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簡析

摘要：《日本風景論》是日本近代國粹主義代表人物志賀重昂的代表作，也是日本近代名著之一。在書中，志賀重昂試圖通過展示日本特有的地理環境所帶來的“洵美”風景來表明日本的景色乃至國民性堪稱“卓絕萬邦”，并進而表現出了日本民族優越意識、對近鄰國家的輕蔑之情，以及殖民擴張意識。

關鍵詞：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國粹主義；殖民擴張意識

中圖分類號：K313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1-0038-06

明治二十年代，在日本歷史上出現了反對明治政府極端歐化政策，主張保存日本“固有稟賦”的國粹主義思潮，其主要代表人物有志賀重昂、三宅雪嶺、①陸羯南②等人。與三宅雪嶺擅長以哲學為基礎的文明論、史論，陸羯南長于政治評論相比，志賀重昂的特色則在于以地理學為工具來宣揚其國粹主義思想。因此，在世人看來，志賀重昂既是一位國粹主義思想家，也是一位地理學家。③志賀重昂（1863－1927），出生于岡崎藩（今日本愛知縣岡崎市）的一個藩士之家，號矧川、矧川漁長（取自其家鄉河流矢矧川），青少年時期在攻玉社、④札幌農業學校⑤等處接受了儒學、國學和西學教育。明治二十年（1887）因出版主張“保存本民族的勢力和固有稟賦，以維護日本獨立”的《南洋時事》而聞名日本。明治二十一年（1888）與三宅雪嶺等人共同發起并創建了旨在宣揚保存日本國粹，反對明治藩閥政府極端歐化政策的國粹主義團體——政教社。志賀重昂一生為了宣揚其國粹主義思想，寫下了不少在日本近代思想史上頗有影響的著述，包括標志著志賀重昂國粹主義思想萌生的《南洋時事》及其在政教社成立初期在政教社機關雜志《日本人》上所發表的一些論述國粹主義基本問題的文章，還有包括《日本風景論》在內的一些地理學、旅行紀聞等著述。這些著述大多收在由其長子志賀富士男所整理出版的8卷本《志賀重昂全集》中。而其代表作《日本風景論》更是對近代日本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在雜志《傳統與現代》（1971年，3、4月號）的“風景論”專輯和雜志《中央公論》（1973年，10月號）的“近代日本百年 青春之書”專輯中，都提到了《日本風景論》一書。在1991年出版的《近代日本百冊圖書》上，《日本風景論》也是榜上有名。除了其思想性的影響以外，《日本風景論》作為名著能夠延續下來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該書（尤其是第四章《日本存在大量火山巖》之附錄《興起登山之風氣》）對近代日本登山運動有較大影響。正是基于《日本風景論》的影響，其被收到巖波書庫（舊版1937年；新版1995年）和講談社學術文庫（1976年初版）中，本文引用的版本為巖波書庫1995年版。日本學者有關《日本風景論》的研究主要有（本文寫作中多有參考）：龜井俊介《民族主義文學》（講談社，1988年）；林原純生《從〈南洋時事〉到〈日本風景論〉》（載于《日本文學》，1995年）；米地文夫《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的多面性格與其景觀認識》（載于《巖手大學教育學部研究學報》第56卷第1號，1996年）；山本教彥、上田譽之美《風景的成立——志賀重昂與〈日本風景論〉》（海風社，1997年）；渡邊武《〈日本風景論〉的系譜》（載于《日本及日本人》1636號，1999年）；內田芳明《志賀重昂的〈日本風景論〉與其地理學》（載于《風景的發現》（朝日新聞社，2001年）；米地文夫《志賀重昂的火口湖景觀論》（載于《季刊地理學》第53卷第2號，2001年）；大室干雄《讀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巖波書店，2003年）等。依據地理環境決定論，從風景的角度來審視和思考日本“國粹”，以日本特有的風景來激發日本國民的自我認同意識和日本民族優越意識是志賀重昂國粹主義思想的一個基本特征。這一思想特征在志賀重昂的代表作《日本風景論》一書中得到了更為具體的表現。

一、《日本風景論》的主題——“江山洵美是吾鄉”

