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書法文獻發展到明清時期,形式上已經多種多樣了。常用的書法文獻可分為官修和私修兩種。屬于私修范圍的體裁上多為筆記、題跋、詩話、傳記等。在官修文獻中通常有正史、方志兩類。正史如《明史》、《清史稿》的“列傳”部分,方志如《昆山新志》、《嘉定縣志》、《吳縣志》、《江南通志》、《江寧府志》、《紹興府志》,筆記題跋如《池北偶談》、《履園叢話》、《大瓢偶筆》、《芳堅館題跋》、《隱綠軒題跋》,詩話傳記如《瓠盧詩話》、《昭代尺牘小傳》、《讀畫錄》、《桐陰論畫》等。文獻中既有項穆、劉熙載、康有為等人的宏篇著作,也有楊賓、王澍、王世貞等人的筆記題跋。特別是書畫著錄體倒完備又成為明清書法文獻的種特殊形式,官修的如《佩文齋書畫譜》、《石渠寶笈》等。以上這些大體上反映明清書法文獻的基本情況。正是由于明清書法文獻種類繁多,數量浩如煙海,對我們的書學研究既有利,也有弊。因此使用這些文獻的時候就應該注意到“書論”(書法文獻)的內容是屬于總結性的敘述,還是有針對性的具體描寫。
通常文獻修撰情況不同對書家評述的角度也不同n官修史書多采取總結性語言,以歸莊書法為例:《清史列傳》評“莊善行草”,《昆山新志》評“莊工諸體書,壯歲所作行草直逼兩晉”。《嘉定縣志》評“莊善大書”。又評金俊明:《吳縣志》評“俊明精書法”。《江南通志》評“俊明工書”。
官修文獻記述簡略是因為其修撰重點不以書畫為主,而重在記人記事,有關于書畫記載也是寥寥數筆、溢美之詞有之。再如《江南通志》評:王時敏“煙客精隸書”。查士標“二瞻書法精妙,人謂米、董再生”。萬壽祺“壽祺書畫具精絕”。
以概括方式敘述,使用“工”、“精”、“善”等詞語評價書家書法是歷來官修文獻的特點。但是清代隨著筆墨技法的深入,作品形式的豐富,就使得這種品評語詞已經遠遠不能夠作為總結書家書法藝術的主要方式了,這種評述只能成為突出人物名望的追加’眭語言。
相反,能夠從書法角度進行品評的大多是筆記、題跋。題跋的優點在于具體針對性強,缺點是無法全面概括,有局限性。如評查土標書法:《桐陰論畫》記“書法華亭,極超妙”。《思舊錄》記“二瞻書法得董華亭神髓”。《昭代尺牘小傳》記“書法襄陽,極似董文敏”,已經具體到師承取法上了。另外我們從倪后瞻記述中可以得到些更具體的’隋況,倪氏講:“余友查士標,初學李北海,后仿董玄宰《關帝廟碑》,從此八董門庭,然其跡畢竟類李。康熙出來揚,遂學米南宮《天馬》、《十紙真娘》、《蕪湖學記》數種,用筆駘蕩不羈,真是時賢之俊,但可惜落米窠臼只恐未易超脫耳。”
由于查士標在甲申之后就到了揚州,書法也隨之改變,所以前二條在使用時要注意有所針對。正是因為這種題跋語言較為具體,單獨使用時會有偏頗,所以在使用明清書法文獻時還要注意參照作品,特別是結合傳世作品。例如傅山《霜紅龕集》中記載云:“大概以墨重筆放,滿黑丫權者為父。以墨輕筆韶,行間明者為子。”這里傅山說的是自己和傅眉書法問題,主要因為“應接俗物”的緣故。還有一件草書文辭云:“客嚷吾書好,吾書好在哪。點波人應盡,分數自知多。漢隸中郎想,唐真魯國科。相如額布使,飛腕一崖磨。久不作大草書,老友長伯為所親勸,遂為揮汗。”這些論書語言不僅是傅山應酬的對策,更是我們今天研究傅山傳世品時要判別作品風格存在差異區別的重要依據。
我們再來看有關王鐸書法的文獻記載。倪后瞻云:“王黨斯寫字,課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以此相同終身不易。大抵臨摹不可間斷一日耳。”王潛剛《清人書評》中云:“覺斯之書,興到則書自作詩,酬應則背臨《閣帖》段,見其自跋云“然亦有特別經意者。……與尋常酬應之筆不同。”從二人的記載中顯然對于王鐸的“臨習”作品描述不同,因此今天我們研究王鐸大量的傳世臨習作品是屬于“日課”還是“酬應”就要謹慎了,進而也影響到王鐸書法藝術的學術研究。
