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伯是一位土木建筑工程師,住在重慶近郊的江津城里。人們叫他:歡工。
歡工是一個瘋瘋癲癲的人。
導致歡工變瘋的是許多年前一位姓右的書記。
許多年前的一天,右書記嚇壞了。
右書記年約五十歲,禿頭,時常穿一身灰色的中山裝。左胸的衣袋里別著一支紅顏色的鉛筆。在許多年前的那個年頭,只有幾類人是在衣袋里別筆的:別紅鉛筆的,不用問,一般都是革命委員會的重要成員,紅鉛筆是作批示和圈閱文件用的,因此。大凡別紅鉛筆的人,大都一副和藹可親、慈眉善目的樣子,讓人無形中生出一種親近和信賴;別藍鉛筆的一般是土木建筑工程師,因為頭上壓著一頂重如大山的臭老九帽子,所以,路上看到他們時,總是一副驚惶不安的神態;至于別一支鋼筆的是中學生、別兩支鋼筆的是工農兵學員、別三支鋼筆的是修理鋼筆的工匠……諸如此類,都有明確而精細的等級劃分。
許多年前的歡工,雖然是別藍鉛筆的臭老九。但還沒有瘋癲。逼迫右書記將歡工搞瘋的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運動。記得,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他們在單位的大門口前的院壩上跳完那個時代最深入人心的忠字舞后,左胸上別著一枚偉人像章的右書記,抱著一疊裁剪得整整齊齊的紅紙,以一副政治家似的面孔出現在人們面前。按右書記的解釋:革命委員會為了考驗人們對領袖的忠誠程度是否像右書記反映的那樣燒到了一百度以上,決定每人發一張紅紙,紙上印著一個正方形的方框,在方框里寫一個“左”字,誰的“左”字寫的好,不言而喻,最最最忠誠的人肯定是他。
“紅紙每人一張。沒有富余。”右書記說,“我跟你們一樣,是要表‘忠心’的。”
問題就出在“每人只有一張紅紙”上,問題就出在右書記本人身上。回到辦公室之后的右書記,立馬操起一支毛筆,將那張紅紙在辦公桌上鋪開,筆力道勁地寫了一個“右”字。右書記是領導,平時習慣了看完文件后,總是要模仿高級別領導人的做法,用紅鉛筆在文件上圈閱出一個醒目的“右”字。等他發現這次應該寫“左”字時,一切都晚了。冷汗立刻從他的額頭上淌下來,滴滴嗒嗒地掉到紅紙上,很快就將那個“左”字浸泡得一片模糊。
“見鬼了,真是見鬼了。”右書記一剎那居然有些莫名其妙地憤怒起來,“狗日的,搞他媽什么‘左’字……”猛然間,他像意識到了什么,做出一副被天打雷劈似的驚恐狀,急如星火地補充道:“他媽的我為什么不姓‘左’?”
好在,這間書記辦公室只有他一人,因此他可以提心吊膽地想想法子。在其余的辦公室,人們你監視著我、我注意著你,不要說將“左”字寫成了“右”字,即便“左”字稍稍出了一點格,頃刻間就大禍臨頭,因此,把“左”字寫成了“右”字的右書記,能夠有喘息片刻的機會將錯誤補上,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就在右書記冷汗如泉涌的時候,隔壁辦公室傳來歡工的咳嗽聲。據說,歡工不僅寫得一手好字,還有一個人所共知的養生病:長年累月的咳嗽。忽然,右書記雙目如同光芒萬丈般地賊亮。他不再發抖了。他重新鎮靜下來。他學著那個年代電影里常有的鏡頭,從辦公桌里恭敬地“請”出一本紅寶書,為他即將采取的革命行動尋找指導思想和理論依據。最后,紅寶書中的一句話堅定了他必勝的信心: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立刻,雨后彩虹般的前程金光萬道似的閃耀在右書記的心中。他站起身,嚴肅地扣上風紀扣。又將左胸衣袋里的紅鉛筆整理周正,把那張紅紙鎖進抽屜。然后,他一如往昔地背著雙手,臉上露出經過思想武裝了的、有理論依據作基礎的慈祥的笑容,邁著方步來到了歡工的辦公室。
“右書記好。”
正在紙上努力練習“左”字的工程師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直挺挺地伸直腰,接受著右書記的目閱。
“大家都好,大家都好。”右書記依舊背著手,笑容可掬地對人們說,“坐下吧,坐下吧。繼續練,繼續練。”
工程師們重新坐下來,提起毛筆,聚精會神地斟酌著“左”字的結構與筆劃,肚子里盤算著怎樣才能將“左”字寫得最有力、最深刻、最雄偉。他們蒼白的臉孔顯的毫無血色。
“咳……”歡工忍不住又咳了一聲,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嘴巴,整個臉漲的通紅。
“小歡,”右書記走過去,彎下腰輕撫著對方的背,“咳嗽好些了么?”
“嗯……”歡工的眼珠從緊緊捂住嘴巴的手掌邊翻滾起來。直盯盯地仰視著眼皮上方的右書記。
“啊呀!”右書記拿起歡工面前的紅紙,。小歡,你已經把‘左’字寫好了嗎?真快呀,寫得如何?不能馬馬虎虎,這可是政治任務喲。我看看……呃,我的眼鏡呢?”他摸了摸口袋,“哦,放到我辦公桌里了。這樣吧,小歡,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立刻,右書記大踏步地走出了工程師們的辦公室。
當歡工戰戰兢兢地來到右書記的辦公室、畢恭畢敬地站到他面前時,右書記已經戴起了一副新買不久的遠視眼鏡。右書記不是近視眼,右書記是站的高望的遠的遠視眼。
“小歡,”右書記嚴肅地說:“你是怎么搞的,為什么把‘左’字寫成‘右’字了呢?”
“啊!”歡工恐怖地大叫一聲,隨后滿臉充血地昏倒在右書記的腳下。
沒有多久,歡工便被發配到荒山冷溝里,歷經九死一生。
這個簡簡單單的故事“幾乎”要結束了。也許,你會認為歡工是因為以上原因而變瘋癜的。事實上,不是。他的瘋癲是許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許多年以后,歡工回來了。
這時候,右書記卻病入膏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還剩最后一口氣沒有哽下去。
得知這個消息后,歡工跑到醫院探望他。趁沒有外人在場時,歡工握住右書記的手,悄聲說:“當年,那張紅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我兩人心里最清楚。唉,陳年舊事不提也罷。這樣,你向我道一個歉,我因為你的誣陷而九死一生,換一句你的‘對不起’,可以吧?”
右書記堅決地搖搖頭,立場無比堅定地說道:“我當初的做法,是正確的;現在不道歉,也是正確的:我為什么要給你道歉?你憑什么資格、有什么本事要求我的道歉?”
歡工說道:“你快要……”
右書記立刻明白了歡工話里的意思,他立場更加堅定地說道:“我雖然快死了,但我的靈魂存在。”他望著滿頭花發的歡工,一字一字地說,“如果我下輩子再做書記,我要讓你一天又一天、一日復一日地寫‘左’字!”
一瞬間,歡工的臉變得煞白。
于是,在外人看來仿佛沒有任何理由地,右書記在某天黃昏極其正常的死亡,卻在第二天清晨導致了歡工極其不正常的瘋癲。
直到現在,瘋子歡工做什么事都不敢靠左或靠右,就連一日三餐,都由家人一匙一匙地喂入他嘴里。他時常夢囈道:“右手握筷,想起右書記;左手端碗,想起左紅字,只好……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