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個建筑,我從來沒有如此激動過。
它不夠高大。遠(yuǎn)遠(yuǎn)比不了埃及金字塔、意大利比薩斜塔。甚至現(xiàn)代的許多鐵塔和高樓.
它不夠顯赫。萬里長城傾數(shù)代朝野之功,威震四海,它沒有,它連站在史書上擺說的資格也沒有。它只能隱藏忍地站在這里,向山,講述著它的威嚴(yán)。
但是,它代表了一個民族的高度,一個民族的精神。
這是1995年我在茂縣看了三龍鄉(xiāng)納呼村合興壩羌族的碉樓。寫下的一段話。
記得當(dāng)時我站在高高的碉樓下,太陽暖暖地照著,碉樓下面是羌寨,對面是波浪形推遠(yuǎn)的山群。我的身子緊緊地靠在最高的那個碉樓上,我在思考這個曾經(jīng)顯赫的民族。
羌族,同為華夏族的一支。“最早見于甲骨卜辭”且不說禹為羌人,單說“西夏”,就是羌人于唐代在16個省區(qū)建立的1300多萬人的大夏政權(quán),威威乎200余年哉,其勢真可謂遮天蔽日。誰能想到被蒙古軍打得七零八落,隱姓埋名四處奔逃呢?
他們逃進(jìn)深山,反思著自己,過著隱忍的日子。
他們太不懂得防犯了,他們曾是怎樣的興盛和謙卑呀!
——從夏商時起。羌人分布于今青海、甘肅、四川、云南、西藏廣大地區(qū)。
——戰(zhàn)國初年,羌人無弋愛劍被秦人拘執(zhí)為奴,后逃回本地被推為酋長。原以獵射為主(每年,用兩萬多匹良馬,換回大批糧食、茶葉等物)。至爰劍時始營田畜牧。
——西漢初,臣服于兇奴。
——唐初因受吐蕃勢力逼迫,請求內(nèi)遷到甘肅、寧夏、陜北一帶。
北宋1038年建立大夏政權(quán)(史稱西夏),定都興慶(今天寧夏銀川)……1227年亡于蒙古
上面列舉的僅僅是史書上的幾個片斷。
一個個血淋淋的傷痛,讓他們在心里豎起了防范的碉樓,我拍過很多羌族的碉樓房屋(碉房)的照片,有單個矗立的。有成群的。你從他們的建筑物的取材上就可以看出羌人性格中的那種韌勁。寨口那座碾樓,高33米。全是用不規(guī)則的大大小小的石塊石片砌成的,粘合石片的也就是當(dāng)?shù)氐哪嗤痢GО倌瓴煌岵晦q,不垮不塌。1933年經(jīng)過疊溪7.2級地震也安然無恙。
碉樓,懸傳遞信息的烽火臺,是抵御外敵的堡壘。
2003年11月,我又去了理縣的桃坪羌寨,我們一行數(shù)10人在那里住了一夜,方圓不到三里的一個500人的樹落,竟然矗立三座碉樓(其中周家的已被1933年疊溪地震折成半截),我們在楊家大院去參觀,83歲的楊步先老人帶著我們參觀了他家的七層碉房和勾連碉房的迷宮、暗道、地下水網(wǎng),好幾次,我是驚呆了,要是非常時期,進(jìn)去了,怕是沒有生還的可能了。只是世易時移,國泰民安,景象和平了,羌寨已開放成一個旅游景區(qū),楊老先生也是有賞導(dǎo)游的,當(dāng)然也略有保留,在幾個燈光暗淡的角落里,老人指著掩飾了的幾個洞窟說,這里就不好去了。
可見防范,是一座在人心里筑起的長城。
有趣的是,這些所有的建構(gòu),除了一些木板、樹條作勾連之外,全是亂毛石塊砌成的,反觀城里的一些鋼筋水泥修成的幾十米高的樓房,又是圖紙,又是專家設(shè)計,還未住人就坍塌了。這不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嗎?這里我不是拿城里的建筑和羌人的碉樓比,我是更直接地說明羌人的一種隱忍。他們不開采山里大石,卻偏要集不起眼的微小的自然之力——亂毛石塊。來支撐起一個民族。初看這亂石砌成的碉樓屋合極簡陋,看了屋里主人,想了這石屋冬暖夏涼的好處,就倍感親切。
我突然想起鐵路枕木下的碎石,火車能平穩(wěn)地飛駛,不也是最下面的那許多不規(guī)則的石子兒在韌性地支撐么。
