒納吉。晚睡早起苦無頭喲花花嘞……”那幽婉的歌聲催人淚下。新郎接著又唱:“新娘長得矮個個喲,背上背個篾殼殼嘞,勸妻上山扯豬草喲,莫在林中偷情哥嘞……”新娘羞答答地潑一杯酒在新郎頭上,逗得客人們哄堂大笑。我用胳膊碰了碰黑大漢問:“這里辦喜事還罵人?”
“不是罵人,這叫逗人開心。”黑大漢說著站起來就走了。
“他出門干啥去?”我問索利。
“不清楚。”她說。
“他不會出去追殺只耳朵吧?”我又說。
“說不清楚”她說,“他這個人捉摸不透。”
這時,酒席坐完了,客人們已經散去,新郎和新娘進了洞房熄了燈,開始斗蟲蟲兒了。那木床嘶聲嘎氣地響,又咯吱咯吱地怪叫。弄得我和索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索利低著頭對我說:“你去睡吧。”
“你也去睡吧。”我說。
我起床后,索利早已騎馬出去畫素描去了。
黑大漢是天亮才回來的,他用麻布口袋扛回來一個黑色泥巴罐罐。我很驚訝l那是西漢年代的“大陶盂”,還有一把新石器時代的“石斧”呢!我問他從哪兒偷來的?
“你怎么這樣說話呢?你是有學問的人呢!”他不高興地邊說邊把東西裝進馬褡子里,右腳蹬著馬鐙左腳一翹就上了馬鞍。他說,“我們走吧。”
古道兩邊的臺地上,一群身穿陰丹布長衫的女人,在紫紅色蕎麥地里干活。麻雀不時被女人們的嬉笑聲驚起,一聲飛高。又安然無恙地回到蕎麥地中間。我舍不得讓它們飛走,因為它們也是這世界里的一分子啊!
我們騎馬從蕎麥地走過,女人們伸起腰抬眼看我們說:“嘎渥扁多,達波撒喂……”一陣嘻嘻哈哈地笑。
“他們說什么?”我問黑大漢。
“女人們說你長得很漂亮。”黑大漢笑著說。
“我們給女人們唱一首瓦爾渥足的情歌,怎么樣?”
我說:“你唱吧,我不會唱。”
“瓦爾渥足是爾瑪人的一首情歌,只要把歌詞唱出來,哈哈……”他笑著說,“那紫紅色蕎麥地里又要增添一道亮麗的風景呢,哈哈……”
“什么風景?”我問。
“女人們會脫光農服,站在蕎麥地里曬太陽呢!”他說。
我說:“你不能唱了,能講點別的什么嗎?”
“我馬褡子里的泥巴罐罐怎么樣?”他在馬背上得意洋洋的,一會兒揚鞭打馬,一會兒又用手撫摩著馬鬃,像個頑童似的,他說,“是女人們值錢,還是這東西值錢?”
我說:“‘大陶盂’和‘石斧’都是人類珍貴的財富,也是一個民族政治歷史和經濟文化的見證。至于女人,也很重要,沒有他們這個世界就會荒蕪。”
“你這個家伙說得有點道理,哈……”他打馬走到我前面去了,抬頭仰望著天空。一只鷹在天空中盤旋。他響亮地唱道:“天高高,云飄飄,茶馬古道山腰腰,古部落,古棧道,巖石中間懸棺吊……”他在馬背上搖著身子,右手舉起馬鞭子在空中一甩一甩的,逍遙自在地又吼道:“山青青,水滔滔,茶馬古道神奇妙。白石神,古群碉,寨樓在云里。姑娘披月把花繡,釋比祭妃將鼓敲……”
我想他如此的高興,不外乎是他得到了兩件寶物的緣故,不然,他不會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又說又唱的。我對他說:“嘿,你真會編順口溜呢!”
“不是我編的。”他說著勒住韁繩停了下來。指著馬背上的馬褡子說:“那里面有我讀過的幾本書,名堂多呢。”片刻,他又說:“你還有煙么?”我趕緊給了他一支。他從農包里取出火鐮和火絨草,擦了幾下將煙點燃,美美地吸一口,他說:“你知道當年姜維開通松茂茶馬古道的歷史背景嗎?”
“不知道”我說。
他吸一口煙:“修古道主要是對川西北爾瑪人叛逆,便于軍事行動,為蜀漢政權提供可靠的安全保障,懈除蜀漢北代曹魏政權的后顧之憂.到了公元七世紀,在大唐王朝的西部興起了一個強大的地方政權——吐蕃。唐蕃之間在四川境內形成了以松茂茶馬古道為界的對峙局勢。由于唐蕃的關系,茶馬古道成了以戰略物資互換為主的戰略交通要道。戰馬在當時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重要戰略物資,而戰馬又來源于黃河上游土蕃統治地區。土蕃需要的茶葉、鹽巴、布匹、絲綢、鐵器等物資又在中原和四川。為此,唐蕃協議,在甘肅和四川建立茶馬古道互市的物資集散地,將物資在灌縣集中后,便組織馬幫、驟幫隊伍。把物資運到松州,然后再運往吐蕃。你可以試想一下,那些騾馬幫和挑夫在這條古道上的艱難困苦。你聽一聽他們用鮮血和眼淚凝成的歌謠‘三垴九坪十八關,一鑼一鼓上松潘,上一回松潘遇一回難,一下回灌縣如過年……’”
“聽說你的祖父是這條古道上的煙幫?”我試探著問他。
“你是聽只耳朵說的吧?”他邊說邊捏緊腰間里的吊刀說,“我們一家人都被只耳朵一家人給毀了。唉,不說了,一說心里就來氣!”