“江山洵美是吾鄉\"（大餡磐溪），誰人不言自己家鄉之洵美？青之島乃浩淼南洋一傾火山島。忽一日，天崩地裂，火光沖天，灰石從天而降。島上人畜死亡殆盡。僅有十幾人乘船逃離到八丈島。而這十幾人終未能忘記其故鄉——那座火山島。在苦苦等待了十三年，一旦火山熄火后，便欣欣然離開八丈島返回到了他們那多災多難的故鄉。……人的情感是脆弱的，有誰不夸自己家鄉之洵美呢？這是一種人之常情。［1］(P13-14)

這是《日本風景論》的第一段話，表明了該書的主題。“江山洵美是吾鄉”語出大餠磐溪大餠磐溪（1801-1878），日本德川幕府末期、明治初期的著名漢詩人和儒學家。曾任仙臺藩之侍讀。因對西洋炮術感興趣，開始鉆研蘭學，主張開港論。著有《近古史談》。其父大餠玄澤為江戶后期著名蘭醫；其子大餠文彥為日本近代著名國語學家。于文久二年（1862）返回故鄉仙臺時所賦七絕中的“歸去終焉卜云吉，江山信美是吾州”。在《日本風景論》一書中，志賀重昂就是要通過“江山洵美是吾鄉”這句話來喚起日本國民對日本國土乃至對日本國粹的熱愛，從而喚起日本國民的自我認同意識、自尊心和自信心。實際上，早在德富蘇峰德富蘇峰（1863-1957），名豬一郎。日本近代新聞家、思想家。明治十九年以《將來之日本》一書名揚日本。明治二十年創建了旨在主張平民歐化主義的民友社，發刊《國民之友》、《國民新聞》等。中日甲午戰爭后，其思想開始傾向國家主義、帝國主義。所創辦的《國民之友》第2卷第10期（明治二十年十月）上作為“特別投稿”而刊登的《如何使日本國成為日本國》一文中，志賀重昂就已經表達了這種思想。在該文中，志賀重昂針對民友社的“日本分子打破論”，表達了自己的“鞏固日本國家之根本”的想法：“如何鞏固日本國家之根本呢？答曰：逐步培養日本國民贊揚日本山水風土花鳥之優美的感情，悄然樹立一種熱愛日本國土的觀念。……撰寫贊美日本山河風土的詩歌，使日本國民自幼吟誦之，以自然而然地培養出一種妙不可言，高尚而神圣的愛國感情。……從小就培養日本國民自然地熱愛日本山河風土的高尚而神圣的感情，樹立起不厭棄、不輕侮日本之觀念。”上述論述表明了志賀重昂要通過培養日本國民熱愛日本山河風土的感情來樹立日本國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以鞏固日本國家之根本的思想主張。

如果說志賀重昂的上面那段話還是合乎情理的話，那么接下來的論述就暴露了志賀重昂所抱有的“愛國偏執”。

日本人贊美日本江山之洵美不僅僅是源于自己的熱愛故鄉之情，而是因為日本江山之絕對洵美。外邦之客皆認為日本為世界上的最佳樂土，而流連忘返。誠如賴山陽賴山陽（1780-1832），江戶后期儒學家。名襄，通稱久太郎。別號三十六峰外史。著有《日本外史》、《日本政記》、《日本樂府》、《山陽詩鈔》等。——引用者注。所曰：“花明三芳野，春光照四方。唐人韓人皆生大和心。”浩浩造化，妙手神筆，獨鐘日本。此乃日本風景卓絕于世的根本原因。［１］(P14)

志賀重昂認為日本人贊美日本江山之“洵美”不僅僅是出于故鄉情，而是因為日本江山之“絕對洵美”。正是這“絕對洵美”的日本江山使“外邦之客”流連忘返，“皆生大和心”。而日本江山“絕對洵美，卓絕于世”的根本原因是因為大自然特別青睞日本。可見，強烈的“愛國偏執”已經使志賀重昂將日本風景之美絕對化了。志賀重昂從“江山洵美是吾鄉”開頭，再演繹到“日本風景卓絕于世”，其根本目的就是要宣揚日本風景的獨特性和優越性，并以此來說明日本國民性和國粹的優越，以喚起日本國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那么，志賀重昂是如何論述“日本風景卓絕于世”的呢？

