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桃花

□ 史生榮（原著） 曉 芙（縮寫）

一

林如冰將行李寄存在了車站，她不愿像難民一樣背了行李再回到校園。

真是一念之差成為千古恨。一年前畢業時，包括男朋友牛元慶在內的許多同學都去考研究生，她卻錢迷心竅跟了那個豬老板去掙大錢，結果錢沒掙到，卻落到了今天沒地方可去只好回到學校的下場。

她恨死了那個豬老板。大學畢業前半年她開始找工作，有幾家公司愿意要她，但工資都低得讓她失望。這時豬老板來學校招聘人才，要請一名學畜牧的大學畢業生去當技術員。沒有誰愿意到村里去養豬，但在城市長大的她卻愿意去，因為她看中了月薪三千，外加提成的優厚報酬。沒想到，干了近一年，才斷斷續續拿到三四千塊錢。

突然一天老板領來一幫人，說要破產，將所有的豬能殺的殺，能賣的賣。她提出結算工錢，誰知老板卻突然黑了臉，說還有臉要工錢，都是你害的，來的時候你說你會科學養豬，我還指望著靠你發財，結果沒一點真本事，手不能拎，肩不能扛，連我老婆都不如。讓我虧了老本，還欠了銀行十幾萬，這十幾萬我不讓你賠就是好事了，你還要工錢……

林如冰父親早逝，母親是毛紡廠的工人。毛紡廠倒閉后，母親在街邊擺了個賣釀皮的小吃攤。那年暑假林如冰給母親打幫手。一天，一個女客人吃出了一只蒼蠅，林如冰急忙向她賠禮道歉，但那女人要求賠償精神損失。林如冰剛要和她理論，沒想到那女人一揚手，將那碗釀皮潑到了林如冰的臉上。一向軟弱的母親卻突然像護崽的母狼，勇敢地撲向了那女人。母親和那女人都臉破血流，最后拉扯到派出所。派出所說打架先罰款，各罰五百元。那女人毫不在乎，母親卻嚇得臉都變了顏色。警察說不交罰款就送去拘留，母親一下躺在地上邊哭訴邊求饒邊耍賴，而那女人卻一臉冷笑，一臉鄙視，一臉得意。那女人的那副神情，母親的驚慌和卑微，像雕塑一樣刻在林如冰的心里。這一幕讓她明白了錢的重要性，也知道了錢不但可以保護人，也可以代人受罰，也可以將道理擠到一邊。這就是她要去豬場掙錢的原因，目的就是為了母親不再蹲街頭賣釀皮。

二

林如冰本想來學校悄悄找牛元慶的，不想還是跟原來同班還在讀研究生的同學見了面。大家自然要問林如冰的近況。林如冰嘆口氣說，鄉村養豬確實沒有出息，也干膩了，我想回來，重新換個工作干干。

同學們對林如冰的不如意，都帶著一份可惜與同情。可林如冰發現，原來與她同一宿舍的高小玲對她卻一直冷眼旁觀，目光并無善意，好像有什么問題隱藏在里面。看其他同學各自一臉神秘地看高小玲和牛元慶，她隱隱覺得這里面肯定有什么瓜葛，很可能與牛元慶有關。

見林如冰始終不說話，高小玲故意說，大家難得聚在一起，難得同學中出了個掙大錢發大財的，今天就讓林如冰請客，大家不要客氣，好好吃一頓，解解饞。

林如冰本能地想避開這個話題，說，發什么財呀，給人家打工也是沒辦法的事，哪里能發財。

高小玲呵呵一陣笑，然后說，發了財的人反而不敢說發財，這叫真人不露相，露了相，咱們一幫窮學生，哪個不想借個三百五百的。

牛元慶急忙說，大家都別爭，今天我請客，我給林妹妹接風，你們盡管吃。高小玲一下冷了臉，沖了牛元慶說，我倒忘了，這里還有個傍富姐發了財的牛皮。

大家一下表情豐富，有的暗暗偷笑，有的低頭不語。

林如冰就確認了，牛元慶是和高小玲走到了一塊。

高小玲問林如冰回來有什么打算。一股惱恨涌上林如冰的心頭：你窮追不舍，我也不能一再軟弱。她迎了高小玲挑戰的目光說：“我這次回來，也是來考研究生的。”