咴兒咴兒……從板橋關傳來馬叫聲。我抬頭看見坪頂寨樓上,堆積著黃燦燦的玉米,幾個身穿陰丹布衣服的姑娘,坐在玉米旁刺繡。只耳朵和索利牽著馬在寨子側邊水溝里喂水,馬嘴巴在水里呼呼地吸著,輕快地抖動著漂亮的馬鬃,從鼻孔里噴出一股股白色的霧氣。索利折斷一根樹枝,拂去叮在馬身上的牛虻,只耳朵也用柳枝打在馬背上啪啪作響。
“那狗日的跑得快呢。”黑大漢罵只耳朵說,“怎么,索利和他纏在一起了呢?”
“不知道”我說。
“啊吆吆……”只耳朵和索利向我們揮了揮手,隨后風一樣地騎馬走了。
我和黑大漢在一座石拱橋橋頭下了馬。橋頭有一家小食店,房子是兩層石砌平頂,西邊的屋檐下堆積著干枯的玉米稈,幾只公雞和母雞伸出爪子在玉米稈里著啄食。一只黑狗躺在玉米稈旁的草窩窩里,一雙閃著光亮的眼睛敵視著我們便汪地一聲狂叫。這時候,從屋里走出來一個拴著圍腰的女人,個子高大肥胖,一對奶子像葫蘆一樣掛在胸脯上,走路那葫蘆像風吹一樣。上下不停地跳動起來。她看見黑大漢說:“喲,王大爺呀,你怎么才來呢?我想死你了。”黑大漢怒氣沖天地舉起馬鞭子抽打那女人的肥屁股“啪”一聲脆響。
“哎喲。你這么狠心打我喲?”那女人反手摸著疼痛的屁股走進屋去了。
“你怎么抽人家呢?”我有點抱不平地問。
“打是疼,罵是愛。”他說。“你沒用過女人不會懂。”
我們剛走進屋坐下,那女人笑臉對黑大漢說:“你要的東西,我已經弄到了,是唐朝的二菩薩。不過,你拿去不能一個人獨吞了。”
他只當沒聽見,一句話也不說,只把我看了一眼,不一會兒,兩碗手工蕎面端了出來,蕎面里放著山蔥做的酸菜、辣椒和臘肉顆顆,味道還不錯。怪不得人說:板橋的蕎面,硬是名副其實呢!辣椒太辣,我走進灶房里舀面水,順便問了問那位胖女人挨了鞭子的屁股還疼不疼?那位胖女人小聲對我說她惹不起他,我又問她剛才說什么唐朝的菩薩?她搖了搖頭說這個就更不敢說了。
黑大漢吃完蕎面,用衣袖揩了揩嘴巴,向我要了一支煙點燃,邊吸邊對我說:“你只當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你千萬別讓狗日的只耳朵知道了。”
我抽著煙葉,沒有搭理他,我心里想:啊,我現在才弄明白黑大漢是一個不露聲色的強盜。難怪,他說這條古道上很有名堂的。
我和黑大漢是秤不離高砣。至于只耳朵和索利,在我的感覺中是兩個時隱時現的人物。我和黑大漢騎馬來到渴渣古鎮時,太陽正當頂。我們從小路登上了古鎮背后的平地,站在平地上,放眼四野,古鎮很小、三山錦繡、二水競流。房子建在岷江和雜谷河的兩邊,房子的四角立著耀眼的白石神。神啊,你知道為什么把你供奉起來嗎?是因為爾瑪人用你戰勝了戈基人,他們才有了土地、山林、家畜與野獸……你真了不得呢!
黑大漢自言自語地說:“渴渣古鎮始建于夏朝到新石器時代的末期。三國名將姜維曾在古鎮筑城墻堡壘,屯兵守關。城墻上設有點將臺,還建有射壩和教場壩之練兵及射箭場地。杜甫作詩曰:‘晴霞猶作陣之紅,旌族如在女墻中……’這便是點將臺,渴渣古鎮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旌旗蔽日,戰鼓喧天,弓張箭發的戰斗描寫。”
“咦。你肚子里還裝了不少東西呢!”我說。
“你別打岔。”他說,“在古鎮的左邊便是明代的城墻,設有錐堞、炮眼和箭孔。你看城墻環繞山峰蜿蜒如帶,又如萬里長城的縮影。三國蜀后主劉祥到汶山郡視察,看見一石峰如削,頓時,書法欲趁興而起,便命侍從取來燒酒和筆墨紙硯。阿斗皇帝在酒性飄然若仙時,便揮笑題字:‘玉壘山’三個大字。當時,不知是阿斗皇帝老眼昏花,還是酒醉使手不叫使喚,竟將玉右下的一點打在了左邊。當地的文人墨客看后破口大笑說:皇帝也有寫錯字的時候呢!”