在《日本風景論》全書中，日本氣候、海流多變多樣；日本水蒸氣豐富；日本存在大量火山巖；日本水蝕激烈四項內容為主要構成部分，而其中“日本存在大量火山巖”又占《日本風景論》全書的近乎一半，可謂是該書的核心部分。這種內容結構表明，在志賀重昂看來，火山巖對日本風景的影響是最大的，火山巖最能體現出日本風景之特色，日本所存在的大量火山巖是形成日本“洵美”風景的主要原因。因此，在志賀重昂就日本風景“洵美”的幾個原因的論述中，有關日本火山巖的論述最為集中，所用的筆墨也最多。

“日本處于南北兩大火山帶的沖突之處，大約有170個火山，全國國土的五分之一由火山巖構成。這是日本風景洵美的主要原因。”［1］(P85)志賀重昂認為“天地間之‘大者’——火山在日本如此普遍，是因為浩浩造化，妙手神筆，獨鐘日本”［1］(P173-174)的結果。處于火山地帶，存在大量火山，這是日本較為明顯的自然條件。與近鄰的東亞國家相比，這一特征也是比較明顯的。在志賀重昂所舉出的形成日本“洵美”風景的四個原因中，也許只有這一項才是日本最特別的一點。志賀重昂認為正是這些大自然所賜予的千姿百態的火山巖造就了日本獨特而“洵美”的風景。在贊美了由火山巖所造就的“洵美”風景后，志賀重昂隨即把近鄰朝鮮、中國的景色與日本的“洵美”景色進行了比較，以證明日本風景的獨特性和優越性。

比鄰朝鮮多為原始紀、太古紀之地質，火山巖甚少。中國北方一面盡為第四紀地層，平平坦坦延續開來，大約有四萬二千萬里，這就是所謂的“黃土”。滿目望去，皆為黃色。其間沒有一山一峰聳起，其景色之單調真是倦殺行人過客。更不用說，北風直起蒙古而至時，千里無遮掩，真是“黃風北來云氣惡”（李夢陽）。黃塵紛紛，入戶障，蔽樹葉，累田原，泉水黃濁，真是煞風景之至。這是中國人動輒曰“黃塵萬丈”的原因。像日本這樣山清水秀的火山巖國家，是斷然不會使用這個詞的。正是“野曠天低日欲西，北風吹雪雁行低。黃河古道行人少，一片寒沙沒馬蹄。”（屠隆），這真是中國北方景象的如實寫照。至于其南方，則十有七八是太古紀、中古紀的巖石。森林則因為幾千年來的濫伐而缺少巨木高樹的幽邃，僅能靠文人的水墨山水畫來“臥游”而聊以自慰。不似火山巖國日本到處都是挺拔俊秀的景象。［1］(P86-87)

在這段論述中，明顯地能看出志賀重昂試圖通過貶低朝鮮和中國兩國的景色來抬高日本風景的獨特性和優越性，進而表明日本風景絕對“洵美”的意圖。隨后，志賀重昂繼續贊揚了火山之美，首先指出沒有任何東西能像山岳這樣能夠點化、激揚和升華人性，尤其是山岳中的“名山”。那么，“名山”的定義和標準是什么呢？什么山屬于“名山”呢？志賀重昂對此論述道：

1．山的形貌須是美術形體和幾何形體的結合。2．山的形狀須是富于變化和不規則的。呈現圓錐形的火山則恰恰具備了這些特點。火山中既有錯綜復雜的巖石，也有煙焰沸騰的新火口，還有石壁峭立的舊火口，更有副火口、硫氣噴口、洞穴、火口湖、匯水湖和蒼翠秀潤的草木。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像火山這樣富于變化和不規則了。［1］(P92-93)

可見，志賀重昂給名山所下的定義完全是依照火山的情況而做出的。在做了“名山就是火山的別稱”這一論斷后，志賀重昂開始贊美“名山”中的“名山”——富士山：

“名山”中的“名山”就是富士山，富士山的美麗是不需要自夸的。自古以來，世界各地對富士山的贊美之聲不絕于耳。

“富士”一詞源于蝦夷語的“Funoji”，是火之女王的意思。可見太古蝦夷人對此山的崇拜和愛慕。

日本國。亦名倭國（中略）。東北千余里。有山。名富士。亦名蓬萊。其山峻。三面是海。一朵上聳。頂有火煙。日中上有珠寶流下。夜即卻上。常聞音樂（下略）。后周（《義楚六帖》）

