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這個冬季已悄然來臨。街邊大多數的樹木枝葉不再茂密,只聽得颼颼的冷風穿過女人的發絲和裙裾,跋扈飛揚。行人的腳步無法停止,匆忙,急促,隨著車水馬龍,源源不斷。
每天循環式的上下班,身邊擦肩而過各式著裝的女人:妖艷與嫵媚,前衛與時尚,傳統與古樸,這一切所帶來的視覺效應全在不停地中和著,充斥著,舞蹈著。遇有縷縷陽光恩澤于大地,冰涼的建筑在視野里慢慢復蘇,形同一張張臉孔,或陌生,或熟悉,或僵硬,或溫和,無論你有無心思去品味,這天的風景實實在在撲向你的眼簾,并將你包容其間。
其實細想,風景,涵蓋著女人一生中的春夏秋冬:風景里有過陽春白雪,鳥語花香,也有過暴風驟雨,“凄凄慘慘切切”。周而復始,如人之悲歡離合,月之陰晴圓缺,明麗與晦暗相交替。風景里那一草一木,那“一歲一枯榮”,和著女人那一顰一笑,那舉手投足,無不為世人詮釋著滄桑歲月輪回的痕跡。
那年我剛滿二十歲,從學校分配到一個地處偏僻山區的煤礦從事工會工作。由于單位效益不好,各方面的生活條件很差,也無任何娛樂設施,除了每天按時上下班以外,大家的業余生活成天處于一種單調、乏味、麻木的孤寂氛圍,不夸張地講,那是個甚至連散步都沒有什么好去處的地方。下班后,我經常獨自呆在辦公室里看書或者寫點字句,以打發難耐的光陰。有時目光不經意地透過窗外,久久地凝視著那片茂密的梧桐樹,樹的旁邊靜立著兩間小木屋。一次,看著看著,幾分靈感漾上心頭,突然寫下了詩歌《梧桐樹的贈禮》,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開頭的幾句“你有你的惆悵/我有我的失意/我們相逢在初秋的夢里/”,不知為什么,只要一看到梧桐樹就會想起那早逝的初戀,想起那水晶般的純情時代,一如眼前這些梧桐葉終會在秋風里紛紛飄落,幾許悵然與凄涼瞬將身心浸染。
有陽光的午后,偶爾會看見一位身著繡花鑲邊青色長衫、頭裹白帕的羌族女人忙前忙后地從木屋里進進出出,時而坐在梧桐樹下的石墩上繡花。女人的臉上有些淺皺,膚色微黃,但從五官上還能讓人依稀感覺出她當年的幾分俊俏。女人有時站在樹下梳頭,我驚嘆于她白帕下竟然裹著一頭瀑布般的長發,不算黑亮,卻也似乎和她的面容有些反差。上前搭訕幾回方才知道,她就是單位同事提及過的肖嬸。其夫老趙是漢族人,原屬這家煤礦的一名井下工人,不僅吹拉彈唱樣樣會,在單位還經常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各方面的口碑都很不錯。誰曾料想,一九八二年,煤礦一井下發生一起瓦斯爆炸事件,當場不幸遇難的有好幾個工人,這其中就包括了老趙。那年,剛滿二十五歲的肖嬸,身邊還拖著兩個半大不小的女兒。我簡直難以想像這個羌族女人當時是怎樣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拉扯著倆孩子在煤礦里生活,除了每月領取一點撫恤金,她在單位還找點零活做做,要么靠空閑時刺繡賣些錢貼補家用。最艱難的時候,肖嬸甚至背著背簍去撿過垃圾賣。我問她,日子這么苦,為什么不想法改變一下生存環境?要么重新安個家,要么回去和父母住一起好歹也有個照應啊。肖嬸卻淡笑說,日子就這么過唄,為了娃娃,我苦點也沒啥。自老趙去世后,來說媒的也有,可我都沒答應,怕成個新家娃娃以后受委屈。我這人呢,就這命,一個人過慣了。單位里頭上上下下對我們一家人還好。再說娃兒在這里住多少也能長些見識,等她們以后都大了,嫁人了,那時我再搬回我們寨子里去過。