飯桌上，林如冰端起酒杯說，今天見到大家很高興，我借花獻佛，敬大家一杯。

大家紛紛起身碰杯，只有高小玲坐了不動，一臉皮笑肉不笑，也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畢竟是同學，這樣也太過分了。看不過高小玲對林如冰的冷傲與奚落，身邊的一位男同學大聲向林如冰解釋說，林如冰你不知道，劉副市長是咱們學校畢業出去的，現在又在咱們學校讀在職博士，是咱們小玲的親師兄，真正的親如一家，所以小玲才如此牛皮。

牛元慶一直沒和林如冰說話，和林如冰碰杯時，他說，回來讀研究生是對的，考研報名時間快到了，不知你聯系好導師了沒有，如果還沒聯系好導師，我也可以幫你聯系一下。

三

林如冰打定主意攻讀研究生。她決定去找牛元慶。她知道，找牛元慶也未必會有什么用，但此時能找的，能說說話的，也只有牛元慶了。

兩人默默地走。牛元慶說，我想向你解釋一下，請你認真聽聽我的解釋。

牛元慶長嘆一聲，說，我也說不清我究竟要干什么。高小玲準備畢業后讓劉市長幫助她出國，劉市長分管全市的外經貿工作，對外合作和對外交流年年都有許多人出去，劉市長讓她出國輕而易舉。她說出去后就想辦法讓我也出去，我和她交往也有這個想法。

牛元慶倒說了真話。生活不容易，競爭更是殘酷。想到自己也在苦苦掙扎，林如冰理解了牛元慶。

林如冰如實地訴說了在豬場的一切。牛元慶感到心痛，流出了眼淚。林如冰一下伏到他的懷里，捂了嘴也痛哭失聲。

牛元慶無言地撫慰著她，然后說，昨晚我想了一夜，覺得你還是讀研究生為好。提高自己，在高水平競爭，怎么說都符合未來的要求。但考研馬上就要報名了，你沒有時間復習就和人家一起考，很難有把握考取。我想過了，如果有人肯出錢委托培養，考個差不多的分數就能錄取。咱們系的于教授給咱們上過動物營養課，他現在搞得很大，和一個豬場合作，技術入股，掙了不少錢，現在買了房子買了小車，是學校最富的導師。你養過豬，也算沾點同行，咱們去找找于教授，求他和豬場說說，讓豬場出錢委培你，讓你讀他的研究生。如果這件事能辦成，你的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

林如冰擔心，和于教授非親非故，讓于教授答應出面確實有點冒昧。牛元慶說，事情到了這一步，不管怎么樣，只能碰碰運氣了。

林如冰鼓足勇氣找到于教授，向他詳細訴說了自己的經歷和想法。沒想到，于教授很同情林如冰的遭遇，說，我也是窮苦出身，對有困難的人我有一種本能的同情。聽了你的情況，覺得你是一個既不向困難低頭，又有進取精神的好學生，我覺得可以幫幫你。

四

林如冰和于教授去面見豬場老板許場長。于教授說許場長原來是個農民，人很聰明，幾頭豬起家發展到了今天。見了面，讓林如冰更吃驚的是，許場長還因患小兒麻痹后遺癥瘸著一條腿。

豬場和于教授合作，主要是讓于教授研究和生產配方飼料。由于研究出的飼料生產效益明顯，豬場又和于教授合作辦了個飼料加工廠，飼料除供自己使用外，還大量出售。

許場長對林如冰很滿意。說到委托培養的事，許場長問林如冰打算合同怎么簽。林如冰早想好了，別的條件可以馬虎，但三年研究生的委托培養費必須一次付給學校。至于別的，我沒什么要求，你看著辦。林如冰害怕夜長夢多，中途斷奶，因為現在的企業很難說清，一夜破產也是家常便飯，更何況一個農民辦的豬場。

許場長笑了，說這沒問題，在你學習期間我還可以給你一點生活費，別的條件我也沒有，就是你畢業后要馬上來我這里工作。

五

許場長果然說話算話，不僅很快一次性將四萬五千塊的代培費匯到了學校，還答應每月給林如冰五百塊的生活費。

再見到牛元慶，牛元慶腰里多了個手機。林如冰盯了手機說，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一夜就發了大財，下回就該有汽車洋房了。

