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10日,吳石將軍在臺灣遇害,同時被臺灣國民黨當局殺害的還有女共產黨員朱楓、吳石的好友陳寶倉中將、吳石的親信聶曦上校。此案震動臺島,美歐媒體多有報道。在中國大陸,由于多方面的原因,長時期來知道此事的人很少。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境外信息的涌入,坊間有關傳聞漸多,報刊上介紹吳石的文章也偶有所見。由于信息不暢,難免有些猜測、舛誤。歲月倏忽,我也已耄耋之年,作為與吳石有兩代深交的當事人,謹述所知,以志紀念。
難得的軍事人才
張執一(中共中央統戰部原副部長)在《在敵人心臟里——我所知道的中共中央上海局》(載《革命史資料》第五期,全國政協編,1981年版)一文中寫到我的父親何遂時稱:“何遂,福建人,出身保定軍校,曾任西北軍系統孫岳部參謀長。在蔣政府長期任立法委員,抗戰初即與我黨發生關系,他的三子一女一媳(三個兒子是何世庸、何世平、何康,女兒何嘉,媳繆希霞),均為我黨地下黨員。他在舊軍政界的關系很多,我經常與他接觸,運用他的關系開展工作。蔣軍現役軍人吳石,就是通過他的關系,為我方工作,后被蔣幫殺害,是革命烈士”。近年,不少文章稱吳石受“共產黨員何遂單線領導”,這是不確切的,何遂不是共產黨員,也沒有領導過吳石。吳石與父親是幾十年的生死之交,確實是受父親影響并通過父親和共產黨建立直接關系,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積極投身人民解放和國家統一大業,最終壯烈犧牲。
吳石,字虞薰,1894年陰歷八月十五日出生于福建閩侯縣螺洲鄉一個“累世寒儒”的家庭;少年就讀于富有維新色彩的福州開智學堂、榕城格致書院時,接觸到中國近代屈辱的歷史,從老師那里知道了孫中山反清起義的壯舉。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17歲的吳石毅然投筆從戎,參加了福建北伐學生軍;1913年春轉入武昌第二預備軍官學校;1915年進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三期,與白崇禧、黃紹竑、張治中等是同期同學。吳石記憶力極強,又十分刻苦,1916年末,他在同屆800學生中以第一名畢業。由于陸軍部按省籍分配,當時福建省沒有地方部隊,并遭受皖系軍閥李厚基的殘暴統治,吳石不愿為軍閥效力,在家閑居數月,十分苦惱。適逢孫中山在廣州發動“護法運動”,吳石乃投身福建以方聲濤、張貞為領導的地方民軍“驅李”斗爭。他在自傳中寫到,此時與“歸自歐洲的何敘甫”結識。我父親字敘甫,是北京政府派赴歐洲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上校武官。1918年回國后,他被廣州護法軍政府任命為“靖閩軍司令”。所謂“靖閩軍”實無軍隊,主要依靠地方民軍及反李勢力。吳石與父親在這一斗爭中熟識。由于暗殺活動失敗,犧牲了十多人,吳石與父親被迫離開福建,經武漢北上。吳石因喉疾在北平休養,1922年至1924年,他拜閩籍大儒何振岱為師,學習詩詞國學。從此,古典格律詩詞的創作成為吳石一生的嗜好。父親則于1920年經孫岳引薦進入直系,參與了1924年馮玉祥、孫岳、胡景翼發動的“北京政變”,成為國民軍第三軍孫岳部參謀長兼第四師師長。父親請吳石出任該師軍械處處長并統領炮兵,兼任南苑干部學校上校教官。但國民軍僅一年多便在直奉兩軍夾擊下瓦解了。這時,蔣介石正在南方誓師北伐,朱紹良任總部參謀長,委吳石為作戰科長。1927年,方聲濤回福建主持政務,吳石又回福建任軍事所參謀處處長,致力于整理本省民軍。