我吃驚于她說話時的神態既不憂郁,也無絲毫淚光,很平靜,很淡泊的樣子。也許,時光似水,已漸漸沖蝕了她心里囤積的太多苦澀。
肖嬸告訴我,大女兒春春學習成績還好,已被送到親戚執教的某所中學讀書去了,可小女兒菲菲數學較差,問我能否幫她補習一下,我欣然同意。打那后,我和同事小李經常利用業余時間幫菲菲講解習題,但由于她的基礎很差,補習效果并不明顯。我們挺內疚,肖嬸有些泄氣,說太麻煩我們,害大家自辛苦,不用再耽擱我們的休息時間。但我和小李始終堅持著去,時不時還執意給菲菲添置些衣物和學習用品。漸漸地,菲菲的學習總算有了一些起色。有時肖嬸從廚房里弄來一大盤臘肉香腸、豬血饃等,她說這些都是她們老家山上寨子里做的。肖嬸開朗地笑著,邊斟酒邊說羌族人就是喜歡熱鬧,平時經常給我們添麻煩,她們一家人從心眼里非常感激。我忙起身解釋自己從不喝酒。肖嬸卻笑語,要學學我們寨子女人的樣子喝點對身體有好處,只喝一丁點就行了。耐不住勸,我只得硬著頭皮喝了小口,嗓子眼兒立即火辣辣的難受極了,肖嬸趕緊給我夾菜。然后她自己立馬端起斟滿的一杯酒就和小李干杯,仰頭一飲而盡,無絲毫難受的樣子,飲罷,面色紅潤,笑語盈盈。我和小李豎起拇指直夸她好酒量,肖嬸連眼淚都幾乎快笑了出來,她說她都有好多年沒有這樣開心地喝過酒了,那時他們一家子經常在這樹下,老趙一有空就愛吹口琴,或者拉拉二胡什么的,天天晚上喝兩口小酒,她在旁哼著羌歌,孩子們呵呵直樂。
碰到老趙有假期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就回趟寨子,幫父母親摘蘋果,收黑桃,花椒,掰玉米棒子,做老臘肉。寨子過節氣鬧熱得很喲,老趙總喜歡拉著我的手,去和老鄉們一起跳‘鍋莊’。別看他是個漢人,跳起‘鍋莊’比我還地道呢。那時啊雖然整天都在忙活,可日子好開心啦……肖嬸說不下去了,我們也實在不忍對視她漸漸潮紅的眼睛。在我的記憶里,這是肖嬸惟一一次追憶往事的情節。以后,她再沒對我們重復過,我們也竭力回避這樣傷感的話題。
遇有月光的晚上,幾人索性把酒菜搬到梧桐樹下的石桌上,一邊賞月一邊聊,那氛圍好不溫馨,一陣微風吹來,梧桐樹葉似在向我們頻頻微笑、竊竊夜語。肖嬸說,和年輕人在一起,她自己都感覺變年輕了許多。
兩年后,煤礦轉產籌建成一家鋼鐵廠,里面的好多粗活重活,以肖嬸的體力是吃不消的,單位領導便安排她到食堂做飯。半年后,我和同事也因各自的工作需要陸續調離了這里。
還記得,我動身的那天,肖嬸特意送給我一個她親手繡的青藍布包,布包上的刺繡做工精細,色彩鮮艷。車,緩緩地開走了,我只看見路邊的梧桐葉在陽光里搖曳,肖嬸臉上的淺皺和那抹微笑越來越模糊。從此,一道風景深深嵌進我的心田,以至于那種感覺咀嚼起來的味兒在好多年里,都是澀澀的,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