“那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說,“皇帝是人不是神,人無完人呢。好在老百姓沒把阿斗皇帝的題字當金口玉言。”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牽著馬兒在草坪上啃食青草去了。我喚起我馬兒的名字,它抬起頭看看我,又向我走來。它的嘴臉在我身上像用手撫摩一樣。我看見馬兒晶亮的眼瞳里有我的身影,我的眼瞳里也有馬兒的形象。我伸手摸著它的鬃毛,它搖搖頭,從鼻孔里噴出呼呼地響聲,伸長脖子又跺跺蹄子,從地上發出嘚嘚地悶響
“你聽……”黑大漢指著山上說。
我仿佛聽到了羊皮鼓聲,一支憂傷的曲子從山寨上傳來:傳說在遠古的年代,人神共居一個世間。天和地離得很近,中間隔座喀爾克別山……天啦,多美的歌兒,怎么會憂傷呢?
黑大漢把韁繩隨便搭在馬背上,讓馬兒啃食青草,自己一盤腳坐在草坪上吸煙。他又指著山上說:“寨子里死人了,釋比老人在念經文,敘述爾瑪人的根源。”
“什么根源?”我問。
“你聽不懂,我也聽不懂。”他說,“你過來坐下,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就明白了。”
我與他貼身坐下,屁股底下是軟和的巴地草。我碰了碰他右肩說:“嘿,你說吧。”
爾瑪人的頭一個祖先名叫比娃,頭一個祖母名叫木姐。他們一個是大小伙子,一個是大姑娘的時候,在喀爾克別山相遇,便產生了愛情。比娃憨厚地問:“你是哪寨的姑娘,你從哪兒來?”
“我從地下來,我從天上來。”木姐說,“比娃,我叫木姐,你不要問我從哪兒來。只要你摟住我。閉上你的雙眼,你就會知道了。”
比娃縮手縮腳地摟住木姐那柔軟的腰身,一股香味撲來,緊閉住雙眼,像夢游一樣,在山川、河谷的上空穿行,不一會兒,便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地方。
“我要關閉你三天,不能喊也不能叫。“木姐說罷鎖門走了。
比娃被木姐關在磨房里。磨盤里還盛著黃燦燦的玉米。過了一會兒,一個侍女開門進來說:“木姐叫我送飯來了,快吃吧,如果餓瘦了,木姐會心疼呢。”侍女說完就鎖門走了。
我說:“你故事講得不錯,那后來呢?”
“你再給我一支煙。”黑大漢說著伸出了右手:“抽完這支煙,故事就有終結了。唉,你運氣不錯,在茶馬古道上能聽到這么精彩的故事,是你的運氣,不是么,你聽到的故事是古老爾瑪人的起源。”
我趕緊給他一支煙,而且親自給點燃火。
他美美地吸一口,努著嘴兒將煙子嘶嘶地吹向天空。然后他說,那個比娃跪在木姐的父王面前,低著頭,戰戰兢兢地渾身打抖。
“你一個毛小子,竟敢聞上天來尋歡作樂,哼,你該當何罪?”父王怒容滿面地說,“你既然能跑上天來,說明你本事不小,好吧,父王會給你圓夢的。不過,你要為父王做三件事,成功了,父王就把女兒許配給你。比娃,你聽好了,第一件事,你要在天不亮云不散時,用一天時間,把九座山上的樹木砍光;第二件事,用一天時間,把九座山的樹木燒光,但你在點燃火以后,必須爬上山頂看煙霧和火勢;第三件事,你要在天不亮云不散時,用一天時間,將九斗九升油菜籽撒在九座山的火地里,三天以后,又將九斗九升油菜籽收回來,差一顆都不行!”