芙蓉獨立臥清虛。始信大東天帝居。堪競俊才高復潔。氣調來迫奈君如。 朝鮮國文學秋月

對于富士山的贊美之聲如此之多，何須自夸呢？……日本人把富士山作為雕刻、繪畫、詩歌的主題而加以贊揚，并將其仰視為“名山”之宗不是偶然的。富士山實在是全世界“名山”之標準。［1］(P94-97)

如此，志賀重昂引用“自古以來世界各地對富士山的贊美之聲”將富士山指定為全世界“名山”之標準。總結志賀重昂以上的論述，可以把他的推論概括為：名山是火山的別稱，火山就是名山。作為日本火山之象征的富士山則是名山中的名山。因此，作為火山國日本之火山象征的富士山就是世界名山的標準。既然只有火山的景色才是最優美的，那么，以富士山為象征的日本風景理所當然地就是世界上最“洵美”的風景了。可見志賀重昂已經把日本的火山景觀絕對化了，全然忘記了他在《日本風景論》的開篇對青之島火山災難的描寫：“天崩地裂，火光沖天，灰石從天而降。島上人畜死亡殆盡”、“多災多難的故鄉”。

把富士山作為日本的象征恐怕也算是《日本風景論》的一個“功勞”。“在此以前，富士山雖然也是作為靈峰被崇拜的，但那只是駿河的富士或關東的高山這樣一種地方性的概念。”［2］(P500)在江戶時代，富士山對于居住在日本的人們來說，雖說也是日本第一山，但因為是駿河和甲斐兩國的界山，尚沒有成為日本的國體象征。［3］(P26)正是志賀重昂在《日本風景論》一書中將富士山作為火山國日本的象征，把以前只是作為地域概念而存在的一些山河統統納入到“以富士山為首的日本列島”這一新的風景線中。［2］(P503)因此，可以說正是《日本風景論》一書在一定程度上使近代日本人擺脫了傳統的“箱庭式、盆景式”的景觀意識的束縛，從而形成了一種更為寬廣的景觀視野，并在此基礎上使日本人超越了藩的樊籬，對整個日本國土和景觀有了統一的認識。這對于加強近代日本人的自我認同意識，幫助其尋求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紐帶都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對日本火山景色的獨特性和優越性，志賀重昂還補充道：“他邦之火山都是赤裸裸、光禿禿的，而日本的火山則不然。日本的火山是喬木灌林相交錯，綠蔭黯然，松籟處處。這為火山之‘大’更是添加了韻味。”［1］(P175-176)

志賀重昂認為除了樹木為日本的火山景觀增色以外，作為火山產物的火口湖也為日本的火山景觀增加了韻味：

作為火山力量副產品的各種湖泊形狀曲折、出入極其不規律，或有石嘴突立于水中，或有飛巖錯峙于潭外，或有亂礁點綴于岸邊，真是變化莫測。這是那些沿岸平淡單一、景象平庸的大陸湖泊所無法比擬的。如動輒使人想起月白風清夜的（中國）洞庭湖就是一例。其岸邊盡為沮洳，其深度即使在梅雨季節也只是二尋，尋，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一尋。——引用者注。冬季僅是一尋。水色也常常是渾濁的。使人極為掃興，無法涌起思念湘娥之念。至于“湖光宜雨最宜晴，好景偏憐夜色清”的西湖因其處在潮濕之地，瘧疾頻發。孤山處士閑居之所瘴氣肆虐。“宜雨”之日就是細菌滋長的時期；“宜晴”之日、“夜色清”之時也正是沼氣蒸發之際，真是煞風景之至。還有誰想在此湖畔歸隱閑居呢？［1］(P178-179)

為了表明日本火口湖的魅力，志賀重昂將中國的洞庭湖、西湖作為比較對象，認為洞庭湖、西湖缺少火口湖那樣的風采，毫無魅力可言。可見，志賀重昂在提高日本國民的自信心和自尊心的過程中，常常走向極端和偏頗，以貶低他國來宣揚日本的獨特性和優越性。

總之，《日本風景論》一書的主題就是要通過贊美日本風景“卓絕于世”般的“洵美”來論證日本國民性的優越，以樹立日本人的優越意識和自尊心理，而這種優越意識的樹立往往是以貶低近鄰中國、朝鮮來實現的。這種針對近鄰國家的優越意識使志賀重昂產生了一種對近鄰國家的輕蔑之情，而導致其最終竟全然不顧近鄰國家的固有傳統和文化，妄想將日本的“勢力”擴張到這些近鄰國家。在《日本風景論》一書的最后，志賀重昂寫了這樣一段話：