1929年,吳石作出一個異乎尋常的決定,他決心到日本陸軍大學去繼續求學,成為一個深入了解日本軍隊的真正的軍事家,報效國家和民族。吳石的決心得到方聲濤的支持,由福建省政府出資,保送東渡留學。吳石先入日本炮兵學校,繼而考入日本陸軍大學。他在日本六年,一家人過著清貧淡泊的生活,把節省的錢全部用來購置日本各種軍事著作和有關資料。吳石是個才子,精通日語,而且英語也很好,他埋頭苦讀,1934年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于日本陸軍大學。1935年,吳石回國,在南京任職參謀本部,兼任陸軍大學教官,同時開始軍事理論著述,陸續出版了《兵學辭典》、《孫子兵法簡編》、《克羅則維茲兵法研究》等著作。這時期,他和父親來往十分頻密,已成莫逆之交。
抗日戰爭中的高參
1937年五六月間,以周恩來為首的中共中央代表團抵達南京,父親與代表團成員多有接觸。七七事變爆發后,國共合作抗日局面初步形成,葉劍英希望父親多介紹一些朋友給他們,以擴大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父親便把吳石、張維翰、繆秋杰(張時任立法委員,后曾為臺灣監察院院長;繆時任兩淮鹽運使,后為國民政府鹽務總局局長。此二人均為吳石好友)等介紹給了周恩來、葉劍英、李克農、博古等人。吳石對日軍入侵深惡痛絕,對共產黨提出的“槍口對外”、“團結抗日”的主張是明確贊同的。當時蔣介石組織軍事委員會大本營,吳石作為軍界公認的“日本通”進入大本營第二組擔任副組長、代組長(組長徐祖貽未到任)兼第一處處長,負責對日作戰的情報工作。他在參謀部時即憑借多年積累的資料和研究心得,編撰了有關日本軍隊《作戰之判斷》、《海空軍總動員》、《兵力番號編制》及主要將領的《藍皮書》,此時再充實翻印,彌補了國民黨對日軍事情報儲備的不足。八一三上海抗戰的事實證明,日本侵略軍的兵力組合、攻擊指向,大多如《藍皮書》所判斷。
上海、南京淪陷后,大本營移武漢,第二組改為軍令部第二廳,吳石任副廳長兼第一處處長。武漢會戰期間,蔣介石每周都召見他,咨詢日軍動態。1938年8月,第二廳在珞珈山舉辦了“戰地情報參謀訓練班”,吳石主持并特地邀請周恩來和葉劍英去講課。我的長兄何世庸當時就以第二十集團軍上尉聯絡參謀的身份參加了這個訓練班,親聆了周恩來作的形勢報告和葉劍英講的游擊戰爭大課。吳石在對學員的講話中指出,作戰中的中國軍隊缺乏情報和保密素養,所用四字頭密碼早已被日軍破譯,這是造成戰場被動的一個原因。
1938年11月下旬,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召開的南岳軍事會議上,決定設桂林、天水兩個行營,分別統一指揮南北兩戰場作戰。桂林行營主任是白崇禧,參謀長是林蔚,吳石擔任桂林行營參謀處處長。桂林行營轄第二、四、六、九戰區,吳石以一腔抗日熱忱承擔了大量運籌協調擘劃的幕僚任務。1939年11月末至12月初,日寇攻占南寧和地扼桂越交通線的要隘昆侖關,揭開了長達一年的桂南會戰。初期,由白崇禧指揮,以第五軍為主力,四個集團軍配合作戰,于當年12月31日收復昆侖關,取得了抗戰以來攻堅戰的首次勝利。在這次戰役的緊張階段,吳石白天不離地圖,夜晚不離電話,連續幾晝夜未曾合眼。昆侖關大捷吳石是有貢獻的。隨后由于日寇增兵,昆侖關再度失守。從1940年2月起,桂南作戰改由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指揮,吳石仍然肩負參謀重責。經過艱苦作戰,1940年10月末,中國軍隊終于收復南寧,取得了桂南會戰的勝利。吳石敏銳判斷了日軍撤退的動向,及時組織追擊,日寇倉皇逃遁出海,使南寧及沿途地方未遭破壞,且繳獲了日軍大批輜重。南寧作戰后,吳石升任第四戰區中將參謀長。