想到這里,心里油然而生敬佩之情。原以為羌人大禹,實乃大智也。
說到自然親和之力。讓我想起羌人的一些作為。走進(jìn)羌寨。你會看到家家房頂上都放有不規(guī)則的白石。我仔細(xì)看了,是一種含有石因成分的類似于白玉的一種石頭。那就是他們最崇拜的白石神。它的成因是一個傳說,這傳說很簡單,說古代羌人和戈基人打仗,眼看彈盡糧絕,就要全軍覆沒了。夜里羌人得一夢,夢見一白胡子老人叫他們退到山上大備石子,以石擊敵。羌人以計而行,果獲大勝。羌人為了感恩,以白石為神敬而祭之,每逢年節(jié)。更要面白石置酒內(nèi)焚香跪拜。在他們眼里,士有土神,山有山神。樹有樹神。一切的神又是自然,世間萬物俱有生命、靈魂。還讓我感動的是他們對生靈的尊重。我曾親眼看見他們用牛耕地,牛是犏牛,屬水牛與黃牛雜交的那種,個兒大力氣大。犁鏵并不比我們漢族的犁鐘笨重,卻是兩頭牛并行拉犁。他們讓牛行走也不是吆喝著鞭子趕,而是對牛唱歌,行止是一支歌,快慢是一支歌。轉(zhuǎn)彎是一支歌,他們用歌聲感動牛而不是用強(qiáng)力驅(qū)動牛。有時,牛聽得掉淚,牛跟著人一起掉淚,而且,每頭牛最多犁三天就要換下來,——不能太累了它們,羌人是把牛作為他們養(yǎng)身父母的。
愛惜生命,應(yīng)該是人類的一種很好的自我完善了。
在桃坪羌寨。我聽楊大爺講過一個故事。他說他們的祖先剛逃到這深山來的時候。沒有吃的,也打獵。有一天,獵手看見樹上的黑熊,端了槍,正在瞄準(zhǔn),突然,看見黑熊向他又是擺手又是叩頭,面露悲憫之色。獵人看清了,原來黑熊懷里抱著它的孩子,正喂奶哩。獵人就不動。一個勁兒看。過了一會兒,黑熊喂完奶,將孩子放在一邊,兩手拍打著胸膛,那意思是說,現(xiàn)在開槍吧。那獵手落荒而逃。從此不再打獵。楊大爺說,他們羌人。現(xiàn)在幾乎沒有獵手了。
羌家也有神龕神臺,楊大爺?shù)娜龢钦坷锞陀幸簧颀悺I颀愔虚g豎著一個牌位。上面正中寫著“天、地、國、親、師”,左邊是“楊氏門宗歷代先祖”這形式跟我們漢族差不多。當(dāng)時,叫我納悶的是,為什么不是過去人們習(xí)慣的“天、地、君、親、師”而是“天、地、國、親、師”?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這一字之差,便是境界了。羌人早就把家當(dāng)作國的一個細(xì)胞,有國才有家,家以國為念,國家的利益才是最高利益,而“我們”還在崇拜“君王”。慚愧!
楊大爺眼不花、耳不聾,特喜歡看電視,還看報。他看到電視里有個貪官,才42歲,貪了4000多萬,槍斃了。他很著急。他說。人的衣祿是有定數(shù)的,該100歲吃完的,你幾年就吃完了,還超吃了那么多,不折壽才怪哩——后面的話是一連串的羌語,我不懂,可惜了。羌人有自己的語言,卻沒有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文字,
在羌寨,我們還品了咂酒,跳了鍋莊,臨走時,老人向我介紹了一種藥——蟲草,補(bǔ)人的。我聽說過蟲草的形成過程,先是蟲吃了一種草籽,草籽在蟲的腹中度過了冬天,到第二年春天,發(fā)芽生根,長出草苗來,草的根塊也長成了蟲的形狀。
我曾經(jīng)驚嘆,這兩種生命是怎樣的一個組合呢?
楊大爺說,蟲草是他們在背后的東山上挖到的,現(xiàn)在稀少得很了。兩元一支,我買了10支。回來我翻藥書《湯興歌謠·補(bǔ)益藥類》。果然有“蟲草”目。歌曰:
冬蟲夏草性甘溫,
能入肺經(jīng)與腎經(jīng),
止血化痰補(bǔ)肺腎,
虛捐盜汗及遺精。
讀完歌謠,突覺身輕氣爽。蟲草。這來自羌寨的靈物。果然是自我的一個完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