如今我皇的版圖已經擴張到臺灣島，此句話在第一版中為“如使我皇的版圖擴張到臺灣”，在中日甲午戰爭結束后的第3版中作了修改。熱帶圈的景象也因此被納入到日本風景中。在不久的將來，山東半島也將被納入到我皇的版圖中。山東是中國人古往今來所仰望的“岱宗”泰山的所在地。我們由此將可以描繪新山河的云煙水光，以豐富《日本風景論》之內容。……將我富士山作為“岱宗”。……臺灣的最高峰玉山外形頗似富士山，可以將其改名為“臺灣富士”。山東的泰山可以改為“山東富士”。［1］[HT5”〗(P319-320)

這段話明顯地反映出了志賀重昂國粹主義思想的發展變化。在政教社初期，志賀重昂所主張的國粹主義還是一種僅主張保存日本國粹，防止被西方所侵害的思想。然而，在《日本風景論》一書中，志賀重昂的國粹主義思想已經發展為一種要將自己的國粹強加于人的地步。原本是主張保存本民族國粹的志賀重昂此時已經發展到了將自己的國粹強加于其他民族的地步。

二、《日本風景論》的時代反響——明治時代日本人對該書的解讀

《日本風景論》由政教社于明治二十七年(1894) 十月二十四日正式出版以來，到明治三十六年（1903）的近十年間里共印刷了15次。從出版周期上來看，自明治二十七年十月的第1版到明治二十八年七月的第5版，每版間隔時間都很短。這是因為從第1版的明治二十七年十月到第5版的明治二十八年七月期間，正是中日甲午戰爭（明治二十七年七月到二十八年四月）時期。《日本風景論》一書所宣揚的日本民族優越論無疑迎合了當時日本民眾的精神需求。因此，這個時期的《日本風景論》所產生的社會反響是最為強烈的。在第1版出版后僅四個月時間內，就有幾十余篇書評1894年12月出版的第2版《日本風景論》書后附有從1894年10月29日到11月30日期間所發表的40余篇書評，本文所引相關書評除內村鑒三的一篇以外，均來源于此。刊載在當時日本的一些報紙和雜志上。從刊載這些書評的報紙和雜志的地域來看，《日本風景論》的影響基本上波及到了全日本。當時頗有影響的《東京經濟雜志》、《六合雜志》、《時事新報》、《國民新聞》、《每日新聞》和《郵便報知新聞》，以及《大分日日新聞》、《橫濱貿易新聞》、《秋田新聞》、《大阪每日新聞》、《山梨日日新聞》、《東北日報》、《愛媛新聞》、《鹿兒島每日新聞》、《越佐新聞》、《九州日日新聞》、《德島日日新聞》、《山陰新聞》、《熊本新聞》、《陸奧新聞》、《信濃每日新聞》和《福島新聞》等地方報紙也都刊載了有關《日本風景論》一書的書評。通過這些書評，我們可以了解到《日本風景論》一書所產生的時代反響——明治時代日本人是如何解讀《日本風景論》一書的。從書評的內容來看，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從《日本風景論》一書的寫作手法進行分析，認為《日本風景論》克服了以往地理學書籍的枯燥無味，以文學的筆墨描述了日本的美麗風景，把文學與地理學（科學）結合在一起，富有情趣，有很強的可讀性。

該書以著者獨特的、富于詩趣的繪畫筆法，使本是枯燥無味的科學文字變得字字珠璣，富有情趣。使讀者讀起來津津有味，不知厭倦。（《大阪每日新聞》，明治二十七年十一月十日）

如果說從《南洋時事》中可以看到矧川氏的詩趣思想，在《地理學講義》中可以看到其造詣頗深的地理學素養。那么，在其新著《日本風景論》一書中，我們則可以看到其地理學和詩趣思想的融合。（《山梨日日新聞》，明治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地理學書籍多為味同嚼蠟的乏味之作。可是，此書卻極富文學趣味和文學色彩。其行文間不時夾有詩句，讀起來令人不忍掩卷。尤其是書中所論述的許多話題使畫家、詩人耳目一新。（《郵便報知新聞》，明治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第二類是從《日本風景論》一書的主題、社會影響進行分析，認為《日本風景論》描寫和分析了日本風景的“洵美”及其原因，并通過描寫日本的“洵美”風景贊美了日本民族的國粹（國民性），喚起了日本國民的優越意識和愛國之心。