吳石擔任第四戰區參謀長長達五年。這期間,他為人正直,淡泊名利,埋頭苦干,在艱苦的戰爭環境中和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成為他得力的助手,也博得同僚廣泛的贊譽與擁戴。
在抗日戰爭時期,吳石也非常重視發動民眾協力抗日。他在桂林時,首倡日本人民反戰同盟會,把大批日俘組織起來,為抗日服務。他還利用同鄉紐帶,創建福建旅桂同鄉會做橋梁,吸引了大批南洋華僑和福建青年到廣西入學參軍就業。他還在自己家里熱情接待過閩籍愛國僑領陳嘉庚,和他共議抗日救亡、建設鄉梓、培養后人的大事。應該特別指出的是,在國民黨一再破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挑起反共磨擦的抗日戰爭相持階段,在特務密布的12個戰區中,第四戰區始終保持了國共團結抗日的局面,這和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參謀長吳石、中將副參謀長陳寶倉等一批愛國高級將領堅持正義立場密切相關。
第四戰區司令長官部駐柳州時,我父親先任桂林行營總顧問;桂林行營撤銷后,又任軍委會桂林辦公廳總顧問。我在廣西大學農學院讀書時,常常得到吳石的關照。1944年日寇攻陷桂柳前,我和弟妹還有我的幾位同學都是由他幫助安排撤離的。我大哥何世庸是地下黨員,利用父親與鹽務總局局長繆秋杰的關系,隱蔽在廣西鹽務系統工作。桂林失陷前,大哥接到董必武“向桂東轉移”的指示,特地去向吳石咨詢,吳石向他分析了當時敵我雙方態勢,指出桂東三角地帶,日軍兵力暫難顧及,是相對安全穩定的地區。這個分析幫助了新任桂東鹽務辦事處處長的大哥利用控制的5萬多擔存鹽(戰亂中每擔鹽市價1兩黃金),放手支持桂東自衛抗戰保護民主力量。后來事實證明,吳石的判斷是準確的。
情報工作建奇功
吳石與父親投緣,不僅因為思想性格相近,還因為他們都酷愛中國古典詩詞書畫,且都有較高的造詣。在吳石出版的《東游乙稿》一書中有一首《喜敘甫至》的七律,記述了他們1931年夏相聚于日本的情景:“羽音夕至客朝臨,雞黍微情一往深。相慰百書輸此面,論交幾輩得齊心。”當時吳石是日本陸軍大學的留學生,父親是到日本考察的。異國相聚,欣喜之情躍然紙上。父親回國后,曾在家中說:“日本人要在東北挑起事端。”看來他們那時對中日局勢是有議論的。在父親畫的《長江萬里圖》上,吳石題了四首詩詞。題在三峽段的七律,首聯是:“遠覽方知天地寬,心安蜀道未為難”。平平淡淡的詩句,凸顯出深刻的哲理:人只有眼光遠大才能知道天地的寬闊;只要意志堅定,心態平穩,面對蜀道也不以為難。題在武漢段的七律,回顧了他與父親1919年過武漢的游蹤,“孤心郁勃憑雙劍,共濟安危托一舟”,道出了他們之間“共濟安危”的非同尋常的關系。父親在吳石50歲生日時寫了一首《百字令》的長詞送給他,其中一句為“收拾乾坤歸腕底,吾輩固應如是”,口氣很大,但這確實是他們共同的抱負。
抗戰勝利后,吳石回到南京,任國防部史政局局長。吳石在抗日期間就對蔣介石消極抗戰、積極反共的做法不滿。桂柳戰役失利,身處第一線的吳石對“前方吃緊,后方緊吃”的局面痛心疾首;而蔣介石偏愛嫡系,重用劉峙之流無能敗將,也讓他深為不平。他受過系統的高等軍事教育,卻始終無緣軍隊的實權,這是吳石難解的心結。抗戰勝利后,國民黨“五子登科”式的“劫收”,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的情景,特別是蔣介石違背廣大民眾和平建國的意愿,悍然發動內戰,使他感到非常失望,多次發出“國民黨不亡是無天理”的喟嘆。我父親在愛國、抗日、反蔣這條心路上與吳石十分一致。父親雖然胸無城府,政治上卻敏感而清醒。西安事變后,他明確擁護中國共產黨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主張,真誠地和中國共產黨的一些領導人建立了聯系。內戰爆發,他對蔣介石政權完全絕望,認識到,要救中國只有把希望寄托于中國共產黨。他和吳石之間的交流,沒有什么隱晦,這種鮮明的態度對吳石的影響是很直接的。吳石也表示,希望通過父親和共產黨方面的代表建立直接接觸。