牛元慶說，你不知道，高小玲和她的導師攬下了一宗大生意，兼任了一個大工程的監理，工程是高速公路綠化，有二十多公里，項目投資幾千萬，監理按比例提成，少說也賺十幾萬。他們兩人忙不過來，高小玲就讓我參加。

高小玲和她的導師一下攬到這么大的工程，很可能與劉市長有關。看來牛元慶攀高小玲這個高枝是攀對了，不僅能讓他輕松發財，也能讓他出國深造。這樣現實的誘惑擺在面前，牛元慶要想抵擋也不大可能。林如冰止不住心里有點發酸，但她什么都不想說，覺得說什么都沒有了意義。

牛元慶沒意識到林如冰心里的翻騰，只說，今天我來，是來請你的。后天劉市長要進行論文答辯，今晚高小玲請客，要安排咱們給干點事，把答辯工作做好。

來到飯店，林如冰才知道來的人不少，有七八個，都是同系的研究生。高小玲給大家分配的任務，是準備市長答辯時可能要回答的問題。高小玲列出幾十個問題，給每人分幾個，要大家寫出答案，答辯時問到哪個問題，市長便可以拿出哪個答案。

六

劉市長的論文題目是《耐旱植物梭梭與荒漠化治理》。于教授也被請來當答辯委員會的成員。劉市長剛宣讀完他的論文，于教授便提出一個很專業的問題：要劉市長從分子的水平上，說說梭梭耐干旱的機理。

這樣的問題劉市長顯然回答不出來，高小玲也沒給他準備這樣的答案，劉市長只能看著他的導師韓教授。韓教授覺得于教授是有意讓他難堪，板了臉解釋說，我們的研究偏重于梭梭的耐旱程度和防風固沙，至于它的耐旱機理，不是本論文研究的內容。

于教授毫不留情，說，如果不搞清梭梭的耐旱機理，你說梭梭耐旱，農民也說梭梭耐旱，你的論文和農民的看法又有什么區別？這樣的研究還有什么價值？

參加會議的人很多，除了全系的教師和研究生，市里也來了不少人捧場。如此激烈的沖突大家都沒想到。韓教授是系主任，于教授是韓教授系里的教師，平時雖然有點互不服氣，但按常理，顧及斯文，也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公開沖突，更何況是市長答辯。韓教授氣青了臉，但還是努力平緩著語氣說，我覺得你的話說得很外行，讓內行人聽了笑話。在你看來，所有人的研究都應該從分子的角度去闡述，我要告訴你的是研究領域是無限的，方法也是無數的，我們的研究就是搞清梭梭防沙固土的效果，和梭梭的生理生化毫無關系。

于教授“嘿嘿”笑幾聲說，這樣的研究讓一個中學生去干，是不是也能完成？

“牛什么牛，不就是研究出一個豬飼料么，不就有了倆臭錢么？”韓教授再也按捺不住了，站起來高聲說，“你研究的飼料，哪一種糧食是你種的，哪一種成分是你研究出來的，你能不能從分子的水平說一說，你的飼料能使豬生長的機理？”

于教授的研究是獲過科技進步獎的，韓教授如此輕視他的成果，于教授更是拍案而起，高聲喊著說：“既然撕破了臉皮，今天我們就把話說透。我今天說的不是一個研究論文的問題，而是一個學術腐敗的問題，是一個人格低下的問題。請問韓教授，你的學生的論文是在哪里搞的，花了多少時間，用了多少實驗材料，采集了多少實驗數據，具體的實驗效果如何，你能不能做一個具體的回答？”

答辯委員會主任不能沉默了，不待韓教授反擊，立即嚴肅了臉大聲說，像什么話，都是有學問的教授，學術爭論怎么變成了人身攻擊，學術界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歪風！下面只準討論學術，不準夾帶個人感情，請別的委員發言。

可無人再發言提問，會場一時鴉雀無聲。接下來進行無記名投票。七名答辯委員投票的結果是，一票反對，三票棄權，三票同意。同意票沒有超過半數，論文答辯未獲通過。

于教授和韓教授爭論時，林如冰就有點擔心。于教授得罪了韓教授，讀代培研究生的事就有可能遇到麻煩。結果宣布后，林如冰更加害怕，她隱隱感到這回的麻煩惹大了。

于教授一出答辯會場，林如冰就急忙迎上去，說了自己的擔心，要他設法彌補一下。于教授說，你放心，他還沒有一手遮天的本事，我今天不是針對韓教授，我是痛恨這種學術腐敗。他劉市長有權，他去貪去占去嫖去賭我都不管，我也管不著，可他來敗壞學術就是不行。你不要擔心，從今天的投票結果看，他們的所作所為是不得人心的，不過你要努力復習，成績考合格了，誰都擋不住你。