除了上述有關傅山、王鐸的書論要結合作品外,還要注意參考其他文獻。葉燮評徐枋書法云:“枋書畫精絕,有購得片紙者以為寶,例不書款,此志也,”這里“倒不書款,此志也”本是講徐枋落款時不寫買家的名字,但是在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則解釋為“久之乃賣畫,不署款,強之但署秦望山人”。(按:徐枋字昭法,號俟齋,晚號秦余山人,明末著名遺民。)徐枋“例不書款”意在避免有人借此來夸飾與自己的關系,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于此我們可以從其《答友人書》中得到證明,其講“仆作畫三十年而買畫未及數載,始者以避世之人不應復以姓名筆墨流落人間,而此年以來物力日艱,人情日索,當世之一銖一縷即為不飲之泉,故不得已而賣畫,聊以自食其力,而不染于世耳,然非我求蒙迫而后應,且賣者不問其人。買者不謀其面”。完全因為生計出售字畫,絕非“以此稍通世路之一線也”,僅就買賣而論此“志也”,我們還可以結合另外兩種文獻加以證明:其是徐枋給《公口口函》中記自己賣畫事情。詳細記載畫冊十二幅分別是“仿關仝、惠崇、巨然、營丘、龍眠、董元、元暉、道寧、云林、大癡、松雪、中立”等人;其二是今天能見到的徐枋書畫作品,絕大部分畫作上落款都有“仿某某人筆意”字樣,風格多以第條有關且不提買家的姓名,部分署款的作品中常見的也只有“秦余山人俟齋徐枋”、“俟齋徐枋”、“畫于澗上草堂徐枋”三種。
上述傅山、王鐸、徐枋,都是結合了作品和其他文字材料來看待書論的。此外大家熟悉傅山的“四寧四毋”,其中對于“拙”的研究早已經成為學術界討論的焦點,然而我們從全祖望言語中知道傅山的“四寧四毋”非專指書法而言。這時候我們拿過來討論書法就要進步考察傅山所說“拙”的語境了。傅山《缺題》云:“雪峰和尚凡作詩輒自署日拙庵,白居實先生日庵日名藏拙,拙不必藏也。拙不必藏亦不必見。杜工部日用拙存吾道,內有所守而后外有所用,皆無心者也。藏與見皆有心者也,有心則貌拙而實巧,巧則多營,多營則雖有所得而失隨之,究之得不償失;守之云者可以求,可以無求。弗求之矣。可以周旋,可以無周旋,弗周旋之矣。可以思慮,可以無思慮,弗思慮之矣。和尚家風,壞色死灰以為清凈。《易》曰:無思也無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志,則拙之道成矣。倘太覺寂寞時即以小詩作慧業解脫可也,”這里指出詩的“拙”不藏不見,無思無為,寂寞時用詩作為慧業的解脫方式。書法同樣可以成為寂寞時慧業解脫的方式,孫過庭講“潛神對弈,猶標坐隱之名;樂志垂綸,尚體行藏之用”。言外之意就是書法沒有所謂得失。“拙”已經成為一種最接近“無心”的真率的原始狀態,“詩”通于此,書法同樣通于此。具體體現就是類似“猛參將”和“學童”的書法樣式,所以傅山云:“舊見猛參將標告示日子‘初六’,奇奧不可言,嘗心擬之,如才有字時。又見學童初寫仿時,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顛倒疏密,不可思議才知我輩作字,鄙陋捏捉,安足語字中之天。”前者是武將,后者是孩童,都是不懂書法缺少文化的群體。傅山認為太慢的書法中能“忽出奇古”,有“不可思議”之處,這種奇怪的言論對于傅山來講是正常的,也正是遺民思想間接地使他走了極端。但書家畢竟不是“猛參將”和“學童”,傅山追求的是書法藝術的古拙質樸和真率自然,因此他反對矯揉造作,稱王鐸“四十年前宇極力造作,四十年后,無意臺拍,遂能大家”。