1938年,我在抗日烽火中于武漢參加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敵宣傳隊,次年5月在重慶南開中學加入中國共產黨。由于形勢和工作的需要,我和兩個哥哥(大哥何世庸是延安抗大第五期的,二哥何世平是抗大第四期的)的組織關系都轉至中共中央南方局,由葉劍英直接領導。葉劍英調回延安后,由董必武直接領導,直到1946年末才一起轉到中共中央上海局。上海局的書記是劉曉,副書記是劉長勝,負責統戰、軍運工作的領導是張執一。我當時的公開身份是瑞明企業公司總經理。瑞明公司公開業務是做西藥、貨運等生意,實際上是中共上海局一個核心的經濟機構。1947年4月,劉曉、劉長勝、張執一等在上海錦江飯店會見并宴請了吳石,父親和我在座。這是吳石接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開始。
此后,在上海愚園路儉德坊2號我家寓所,張執一與吳石有過多次單獨會面。儉德坊2號是一幢有圍墻院落的三層西式小樓,我父母與我一家住在一起。父親當時是國民政府立法院軍事委員會委員長,素以交游廣泛知名,起到了很好的掩護作用。在上海解放前,主要以此為聯絡點,由張執一和我與吳石聯系。1948年底,吳石調任福建綏靖公署副主任,組織上派謝筱廼赴閩配合他工作。吳石那時經常往返于滬寧之間,不斷送來重要情報,大多由他自己送來,有時則包扎好,寫明由我父親收,派他的親信副官聶曦送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1949年3月,吳石親自到儉德坊,把一組絕密情報親手交給我,其中有一張圖比較大,是國民黨軍隊的長江江防兵力部署圖。我當時很注意地看了,使我吃驚的是,圖上標明的部隊番號竟細致到團。我知道這組情報分量之重,迅即交給了張執一。關于這組情報,渡江戰役時任第三野戰軍參謀長的張震將軍,曾兩次向我提及。一次是在上海解放不久軍地干部集會見面時,他知道我是上海地下黨,高興地對我說:“渡江戰役前,我們收到了上海地下黨送來的情報,了解了國民黨長江江防兵力部署的情況,這對渡江作戰很有幫助。”另一次是我擔任國家農業部部長以后見面時,他再次講了類似的話,并提到準確的情報對確定渡江的主攻方位是有參考作用的。
1949年4月下旬,吳石和我父親、妹妹何嘉(中共上海局地下黨員,時為復旦大學社會系二年級學生),同機從上海飛往廣州。臨行前夜,我與愛人繆希霞(中共上海局地下黨員,瑞明企業公司財務主任)等在霞飛路“卡弗卡斯”咖啡館為吳石餞別。那個店有一個不大的舞池,留聲機不停地播放“何日君再來”之類的歌舞曲。吳石告訴我們,他接到了催他赴榕蒞職的電報,他到廣州短暫停留(國民黨政府已遷至廣州)后,即趕赴福州。當時解放大軍已首先從安徽勝利渡江,我們會心地交換了對局勢的看法。他知道我將留待上海解放,今后我們很難再直接聯系,不勝依惜。吳石是豪爽俠義之人,平時訥于言,當晚卻心情激越。他興奮地跳舞,還用福州鄉音吟唱出那首古老的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此情此景,至今歷歷在目。當時只感到他心潮奔涌,此去福州,必有所為。沒想到這竟是我與吳石的永別。