七

沒過幾天，許場長慌不迭地來到學校找于教授，一連聲說出事了。原來，質檢部門的人突然檢查了飼料廠，說飼料中有幾種違規元素可在豬體內存留，危害人體健康，然后便查封了飼料廠，又拉走了上千頭快出欄的豬，說豬吃了違規飼料，豬肉中有殘留成分，要把毒豬就地銷毀處理。

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于教授憤怒地痛罵起來。許場長問怎么辦，于教授說，現在是法制社會，我得要他們給個說法，拿出個證據，說出個理由，不然就和他們法庭上見！

話是這樣說，于教授心里還是有點膽怯。他畢竟只是個教書的，無職無權無社會關系，那些土皇帝們未必買賬。于教授緩和了口氣說，地方上這些土皇帝我清楚，快過年了，他們是想搜刮一點民脂民膏過年。你給他們幾頭豬，再說點好話，消財免災，把問題解決掉算了。

許場長說，我已經和他們說了，而且拿了紅包找一個我認識的人，人家說你得罪了上面的一個大人物，誰說情也沒有用。

于教授立即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里，一下怒不可遏。卑鄙的小人，堂堂市長竟敢如此陷害報復，豁出去一拼，我就不信黨紀國法管不了你！

于教授帶著許場長、林如冰來到律師事務所咨詢，律師聽了連連搖頭。律師說，技術檢測方面的事很復雜，人家是專門搞檢測的機構，檢測結論也是人家說了算，打官司也要以人家的結論為證據。再說又是和政府部門打官司，如果你不能拿出讓人信服的證據，證明這幾種元素是人體需要的，不管成分有害沒害，都難以打贏。

于教授再也沒了辦法，甚至已經泄氣，來時的怒氣變成了長吁短嘆。林如冰看出，教授又是多么微弱，多么強烈的聲音都會在權力這面鐵壁前碰得無聲無息。

分手時，林如冰覺得應該和許場長說幾句話，又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好說，這次受這么大的損失，豬場的經濟肯定會有困難，如果緊張，你就不用給我生活費了，我的生活我再另想辦法。

許場長立即說，你小看我了，怎么說我也是個男子漢，別說經濟困難，就是剩一頭豬，就是打工賣血，我也能供你上學。

林如冰的眼睛有點濕潤，她低頭努力將感動壓下。

八

考完試，林如冰徹底松了口氣，她感覺考得不錯，代培肯定沒一點問題，達到正常錄取線也有很大的可能。

寒假回了趟家，再回到學校時，卻見牛元慶灰頭土臉、一臉沮喪。牛元慶嘆氣說，媽的，于教授跑到省里告劉市長，省紀委已經開始調查。更討厭的是于教授還告韓教授搞權力和文憑交易，然后從中得到好處，沒有工程監理資格卻承攬工程監理。這一來監理也不讓我們搞了，監理費也沒給我們。

林如冰心里沉沉的，她問于教授怎樣。牛元慶說，韓教授也告于教授貪污科研費，檢察院也要查于教授，但于教授卻堅決不在學校呆了，公開嚷了要調走，不知具體怎么樣了。

林如冰渾身發冷。她早就勸過于教授，告訴他鬧下去只能是兩敗俱傷，沒想到會鬧出這樣一個惡果。林如冰決定立即到于教授家去看看。

一見到林如冰，于教授便一臉悲憤地罵起了學校，都說大學是一塊圣地，想不到竟骯臟到如此地步，這樣骯臟的地方，我也不想呆了。我已經聯系好了，要到另一所大學去當教授。

你調走了，我怎么辦。林如冰想問，卻感覺嗓子干澀，便將話咽了回去。林如冰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讀研究生的事完了，一切的努力都付之東流。從于教授家出來，林如冰幾乎邁不動腳步。仿佛又回到了起點，前途和命運，也回到了起點。

如果不能讀研究生，那么就只有去打工了。林如冰突然一下想起了許場長，有股強烈的沖動想幫他一起共渡難關。她想，明天一早，就到許場長那里去看看。

（摘自《上海小說》原作約30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