“天啦!”比娃嘆了一口冷氣。他回到磨房心里急得如貓抓似的。這時候,木姐開門進了磨房對比娃說:“你不用住磨房了,你現在住廂房去。你不要著急,就照父王說的去辦吧。”木姐說著交給比娃一把刀,刀兩面都是鋒。模樣如劍但又不是劍。木姐又說:“比娃,你看準一根樹子,像摟我一樣把眼睛閉上,就使勁一刀把樹子砍倒。”
比娃在天不亮云不散時出發了。他在九座山下選了一根樹子,酒杯粗大小。他閉上雙眼,懷里摟抱住木姐,一股香味飄來。他使勁一刀砍下去,樹子倒了,九座山的樹子全都倒了,白花花一片……比娃回到廂房里剛坐下。木姐進屋,比娃把神刀還給她,她并再三囑咐比娃:“如果父王問他如何砍倒九座山上的樹木的?就回答父王說,一刀千萬棵,兩刀萬萬棵,切莫說我給神刀的事。”比娃站起來走向木姐說:“我在砍倒那棵柏樺樹時,我緊緊地把你摟抱了,你身上有一股我永遠忘不了的香味。“木姐溫和地說:“那你現在就摟抱我吧。”比娃就把木姐摟住了,用兩只鼻孔在術姐的脖子上找香味。片刻,比娃終于找了香味,不在脖子上,而是在一個陰暗的地方。木姐說:“比娃,你是不是性急了?如果這樣,你不要下雨,雨水是精蟲。”木姐說話時。肢體已經編軟。比娃像推石磨一樣,下扇不忙上扇忙。他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快要爆炸了說:“木姐,雨,下雨了!”木姐已經云里霧里,那知道什么雨水來了。
“你一飽眼福了。”我說。
“你不要亂說。”黑大漢吸一口煙說。“那是我們的祖先呢,祖先有了那么一招,我們后來的人也就有了那一招了。”
“比娃在暗地里得到了木姐,父王那里怎么交差呢?”我說,“他還未完成父王交給的幾件事呢。”
比娃點燃山下的干草,就爬上山頂看火勢。天啦,那燃燒的火光如捧山倒海之勢,噼噼啪啪地直沖山頂,比娃躲進巖洞里也幾乎被燒死了。這時候,一只紅嘴鳥兒飛到木姐的鄉花樓前叫道:“啾啾啾,不得了啦,比娃被火燒了。”木姐推開窗門看見九座山峰煙霧迷漫,火光沖天,心里明白比娃遇難了。她把花圈腰放進水桶里浸濕后。舉在窗外來回搖晃。頓時,閃電雷鳴。瓢潑大雨,將九座山的火光撲滅了。木姐趕緊把比娃營救回來,用三個白石頭熬水,洗凈比娃身上的燒傷,不多日,比娃就好了。接著,比娃按照木姐的吩咐把九斗九升油菜籽撒到了九座山上。那父王純粹是為難比娃,不是誠心把木姐許配給比娃。父王又要比娃把油菜籽顆粒不差地收回來。他扛著木姐準備好的七根布口袋,放在火她的東南西北,便躲進巖洞里三個時辰后,油菜籽就全都收回來了。可是,父王非常狡詐,親自動手用斗和升量油菜籽。結果,九斗九升油菜籽還差一角。怎么辦昵?比娃焦頭爛額地在九座山的火地里爬上爬下,一粒油菜籽都沒找到。這時,那只紅嘴鳥兒飛到一個尖尖石頭上說:“斑鳩,吃了油菜籽。斑鳩……”比娃聽后一驚!趕忙回去告訴給木姐。木姐朝門外啪啪地三個巴掌,一只天狗口銜弓箭走了過來。比娃這會兒不傻了。他走到火地舉起弓箭拉開弦猛然一放手。箭在山谷里嗖嗖地穿行,不一會兒,九只斑鳩串在箭竿上,落在比娃面前。他把九只斑鳩的嗉子剝開取出油菜籽,不多不少剛好一角。這下,父王無話可說了,就把木姐許配給了比娃。父王叫一只天狗把木姐和比娃送到天門口,還陪嫁了前頭三千家畜和后頭八百野獸。就這樣,他們騰云駕霧來到了云盤山安居樂業了。后來,木姐生下九個兒子,長大成人后,在松茂茶馬古道一帶繁衍生息。再后來,就有了我們這些爾瑪人了。這就是我們爾瑪人的根源呢!黑大漢講完了故事便站了起來,伸了伸懶腰,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瓦片遞給我說:“你看看這個東西,聽說它的歷史很長呢。”
“這不是瓦片。”我說,“好像是新石器時代的彩陶呢。”
“你又不是那個時代的人,怎么會知道呢?你豈不是打胡亂說嗎?”黑大漢說。“它只能說先祖留下的遺物。”
我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太固執。
我們順著雜谷腦河的小路行進。山坡上的花椒樹和蘋果樹被秋風剝個精光,三只牦牛和一群羊子在地頭啃食青草,石砌平頂寨樓懸掛在壁立的山峰上,白色的煙霧款款升起,晾在寨樓上的陰丹布衣服。被山風吹拂得像旗幟一樣飄舞。這時候。黑大漢在前面勒住馬,用舉鞭子的右手指著對面壁立的懸崖說:“中間的那條小路是棧道,巖洞里還放著一口棺材呢!”
我抬頭看著那條橫在巖壁中間的棧道,在路基的缺口處,還橫架著三五根木頭。木頭已經腐朽了,路面上也長起了綠色的青苔,行路非常懸乎。我對黑大漢說:“巖洞里的棺材是一口懸棺,不知哪朝哪代人所為。看來,只有考古學家進行考證后,才能得出懸棺的結論了。”
聽說這條古道上有四個茶號,就是由六人組成的四支騾幫馬幫。每支騾馬幫二十多匹騾馬,另外還有背夫和挑夫以及煙幫。黑大漢神乎其神地說:“在這條古道上,每年馱運的茶葉達一萬多擔,還不包括布匹、鹽巴和鐵器以及大煙……那煙幫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槍支呢!”
“你真不害臊。”我心里想,“你祖父就是煙幫的頭兒,持槍搶劫只耳朵祖父馬幫里的物資被打死了,虧你好意思說什么煙幫呢!”