吳石在廣州短暫停留即赴福州蒞職,臨行前將一包重要情報留給父親,父親讓何世庸與何嘉送出。這組情報包括:國民黨在江南地區的兵力部署圖,國民黨在江南地區軍隊的編制、人數及裝備情況以及國民黨總兵力統計和總后勤方面的統計資料等,都是鉛印的。何世庸借口送其妻回娘家分娩,與何嘉等,夾帶著這組相當數量的情報安全到達香港。
吳石于5月初返回福州,6月參加了蔣介石召開的有湯恩伯、朱紹良、李以劻等出席的福州軍事會議。蔣介石很想固守福州,以屏蔽臺灣。吳石違反蔣的意愿,極力阻止修建福州半永久性城防工事,使大批市民免遭勞役和戰俘之苦。他通過謝筱廼送出許多重要情報。謝筱廼曾深情地回憶:“吳石將軍為人忠厚,親切熱誠而且學識淵博。對我這當年只有二十來歲的年青人十分體貼,每星期我都到溫泉路吳家一次,有時還在那兒吃飯。吳夫人也很和氣,辦完事,吳將軍每次都親自送我到巷口,還一再關照,萬一出事要及時設法通知,好營救。在周密安排下,福州沒打什么仗就解放了。吳石將軍于福州解放前夕飛臺灣。我們曾相約在臺灣相會,后因我另有任務,未能履約。” 不僅如此,吳石還極富遠見地冒險將一批原定直運臺灣的絕密軍事檔案留給了新的人民政權。這批檔案原由國防部史政局保存,共500多箱。后來他將其中核心部獻是常人難以企及的。
一片丹心存青史
吳石于福州解放前夕飛往臺北,就任國防部參謀次長。這時,我的父親和妹妹,按照組織意圖也在臺北執行任務,他們原本是準備留在臺灣工作的。我二哥何世平則已經在臺灣臺南、高雄等地鹽務機構工作三年多了,母親與他們一家人同住。張執一這年春天還到臺灣檢查并安排過他的工作。但此時出現了一個新的情況:上海是個國際性的大都市,西方對共產黨能否成功接管上海十分關注,外電包括港澳媒體的報道中出現了我的名字(我是接收上海的軍管會農林處處長)。這消息傳得很快,我二哥的同事已經公開散布:“何家弟兄都是共產黨。”這就使何家人失去了在臺灣繼續工作的基礎,組織上急令他們撤出。這段時間,吳石與父親在臺北接觸密切,他們還以攜帶家人游山玩水為名進行密商。當時中國大陸的戰局已經明朗,蔣介石集團企圖憑借臺灣海峽固守臺灣,而海空力量薄弱的人民解放軍要跨海作戰,來自內部的準確情報就成為具有特殊意義的一環了。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中,無論吳石還是我的父親和兄妹,都相信共產黨將不惜代價通過軍事手段解放臺灣,不會容忍國家的分裂。這樣,吳石確實面臨了人生重大的抉擇。他雖然已經對人民解放事業作出過重大貢獻,但到了臺灣,海峽阻隔,基本上和共產黨斷了聯系,他可以完全切斷這種聯系,安穩地在臺灣做他的高官。如果選擇繼續為共產黨工作,就必須在組織上建立更緊密的秘密聯系,那無疑是非常危險的。吳石恰恰作出了甘冒斧鉞的選擇,他同意繼續為共產黨工作,并主動接上關系,完全接受共產黨的領導,為解放臺灣、實現祖國的統一效命。吳石的抉擇是他一貫愛國思想的延續,也和我父親的影響分不開。
此時,蔣介石的殘余力量已基本集中于臺灣,這個突然擁擠的島嶼變得十分敏感而危險。吳石關心朋友的安危勝于自己,他一再催促父親趕緊離開虎口。他們經過商量,我的母親、二哥一家和妹妹于8月末9月初由基隆乘船到廣州,然后轉往香港。隨后,由吳石買好從臺北直飛香港的機票,并親自送我父親到機場,看他走進了飛機。緊接著,吳石也悄然來到香港,經何嘉聯系,并陪同他到港島牛奶公司與余秉熹見面,他們單獨作了長談。事后,何嘉陪吳石渡海過九龍,吳石笑著對何嘉說:“小妹,我該給你買雙鞋了,為我的事情,你的鞋都跑壞了。”吳石對我們兄妹,一向是很親切隨和的。這次吳石很快就回臺北了。10月初,吳石再次來到香港。何嘉再去找余秉熹。余說:“萬景光已來香港,這個事情今后由萬景光負責。”(萬時為中共華東局對臺工作委員會駐港的領導人)第二天,萬景光就到九龍塘沙福道李朗如(香港陳李濟的老板,解放后曾任廣州市副市長,他是我大哥的岳父)家來看望了我的父親,隨即由我兩位哥哥和妹妹陪同萬景光去見吳石。談完話,告辭出來,萬景光又命何嘉回去送送吳石。當天下午,吳石飛回臺北,何嘉送他到啟德機場,目送他離去。
