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袁世凱一生以日本為主要外交對手,對日外交的成敗也與其在政壇上的興衰沉浮息息相關。駐朝時代,袁世凱與日本全面對抗;回國后至辛亥革命前,以日為師,并采取聯英美以制日俄的對策;辛亥革命時期,面對日本的步步侵略,一面抵制,一面妥協。最后以外交及個人政治生涯完全失敗而告終。
關鍵詞:袁世凱;日本;對日外交
中圖分類號:K2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1-0029-09
袁世凱與中日關系問題歷來頗受重視,有關的論著與評述層出不窮。究其原委,一方面,自駐扎朝鮮時代起,袁世凱即開始在中日關系中扮演了一個相當關鍵的角色;另一方面,袁世凱在政壇上的崛起與沉浮也與他對日外交的成敗息息相關。當時即有人評論說,袁氏自出身任事起,“即以日本為對手\"。[1](P292)自1894-1895年中日戰爭之后,“袁世凱多年以來,一直是中國方面最堅決反對日本的人\",[2]而在日本人心目中,“猶以袁為勁敵\"。[1](P221)
關于袁世凱與日本的關系問題,已有較多的論著和評述,相關問題研究也相當深入,不過從現有研究成果來看,還明顯存在著兩方面問題:一是研究某一個時期或具體事件的比較多,從袁世凱一生來探討的并不多見;二是由于時代的因素,不少研究的前提和論斷還不夠客觀和公允。本文即以袁世凱在政壇上的活動為主線,把他的主要經歷分為駐扎朝鮮時期、封疆大吏時期、辛亥革命時期三個階段,來探討他在各個時期的對日外交活動和對日本的看法,及其對中日關系的影響。
一、駐朝時代:以戰止戰,全面排日
袁世凱參與中日外交肇始于朝鮮,從此風云際會,在政壇嶄露頭角,奠定了一生事業的基礎。1882年他以慶軍會辦營務處的身份隨吳長慶率淮軍六營東渡入朝,先后參與平定壬午事變與甲申事變,直接參與對日外交活動。1885年11月,袁世凱以駐朝總理交涉通商事務大臣的身份再赴朝鮮,直到1894年回國,握有參與朝鮮的內政外交的大權,其中外交上的主要對手就是日本。在此期間,他一方面執行李鴻章與清政府的對日外交政策,直接參與對日交涉;另一方面他對日本的認識與判斷又反過來影響了政府對外交政策的制定。隨著中日在朝影響力的消長,袁世凱對日外交的手段、對日本的認識及他在中日外交中的地位也不斷發生變化,大體上說,可以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1.軍事對抗
19世紀六七十年代后,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國力快速發展,開始尋求向外擴張,采取所謂“大陸政策\",以北進朝鮮為實現這一政策的中心環節。因為當時朝鮮還屬于中國的藩屬國,日本的首要任務就是割斷中朝關系,全面控制朝鮮的內政與外交。1876年,日本借口江華島事件,強迫朝鮮簽訂不平等的《江華條約》。自此,其侵略勢力開始滲透到朝鮮的政治、經濟等方面。面對這種局面,清政府被迫采取了應對措施,力保在朝鮮的宗主國地位。壬午事變和甲申事變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爆發的。
1882年9月,朝鮮統治集團中的大院君派為和閔妃集團爭奪政治權力,發動了壬午事變。大院君派素來主張“攘夷排日\",所以在事變的過程中發生了殺害日本人、攻擊日本使館的行為,日本大使花房義質被迫出走仁川濟物浦,乘英艦回國,日本即以此為借口決定派兵到朝鮮問罪,借機擴大侵略。[3](P333)為阻止日本人“借事居功問罪,得肆要挾之謀\",清政府決定派丁汝昌、馬建忠等人入朝相機處理,同時調派吳長慶率慶軍六營前往彈壓。在馬建忠等人的策劃下,吳長慶帶領當時任慶軍營務處會辦的袁世凱等人用計拘禁了大院君,并送往國內軟禁,從而消除了日本人借機干涉的口實。
在這次行動中,袁世凱因為嚴于治軍、表現勇敢,得到了吳長慶等人的賞識。吳長慶向清政府保舉袁世凱,說他“治軍嚴肅,調度有方,爭先攻剿,尤為奮勇\"。[4](P6)袁也因此被擢升為同知,并賞戴花翎。隨后被聘請編練朝鮮新軍,其主要目的就是防范日本,形成了中日兩國在朝鮮軍事改革中的競爭與對立。[5](P31)在吳長慶被調回國后,袁世凱實際上掌握了駐朝清軍的領導權,他大力扶植朝鮮統治階層內部較為親中的事大黨,壓制相對親日并得到日本人支持的開化黨。
不過,初次和日本人交手,袁世凱對明治維新以來的日本的發展狀況并沒有清楚地認識。在他看來,日本不過是個島國,根本無法和中國抗衡,所以言談之間也經常顯示出對其實力的不以為然。他曾說:“日人之兵正弱于陸戰,我今日所部各軍,可盡日人所來知多少盡殺之,特有所未必耳,各洋可畏者惟俄,他不足慮也。貴邦陸通中邦,只守一面水陸,易事耳。\"[5](P23)同時,他還與國內張謇、張佩綸等人所主張的“東征論\"相互應和,不贊同李鴻章等人的對日讓步政策,認為蕞爾三島決不是中國的對手,主張示之以兵威,甚至討伐日本。很明顯,這些言論雖然表現了一種積極的對日態度,卻并不是建立在對日本正確認識上的判斷,基本上還停留在傳統的“天朝上國\"的意識中。