我們在說話之間,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樸頭粱子。寨子坐落在一片松柏樹之間。一只鷹在天空中平伸著翅膀滑翔,那寬大而稀薄的影子在短暫的一刻籠罩著我和黑大漢及馬匹。這時候,黑大漢跳下馬,走到一塊巴掌大的玉米地盡頭,轉過身來對我說:“嘿,你下馬過來,這兒有你喜歡的東西呢!”
什么好東西呢?我猜想可能是搬不走的文物,如果能搬走的話,他是不會動聲色的。我仍然騎在馬背上不想下來。我看見他兩手反背在身后,伸長脖子看一塊石碑。我被他吸引住了,跳下馬走了過去問;“什么寶貝?”
“許多字不認識,你來看看。”他把我向前一推。
刻在巖石上的碑文,字跡斑駁,但依稀看得清楚行文的內容“于此行自蜀相姜堆嘗,爾來三百余年更不修理,猿情高拔,鳥嗟地險,公私往返,并由山上,人瘦馬乏,筋力頓盡,大將軍儀同三司。總鎮二州諸軍事,會州刺使永安郡開固公姜須迭,憫人生之苦,報委寄之天恩,差發丁夫,逐治舊道,開山伐木,不易其功……大隋開皇九年九月記。”
“怎么樣?你戴著眼鏡呢。”他湊近我問,“你看懂了嗎?”
“路。”我說,“姜維開通的這條茶馬古道。”
“呵喲,還真有其事呢!”他說。
那只鷹的影子又罩在刻文字的巖石上,我猜想是姜維老將軍的陰魂顯靈了。我心里想:“嘿,將軍啊,你不要擔憂呢。如今,我們四人正在你開通的古道上考察,你飛走吧。將軍啊!”
黑大漢抬起頭望著那只在天空中盤旋的鷹,便雙膝跪在刻文字的碑文前,口里念經文祈禱,禱詞中可以聽到遙遠的古道上,馬幫騾幫吆喝牲口的聲音。
“他們都在等你呢!”突然,只耳朵騎馬走來對黑大漢說。
“黑大哥,就等一個人了。”索利說。
我困惑不解地跟著他們前行,我們四個人在一座廟子前停了下來。一群身穿羊皮褂子的小伙子和一群身著陰丹布衣服的姑娘們,手拉著手地圍成一個圓圈跳起了沙朗舞。
“這是什么活動?”我問索利。
“祭山會。”索利說。
秋日的陽光穿透著茂密的樹林,稀薄的山霧在粗壯的樹林中間緩緩游動,慢慢的,山霧在陽光的照射下散去,只見東南西北的樹枝上,掛者自紙扎成的鳥兒。鳥兒伴隨著山風飛舞,發出吱吱地叫聲。廟前的臺地上燃燒著一堆熊熊篝火,三個石頭頂一口鐵鍋,火苗呼呼地舔著鍋底兒,開水像浪花一樣翻滾。這時,一位老人頭戴猴皮帽子,右手拄著神棍兒走了過來問黑大漢:“你結婚了么?”
“沒有結婚。”黑大漢說話時,看了一眼只耳朵,但沒有惡意,右手也沒有捏吊刀。
“你有女人么?”老人又問只耳朵。
“不敢想有女人。”只耳朵邊說邊伸手摸著被割掉了的右耳,心里像有一股憤怒的火光燃燒。他心里說,“誰看得起他這個殘疾人呢。”
大石頭滾走了,小石頭留下了。老人仿佛看出了只耳朵的心思,便用一根羊毛線拴在他的右手腕上說:“羊毛線拴著你的命運,它會免了你的災難的。”老人右手拉著只耳朵,左手拉住黑大漢往臺地走去,口里不停地說唱。但我一句也聽不懂。只有索利在我耳邊說:“老人是個釋比,他唱的經主‘郭喜格爾’意思是祭山:‘石古美兒’是說開天辟地;“時勿不作”是說長壽永生……”
“什么是‘釋比’?”我問。
“就是傳播爾瑪文化的傳承人唄。”索利說。
老人走了過來,叫我和索利低下頭,將兩根羊毛線分別系在我和索利頸脖上,在額頭上邊抹陳豬油邊說:“你們兩位年輕人命有所系,天神會保佑你們的。”
就這樣,我和索利在這條茶馬古道上成了一對相愛的人兒。說心里話,還不知道索利愛不愛我呢。
只耳朵殺了三只紅公雞,他提著流血的公雞,沿著田邊地角和樹林,將雞血點在石頭和樹枝上。然后,在巖洞里拔掉雞毛用火化為灰燼。又將赤裸的公雞丟進鐵鍋里,雞下鍋時還沒有死,赤裸的雞肢在鐵鍋里撲騰著像游泳一樣。
老人用木瓢舀了一瓢水潑在兩只羊子身上,待羊子渾身發抖了。便將羊子交給黑大漢宰殺。黑大漢口里銜著一把刀,將羊子夾在腿空之間,左手捏住羊子的嘴殼向上一扳,右手舉著雪亮的刀子,猛一下插進羊子的脖子,左右扭動,鮮血跟著刀子流了出來,手一松,咩咩……羊子像喝醉了酒,搖搖晃晃地倒下了。