傅山提倡的“拙”實際已經上升到“道”的境界,對于此種內涵又是無法具體說清楚的,所以傅山感嘆曰:“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 字有一宇之天,神至而筆至,天也;筆不至而神至。天也;至與不至,莫非天也。吾復何言,蓋難言之。”講來講去傅山的“拙”最后歸結于“道”,也就是“技進于道”。只有通過眾多的文字材料我們才能看清楚傅山的“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其他書法文獻如《隱綠軒題跋》評陳恭尹“元孝書法蔡中郎,腕力甚勁,可與谷口頡頏也”。蔡邕書法后人已經難見,以其作比較意在說明陳恭尹書法高古。而“與谷口頡頏”也有一定的主觀意思,與沈濤《瓠盧詩話》評傅山隸書“與谷口齊名”類似,他們以鄭簋隸書為參照,是要提高評論對象,而他們隸書能否與鄭簋并論則很難說清。再如楊賓《大瓢偶筆》詳述書家時能詳指師承、特點及不足,但是也有捉襟見肘處,其論陳洪綬書法云”章候以畫名,而書亦佳”,語言牽強,原因是陳洪綬書法個性強烈,難以指出師承關系,又因其以畫名世。在討論時就出現不得不說,說又不詳的尷尬之筆。其實從其三十二歲傳世的三幅《墨竹》上的題款風格看,明顯有張瑞圖書法的痕跡。而陳洪綬則評自己講“書法覺鮮媚”,可見對自己是很了解。又楊賓評朱耷“書學瘞鶴銘”,朱耷書法學過黃庭堅已經見作品流傳,黃庭堅書法傳聞得力瘞鶴銘,楊賓于此深信,加之他對瘞鶴銘有多數解釋,所以認為朱耷書法學此就是在這樣前提下論說的。
另有類文獻是當時人評論。他們或者與書家友善,或者對書家有所耳聞,這部分評論是書家書法的最早論說,我們仍以歸莊為例,顧炎武云:“歸生工草書。”吳梅村詩云:“中山絕技妙空群,智永傳家在右軍,為寫頭陀新寺額,筆鋒蒸出墨池云。”竹坨詩話云:“莊善行草書。”
顧炎武和歸莊同為昆山人,有“歸奇顧怪”之稱,和吳偉業(梅村)、朱彝尊(竹姹)二人都與歸莊友善。三人的書評極為簡練,無法為研究提供實際的幫助。清人楊賓在《大飄偶筆》以“虛和圓熟”評歸莊草書。試比較前后品評,顧、吳、朱三人均為學者,其眼力不會很低,之所以沒有詳細的語言也許是“尊親友悌”一類原委,不可得知。但楊賓的評價如果以作品來參照應該指那些尺幅較大、字形開放、內容多為五七言古詩的作品。歸莊的這類作品多作大草書。“虛和”指字少而大,空白多,有計白當黑之意。“圓熟”則說明用筆使轉流暢。還要注意的是:歸莊此類作品風格多在甲申后形成,此前作品以小行草為主,王書風韻明顯,因此《昆山新志》評“莊工諸體書,壯歲所作行草直逼兩晉”就是有所針對的。通過分析,可以看出,時人品藻未必明確,后人之語又僅對部分作品而言,同時官修文獻所參照、選擇的往往以總結性詞語記載為主,因此在使用文獻時一定注意評論語言涉及到書家作品的創作時間和年限。
除了上述所舉之外,還有一種文獻是立足于收藏書家墨跡(或尺牘、或扇面、或手卷),并且對書家書作加以點評的文字,在評價時有詞多評的情況,如《昭代尺牘小傳》記:祁豸佳“書似董文敏”。查士標“書法襄陽,似董文敏”。張風“大風書畫皆有別趣”。朱耷“書有別趣”。查繼佐“書法奇逸可愛”。
語言的相近和相同也是我們要注意的。特別是書法取法差異很小(如祁佳與查士標)的時候一定要區別比較,避免混同。
正是因為明清書法文獻在數量上遠遠超過前幾代,敘述方式上多種多樣,加上明清人論述書法時往往具體到某個環節。所以在引用這些文本時必須考慮到文本形成的條件。再有書法文獻本身就包含有文字和作品兩部分,二者都可以成為使用的材料,片面的使用和忽略哪一個部分都可能造成語言述說的不完整,所以使用文獻時定要結合書法文獻、傳世作品、其他非書法文獻三者,才能使我們的研究更接近原貌。(作者單位聊城大學藝術學院書法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