吳石回臺后,曾三次派人送情報到香港,其中兩次是由他的親信聶曦送來,一次是托我姑父的弟弟送來,都由他親自封好,寫明由我父親親啟。1949年12月,我父母和妹妹由香港回到上海。僅僅隔了幾個月,便傳來吳石在臺灣遇害的消息。我父親聞此噩耗,痛不欲生,致心臟病發作。父親生前多次說:“吳石是為人民解放和祖國的統一犧牲的。”
吳石有一子一女留在大陸,長子吳韶成畢業于南京大學經濟系,高級經濟師,是河南省冶金建材廳總經濟師,河南省第六、七屆人大代表。長女吳蘭成畢業于上海第一醫學院,是中國中醫科學院研究員,享受政府特殊津貼的專家,北京市第六、七、八屆政協委員,還是北京市“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他們長期承受外界的誤解甚至迫害。“文化大革命”中的1972年,吳韶成寫信向中央申訴。在周恩來、葉劍英的直接干預下,1973年吳石將軍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吳石夫人王碧奎女士當年也牽連入獄,吳石犧牲后,經故舊多方營救才被釋放,獨自含辛茹苦撫養尚幼的一子一女,直到1980年5月才得以移居美國洛杉磯。翌年冬,在有關部門的安排下,吳韶成、吳蘭成赴美探親,分離近40年后骨肉終獲團聚。韶成兄妹帶回其父在獄中秘密書寫于畫冊背面的絕筆書。這是吳石留下的最后的筆墨。他概述了生平抱負,表達了對妻子的歉意和深深的眷戀,亦表示不忘故人對自己的恩惠。想到自己的兩兒兩女,他寫道:“余素不事資產,生活亦儉樸,手邊有錢,均以購書與援助戚友……所望兒輩體會余一生清廉,應知自立,為善人,謹守吾家清廉節儉家風,則吾意足矣。”末尾,留下一首絕筆詩:
天意茫茫未可窺,悠悠世事更難知;
平生殫力唯忠善,如此收場亦太悲。
五十七年一夢中,聲名志業總成空;
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對我翁。
吳石,人如其名,他像一塊巨石,堅硬、厚重、潔凈,樸實無華,任湍流激蕩,不改凜然身姿。
1991年12月10日,長期在周恩來總理身邊負責國家安全工作的羅青長(國務院原副秘書長),在接見韶成、蘭成兄妹時說:“我們對你們父親的事一直念念不忘,我當時是當事人之一。1972年接到你(指韶成)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蒙受不白之冤的申訴報告,周總理、葉帥都親自過目并作了批示,派人去河南專門處理此案,落實政策。確實是很不容易的。總理彌留之際,還不忘這些舊友,專門找我作過交代。你們父親為了人民解放事業和祖國統一,作過很大貢獻,這有利于加速軍事進程,避免重大傷亡。最終他獻出生命,我們是不會忘記的。”接見時,我和謝筱廼在座。羅青長為吳石烈士紀念冊的題詞是:“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1993年2月,王碧奎女士在美國洛杉磯逝世。1994年,吳石小女吳學成從臺灣捧回了父親的遺骨,吳石幼子吳健成從美國捧回了母親的遺骨,國家有關部門遵照二位故人的遺愿,把他們合葬于北京福田公墓,并由我主持舉行了小范圍的追悼儀式。
吳石丹心永照!吳石忠魂不朽!
(責任編輯 陳小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