我和索利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袖手旁觀地看著黑大漢和只耳朵忙上忙下的。兩個小伙子幫忙把羊子倒掛在樹樁上,黑大漢和只耳朵開始剝皮子。他們用刀子在羊腿上割一條口子,又在胸脯上割一條口子,然后,左手兩指擰住皮子,右手用刀子割開皮肉連接的地方。兩手抓住皮子往下一拉,滋滋……皮予脫落了,只耳朵砍不開胸腔骨。黑大漢就用鐵棰打在只耳朵用的刀背上,喀吧一聲,胸腔骨砍開了。他們將羊肉砍成小塊丟進沸騰的鐵鍋里。這時,黑大漢把刀子甩在地上,向我要了一只煙,便坐到一塊青光石上吸煙去了。只耳朵懶洋洋地坐在草坪上,像是累了。
我對索利說:“黑大漢和只耳朵的心情都舒暢了,看來他們是不會動刀子了。”
“祭神的日子呢。”索利說,“誰都不愿意得罪神靈!他們受到神靈的感悟。神靈的力量就會化解他們之間的仇恨。”
我沉默了,我看見老人舉起一根松樹枝,打掃臺地上的落葉,剛打掃干凈,又落下一片金黃色的銀杏葉子。老人說:“神啊,你不要為難百姓吧,我們要在干凈的臺地上擺盆子了。”話音一完,各家各戶就把盆子放在臺地上了。老人又說:“神啊,臺地上的盆子要分三個等級,最富是銅盆,一般是鋁盆,沒有銀子用的是木盆……”
這時間,黑大漢和只耳朵走向臺地。手舉木瓢開始分配羊肉、雞肉了。黑大漢問只耳朵,三種等級的盆子,你選哪種盆子舀呢?
“你是大哥,應該舀銅盆子。”只耳朵略有所思地說,“我是小弟只能舀木盆子,我家里用的就是木盆。”
他們再也沒有往下說了,便開始往盆子里舀內。盆子里升起淡淡的白色霧氣,山風吹拂,白色的霧氣像女人起舞扭動的腰肢。老人說:“神啊,你是爾瑪人心中紅色的人,今天有吃有穿全靠你的恩惠……”片刻,各家各戶便領取自己的盆子,三三兩兩圍坐在臺地上喝酒吃肉,唱動聽的祝酒歌,跳起歡樂的沙朗舞……
老人站在臺地上說:“神啊,郭喜俄數谷。”
“祭山活動結束。”索利給我解釋說。
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樹葉披上了一層細密的雨點。
早上,我們四個人啃了點火燒洋芋,就離開了樸頭粱子客棧,向茶馬古道的最終方向前行。路上,我和索利及只耳朵騎馬行走都很輕松,只有黑大漢騎馬走得緩慢。因為,他的馬背上馱著“大陶盂”、“唐二菩薩”和“石斧”三樣東西。這三樣東西是泥巴燒的和石頭制作的,負荷重,行路就緩慢得多。在我們四個人中只有我知道黑大漢馱著文物,只耳朵曾經問我多次,黑大漢馱著什么東西呢?我說不知道。他又問索利知不知道?索利也沒有給他答案。
只耳朵悶悶不樂,很想知道其中的秘密。
我明知實情就是不說真話。因為黑大漢早就給我說過“你只當沒看見,你只當沒聽見……”況且,他給我講述了在茶馬古道上的所有故事,我得到了一筆別人得不到的財富。所以,我只能心照不宣了。
這時候,黑大漢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對我說:“我們已經到了馬場溝了,你知道這地方的來龍去脈嗎?”
“不知道。”我說。
他說:“這條茶馬古道載著輝煌的歷史與文化,也是絲綢之路從西起匈牙利,穿過俄羅斯和中亞到達中國西安的國際貿易大動脈。這條茶馬古道是一條支線,據唐代《元和郡縣志》載:長安連接中國西部的主干線,從長安西行,經鳳翔、鳳州、成州、武州、文州,最后到達松州。全程一千余公里,松州是中國西部的主要物資集散地,把茶葉、鹽巴、布匹和鐵器從松州運輸出去,你不妨想一想,這條古道該有多繁華多熱鬧啊!”
“啊,怪不得這條古道上有那么多寶物的。”我說。
“是啊,我小時候不懂。”他說,“長大以后,在這條古道跑上又跑下,才知道這條古道上‘水深’,哈哈……”
我仿佛看見了古道上的馬幫、騾幫馱著筐子裝的茶葉,麻布捆著布匹,白布口袋裝的鹽巴,草繩子捆著的鐵器。馬夫吆喝著一匹匹頭戴大紅花,項掛大銅鈴的騾馬。鈴響山吼,浩浩蕩蕩……背足挑夫們腳穿草鞋。甩開鐵腳桿,一路揚歌大喊,走得風風火火……他們用打杵子拄在地上歇氣,從肺腑里嘣出“嗨喲”地呼叫聲,好像減輕了他們肩上笨重的負荷……
說實在的,這條古道默默無聞地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他很有水準地說:“如果是人可能會討價還價呢,唉!這大自然的胸懷就是要比人的胸懷寬廣得多。不像小人物只耳朵心懷鬼胎,盤問我馱的什么東西,我能告訴他嗎?哼,異想天開!”