現今，征清之師，連戰連勝。清廷震懾，萬國驚嘆。何以如此？歐美人解釋道：日本早就學習泰西文明，而中國則不然；日本早就學習泰西之兵術，而中國則不同。這就是日本勝利而中國失敗的根本原因。一部分日本人也持有同樣的觀點。……在我等看來，文明與野蠻之爭本無需贅言。但我日本勝利的原因不完全在于學習泰西文明和兵術之故，這只不過是我勝利的一個原因。除此以外，還有取得大勝利的大原因。什么是取得大勝利的大原因呢？這就是大日本之精神。這種精神是不能目睹和耳聞的，是我大日本國民生而就有的。通過遺傳和感應，陶冶萬代子孫，亙古不變。最近，志賀矧川氏著有《日本風景論》一書。……該書詳細地論述了日本風景卓絕萬邦的根本原因。其觀察全部以科學為依據，且行文奔放流暢，實為近來少有之大作。……尤其是其詳盡細致地論述了日本山水與日本國民性情之關系。此書才真正是道出了日本取得大勝利的根本原因。可以說此書在今日的出版決不是偶然的。（《金城新報》社論，明治二十七年十一月五日）

志賀氏矧川所著《日本風景論》一書敘述和論證了日本風景卓絕于世界的事實和原因。該書認為“浩浩造化，妙手神筆，獨鐘日本”是日本風景卓絕于世界的根本原因。……此書告訴人們：日本風土之感化會變成審美與風雅之心，會變成無與倫比的忠義愛國之心。正是此風土的朝日和飄香的山櫻花才培育了大和人的大和魂。（《北國新聞》社論，明治二十七年十一月十日）

我帝國山水之優美，風景之秀麗，實乃萬邦卓絕。外國人到此一游，便會戀戀不舍，不忍離去。真可謂是世界之公園。如此優美山水風景自然會陶冶國民之氣質，使其成為宇內無與倫比的忠良勇武之國民。（《日本之少年》，明治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

著者以淵博的地理學識為經，以熱醇的“國粹”為緯，以此來科學地解剖日本的自然。……志賀氏在此書中試圖以科學論述為背景，來張揚自己一直堅持的國粹保存主義。（《德島日日新聞》，明治二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日）

我等深信志賀氏的《日本風景論》會使讀者的愛國之情油然而生。在這點上，志賀氏的百篇國粹論不如這一卷風景論。（《熊本新聞》，明治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如果說上述兩類書評多是對《日本風景論》一書的贊揚，那么內村鑒三內村鑒三(1861-1930)，日本宗教家和評論家，畢業于札幌農業學校，主張無教會主義。明治24年在擔任東京第一高中教員時，因為拒絕禮拜教育敕語，而被褫奪公職，是為“不敬事件”。曾創辦雜志《圣書研究》，并著有《基督信徒之安慰》、《求安錄》等。的書評則更多的是對該書的批評。內村鑒三在《日本風景論》出版后不久所寫的《評志賀重昂氏〈日本風景論〉》這篇書評原發表于《六合雜志》第168號（1894年12月15日）。本文轉引自巖波書店文庫版《日本風景論》（1995年）書后的“資料”部分（第363－367頁）。一文中，先把志賀重昂比喻為“日本的羅斯金”，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英國藝術批評家、社會思想家。著有《近代畫家論》、《建筑七盞燈》和《芝麻與百合》等。其《近代畫家論》對后人開始注重自然美有一定影響。認為志賀重昂從日本的自然中發現了美，而后便指出了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一書所存在的“愛國偏執”問題：

國粹保存論主張者志賀氏實在是一個純粹的日本人。他竟在這個東洋的彩花島內發現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對我們目前的仇敵中國本土的敵愾心又是如此激烈。……余輩反對志賀氏所言的“浩浩造化，妙手神筆，獨鐘日本”。這恐怕將再次蒙受不敬人之賊名。然而，著者自身也曾言：“人的情感是脆弱的，有誰不夸自己家鄉之洵美呢？”。用哲學家斯賓塞的話來說，這就是愛國偏執（Patriotic Bias）。……日本風景雖美，但這僅是一種園藝之美、公園之美，尚缺少一種偉大之美。誠然，我國風景有醉人之處，但那種崇高之美還必須求之于萬國。余輩相信，志賀氏沒有提及這些，是其文學上的技法使然。可是，作為批評家的余輩恐怕有義務提及此問題。在愛國心日益高漲的今天，說出這種非國家性的言論，作為批評家也是需要勇氣的。