我沒有開腔,我心里想:“你還有臉罵只耳朵是小人呢,你怎么不說出自己馱的是文物?真正自私的還是你呢!我估計你寧死也不會說出來的,這樣也好,免得你和只耳朵動刀子。”
嘻嘻……哈哈……
只耳朵和索利騎馬站立在古道上。只耳朵舉著相機,索利舉著畫扳,瞄準我和黑大漢又是照又是畫的。黑大漢怒沖沖地騎馬走了。
雨住了,太陽出來了。古道四周的山林黑黝黝的。
我們從赤不蘇徑直走到飛虹橋,只耳朵打馬走到我們前頭手舉相機說:“別動了。我給你們留個影。”
索利不肯照。我勸她說:“照一張吧,給他一個面子。”于是,我和索利騎在馬背上照了一張留影。我很樂意,能和女人照相,我覺得是一種幸福。
黑大漢在樹林邊下了馬,沒精打采地躺在草坪上對我說道:“你還有煙嗎?我想抽你最后一只煙。”
我給他一只煙說:“我這里還有二十多只呢,你抽得完么?你怎么說是抽最后一只煙呢?”
“唉,不說了,你是個聰明人。”他吸一口煙說,“你看那棵柏樺樹上,我的命運就跟樹上那只狗一樣。不過,你要為我辦一件事,我很相信你。”
“你說吧,什么事?”我問。
“還沒到時候。”他說。
“你說的啞謎,我聽不明白。”我說。
我們已經在這條古道上好多天了。他說:“只耳朵一直暗藏殺機,我還以為你是個明白人呢。”
“啊……”我說,“關于這一點我還沒有看出來。”
啊喲,白狗已經死了。索利站在樹下,用一根樹枝打著白狗的肥屁股說:“打死你!”然后,就用畫板畫素描。
那只白狗吊在樹枝上,紅紅的舌頭吊在嘴巴外面,怪可憐。我問黑大漢怎么把一只活活的狗吊死呢?
他說狗是爾瑪人最早的一個得力伙伴,也是第一個被爾瑪人馴化的哺乳動物。狗能陪著人牧羊、狩獵、趕走野獸、看家……所以,爾瑪人要用白狗或者黑狗看風水。如果白狗吊在樹上七天還活著,便是爾瑪人的吉祥預兆;如果七天吊死了,就意味著有災難。可惜啊,我們來遲了,釋比老人早就做了祈禱走了。
我想這個山地民族,據說漢民族是黃帝子孫,而他則是炎帝子孫。這個民族千百年來經過戰火洗禮。同時流離搬遷,成了茶馬古道上的群落。他們為了保護自己,除了紅色法律以外,還設計了自己的鄉規民約,維護日常生活。這種辦法倒是挺聰明的。
咔嚓、咔嚓……只耳朵用相機拍著吊在樹上的白狗,我問他是黑白還是彩色的?他說是黑白的電影膠片,拍出的相片保存的時間長一些,而彩色就不一樣了。他關了相機悄聲對我說:“黑大漢馱的不是別的什么東西。聽說是老祖宗留下來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驚訝地問。
“我一直對他有懷疑。”他說:“不瞞你說,昨天夜里我悄悄看了黑大漢馬褡子里的東西。”
“可能是吧。”我不想說得太清楚了。
“當初我給你打手勢又遞眼色,不要和他交往,你不相信。”他說。“我說他是強盜,你卻半信半疑的。這回你該相信了吧?”
“你不要指責我,人家還說你還是強盜呢!”我說,“至于你和他的恩恩怨怨,與我沒有任何關系!”
“那是。”他說。“聽說那些古董能賣大錢,一個雙耳罐就能賣一萬多塊。你說他的膽子大不大,連老祖宗的東西也敢吃!”
“那也不奇怪,如今是脹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說,“誰叫這條古道上有那么多的無價之寶呢?況且,你沒有任何把柄說他用古董賣錢,萬一他是為國家收集的呢?”