內村鑒三認為志賀重昂過于夸耀了日本的風景而貶低了中國的風景，他認為日本風景不像志賀重昂所描寫的那般完美，其僅是一種園藝之美，尚缺少一種崇高、偉大之美。最后，內村鑒三還特別指出在“愛國心日益高漲”的形勢下，說出這種不合時宜的話是需要勇氣的。可見，《日本風景論》出版的時期也正是日本民族主義日益高漲的時期。

從書評的分類數量上來看，第二類書評即認為《日本風景論》一書道出了日本風景“洵美”和日本國民性之優美的書評占多數。這類書評的作者多認為，作為國粹主義代表人物志賀重昂之著作，《日本風景論》一書理應是為宣揚日本國粹主義和幫助日本國民樹立自信心、自尊心而寫的；《日本風景論》通過贊美日本“卓絕萬邦”的“洵美”風景論證了日本國民性的優越性，并進而激勵了日本國民的自尊心和愛國心。這表明《日本風景論》主要是作為一本宣揚日本國粹和日本民族優越論的書籍而被明治時代日本人所接受的，這也反映出了那個時代的日本民眾的精神狀態——中日甲午戰爭使大多數日本民眾陷于一種狂熱的民族主義情緒之中，日本民族優越意識開始膨脹起來。《日本風景論》的出版無疑迎合了這種情緒的需要，同時又對日本民眾的這種狂熱情緒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助長和刺激了日本人的民族優越意識、對近鄰中國與朝鮮的蔑視意識以及海外擴張意識。總之，從中日甲午戰爭到日俄戰爭這段時間正是日本近代民族主義高昂的時期，在這一背景下，《日本風景論》對近代日本走向殖民擴張的帝國主義侵略之路起到了一定的推波助瀾的作用。同時，《日本風景論》的問世也標志著志賀重昂國粹主義思想開始從“保存國粹”發展為向海外擴張日本“國粹”了。

縱觀以上，我們可以發現志賀重昂寫作《日本風景論》一書的最終目的就在于通過啟發日本國民的國土空間認識及對日本“洵美”風景的景觀認識，來激發和培養日本國民的自我認同意識以及日本民族優越意識。地理環境決定論是志賀重昂國粹主義思想的一個重要理論依據，他認為一國的地理環境決定了一國的國民性。因此，在《日本風景論》一書中，志賀重昂就是要通過證明日本地理環境（風景）“洵美”無比，卓絕萬邦來表明日本國民性的優美。而且，志賀重昂常常貶低近鄰中國、朝鮮的景色，以襯托出日本風景的“洵美”和日本民族的優越性。因此，在《日本風景論》一書的字里行間，都能感受到志賀重昂所流露出的日本民族優越意識、對近鄰國家的輕蔑之情，乃至基于此而產生的對近鄰國家的殖民擴張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講，《日本風景論》絕不單純是一本論述日本“風景”的書，更是一本宣揚和鼓吹極端民族主義思想的作品。對此，日本學者前田愛指出：《日本風景論》是一本鼓舞侵略主義、膨脹主義的書。……志賀重昂不僅把富士山作為國粹的象征，還把其作為伸張日本國威的象征。［4］(P142)這就暴露了志賀重昂的國粹主義所走的也是一條步西方帝國主義后塵的路，同時也說明國粹主義對志賀重昂來說只是謀求日本獨立和發展的一種手段而已。隨著日本國力的增強，志賀重昂的日本民族優越意識也日益增強，最終這種日本民族優越意識膨脹發展為殖民擴張主義思想。

參考文獻：

［1］［日］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M］．東京：巖波書店，1995．

［2］［日］豬瀨直樹．帝王的肖像［M］．東京：小學館，1989．

［3］［日］米地文夫．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的多面性格與其景觀認識［J］．巖手大學教育學部研究學報，1996，（1）．

［4］［日］前田愛．志賀重昂與日俄戰爭［A］．前田愛著作集：第4卷［M］．東京：筑摩書房，1989．

責任編輯：宋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