“那是。”只耳朵說。這時候,我們騎馬來到了疊溪城。這里沒有了山城,一片廢墟,只能看到被荒草亂石掩埋得只剩一人高的城門洞,綠油油的海子,幾只牛皮船在海水里劃來游去。三只白色的水鳥在海子上空飛翔,歌聲繚繞……
只耳朵用尼康相機拍照,索利用炭精棒畫素描,我和黑大漢站在亂石頭上俯視下面的海水。黑大漢對我說:“這里原來是一座城墻逶迤,街市繁華,瀕臨江岸的鮮活山城。漢代為蠶陵縣治,南朝粱置鐵州,北周改為翼針縣。唐代建為翼州,明置千戶門,清置疊溪營。清朝詩人董湘琴親眼見過原汁原味的山城格局。詩曰‘雄關踞高嶺,路徑平平,突然空眼界,俯視疊溪營,溪水淼淼直千尋,一城號蠶陵’……公元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三時二十五分,城皇會正開得熱熱鬧鬧的,街市兩邊的商販子、居民忙著交易自己的物資。突然,狂風四起,天昏地暗,地動山搖,一場山崩地裂的地震,就這樣結束了這座山城的千年生命,數條人命也同它一起葬身于洪水和泥沙的黑暗世界里了。”
“天啦!”我說,“它像太陽一樣輝煌,它又像月亮一樣悲涼呢,天啦……”
“聽說只活下來一個在外放牛羊的人。”索利說,“這個人命大,他姓劉。”
“地震結束后,那個姓劉的在海子里劃著牛皮船尋找他的懷孕六個月的妻子呢!”只耳朵說。
“那個姓劉的還活著?”我說,
“不知道。”索利說,“我是從周輝枝的小說《疊溪城的沉沒》里看到的,小說里的人物跟只耳朵說的差不多。”
“從這里往上走的左邊是黑水河。”黑大漢指著前方說。“右邊的一條路才是松茂茶馬古道。”
這時候,山邊已經掛上了月亮,遠處的山谷里傳來貓頭鷹咕咕地凄厲叫聲。我們四個人馬不停蹄地走到木請樹,迎面便是石砌平頂房子,三根碉樓像煙囪一樣林立在村子的中間。碉樓右邊的壩子里,燃燒著一堆篝火,周圍站立著許多人。黑大漢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村子里的人生病了,釋比老人在給病人看病呢!”
我看見火堆邊的木板上躺著一個男人,瘦瘦的個子,臉色蒼白。老人將鏵頭燒紅后,用赤腳踩數次,便將腳掌踩在病人的患處,接著又把一口鐵鍋架在三個石頭的灶上燒紅,撮一鏟夾火星的灶灰倒進鐵鍋里,噴一口清水,隨即扶病人坐進鐵鍋中,片刻,那男人崩地站了起來,拍著屁股上的灶灰,便揚長而去了。
“嘿嘿……”黑大漢笑著說,“怎么樣,讓你天眼界了吧?不看醫生不吃藥,就把病治好了。這是爾瑪人醫病的真功夫呢。信不信由你了。”
我目瞪口呆,因為,我是百聞不如一見呢,只好讓他說俏皮話了。他拍著我肩膀說:“你站在這里不要走動,我去撒泡尿就回來。”
篝火周圍的男女老少手拉著手,自發地圍著篝火跳起了歡樂的鍋莊,咿呀咿呀,喲喲……
我借著光亮在人群里尋找只耳朵和索利。只耳朵不知去向。只有索利跟著男女老少張開黑洞洞的嘴巴唱啊跳的,地上升起了一層泥巴灰塵。突然,不知什么原因,歡樂的鍋莊戛然而止,散開的人群一下集中在一棵核桃樹下。
“虎子哥。你怎么不跳舞呢?”索利走過來說,“只耳朵和黑大哥呢?”
“只耳朵不在。”我說,“黑大漢撒尿去了。”
“你們在這兒啊?”我和索利說話時,只耳朵不知從什么地方回來了,滿頭大汗的。
“你到哪兒去了?”我問。
“我在碉樓上。”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在碉樓上拍他們跳舞,他們跳的是鍋莊呢!”
“你撒謊!”索利說,“月黑天,你也看得見,還照相?”
“信不信由你。”只耳朵說。
“你們別吵了。”我心煩地說。說話之間,我聞到了一股血腥味。我們來到核桃樹下,從人群的空空兒里擠了過去。天啦,只見黑大漢躺在核桃樹下,地上血糊糊一片。“黑大漢,你怎么了?”我邊問邊摟著他上半身。他已經坐不起來了。奄奄一息地躺在我懷里。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尿沒有撒完,一個黑影就捅我一刀,我正掏吊刀,那黑人影又捅我一刀……我……怕不行了。我馱的三樣東西交給你……”他抬起右手指著天上說。我說:“你放心吧,我會替你交上去的。”他又說:“虎子,你是個明白人,我沒錯結識你這個朋友。你看我流了很多血吧,你能不能叫只耳朵過來洗洗雙手?洗……”他兩手一松,死了。
“黑大哥……”索利雙手捂住臉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這當兒。從人群里走出來一個人。他自稱是木訥村的治安員,人們向他投去敬畏的目光,他二話不說。只叫我們把刀子交出來。他在火光的照亮下,發現只耳朵的刀柄上有血跡,也沒問什么,就用一根牛皮繩把只耳朵綁走了。
我和索利守著黑大漢到天亮。我們請來了釋比老念經文又敲羊皮鼓。用借來的鋤頭挖了一個坑,在坑里鋪上一層樹葉,還把剩下的煙和火鐮火絨草,放在他的右邊。就把他埋了,
我把他馱的馬褡子放在我騎的馬背上,索利騎上馬手里還牽著一匹馬。我們行走在古道上,耳邊老聽見他說“左邊那條路是黑水河,右邊那條路才是松茂茶馬古道呢”。說真格的,黑大漢的死,我心里非常難過。雖然,這家伙是一個不動聲色的強盜,但他對事物的認識是有主有次的,在他落氣的那一刻。就把三樣文物交給我了。我會將他的意愿落實的。
“你不要太難過了。”索利勸我說,“其實,爾瑪人有句諺語很適合我們現在的心情。”
“那是什么?”我問。
“大石頭滾了,小石頭還留著。”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