1884年12月,以金玉均、樸永孝為首的開化黨在日本勢力的支持下,捕殺事大黨的主要人物,劫持國王并排斥中國勢力,即為甲申事變。早在事變發生之前,袁世凱對之相當警惕,并采取了相應的防范措施。他向實際主持對朝政策的北洋大臣李鴻章報告說:“朝鮮君臣為日人所播弄,執迷不悟,每浸潤于王,王亦深被其惑,欲離中國,更思他圖。\"在他看來,“朝鮮屏藩中國,實為門戶關鍵,他族逼處,殊堪隱憂\",“近聞福州、臺灣同時告警,東洋訛傳最多,韓人不久必有新聞,鬼蜮之謀,益難設想\"。[6]這篇報告可以說是分析透徹、切中時要,引起了李鴻章的高度重視,并制定了應對措施。
事變發生后,袁世凱聯合其他駐朝將領在來不及請示的情況下采取果斷行動,挫敗了開化黨和日本勢力的政變圖謀。在圍攻王宮解救國王的過程中,中朝軍隊直接和日本軍隊兵戎相見,日軍勢力不支被迫撤退,日本公使竹添進一郎出走仁川。袁世凱在這次軍事行動中發揮了最關鍵的作用。這一行動正體現了袁世凱一貫的對付日本人“以戰止戰\"的主張,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示以必戰,則和局可成;示以必和,則戰爭必開。\"[7](P20)袁世凱因此受到李鴻章等人的器重與重用,日本人對他也恨之入骨,“撼之刺骨,百計排陷之\"。[8](P1)
2.全面控制朝鮮,排擠日本勢力
由于機警果斷地應付了兩次事變,袁世凱在朝鮮和國內都贏得了很高的贊譽。1885年11月,清政府派他以駐朝總理交涉通商事務大臣的身份再赴朝鮮,全權處理在朝鮮的相關事務,并指導朝鮮的內政外交,直到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前回國。這段時期內的朝鮮問題從根本上說就是如何處理對日、俄的外交問題,袁世凱從加強中朝宗藩關系出發,積極執行李鴻章的“以夷制夷\"政策。
袁世凱駐朝的這十年期間,也是中朝宗藩關系最為強化的階段,同時,英、俄、美等勢力也相繼介入朝鮮半島。面對這種復雜的局面,袁世凱認為俄羅斯是朝鮮的最大威脅。“夫俄人與在亞洲占據海口,屯駐水師,以遂其鯨吞之計,如不取諸韓,將焉取之?\"[9]相比較而言,日本由于政治上控制朝鮮的勢頭受挫,暫時放棄進取政策,雖然也是朝鮮的心腹大患,但在他看來,“日本疆域與朝鮮等,從以改用西法,侈言功利,外強中干,黨禍迭起,自謀不暇,何暇助人?且素性狡黠,唯利是視,此可為連和,而不可為依恃也\"。[9]從袁世凱這段評論可以看出,他對日本在明治維新后的發展并沒有全面、客觀的認識,大體上還是和國內李鴻章等人抱有同樣的看法。所以在他任內,對日外交還是以維護中朝的宗藩關系為出發點,既防俄又防日,同時利用列強之間的矛盾\"以夷制夷\",中日兩國在朝鮮的關系相對維持了一種和平的局面。
不過,日本對朝鮮的策略,雖然被迫作了調整,但其根本上的侵略政策并沒有實質的改變,只是暫時放棄政治進取的政策,而加強經濟侵略與移民,試圖從經濟上控制朝鮮的命脈。對這一點袁世凱卻是看得相當清楚:“誠以甲申以后,至于朝鮮寇仇已深,不可復合,前此愚弄之計皆無所施,委派和平柔懦之士如高平、近藤者充當使員,周旋其間,以弭釁端,而專力于興起商務,召集商民,盤根植固,倍屣中國,其處心積慮固不圖為今日計也。\"[5](P99)
為抵制日本對朝鮮的經濟滲透,袁世凱積極發展中國在朝鮮的經濟力量。他集中力量擴充華商在漢城與仁川的商務,采取了增建華商會館、擴充租界以及盡力招徠華商等措施,因而中國在朝鮮的商務及中朝之間的貿易往來發展迅速。到甲午戰爭爆發以前,《江華條約》后形成的日商獨占朝鮮市場的局面已不復存在,部分地區華商后來居上,甚至超過了日商的勢力。此外,袁世凱還利用中國宗主國的地位和自己的特殊地位,在對朝鮮的貸款、電報線路的鋪設、遠洋和內河航運等方面和日本展開競爭。經過這些努力,中國在朝鮮的經濟力量和影響日益擴大,中國對朝鮮的商品輸入額在短短時間內,從占朝鮮外國商品輸入中的19%上升到45%,[5](P200-202)雖然與日本還有一定的差距,但其發展速度已相當驚人。在李鴻章的保舉、提攜下,袁世凱的仕途也一帆風順,由知府至候補道并賞加二品銜,1893年,又被補授為浙江溫處道,仍留在朝鮮。
也正因如此,日本人一直對袁世凱恨之入骨,把他看作侵略朝鮮的最大障礙,多次試圖尋找機會把他趕走。李鴻章就曾經說過,袁世凱“歷年駐韓據倭,與倭夙嫌已深\"。[10](P6)以至于國內有人在甲午戰后把袁世凱當作引發戰爭的罪魁禍首,其最主要的證據就是他在朝鮮的所作所為。“雖曰尊中朝,而一味鋪張苛刻。視朝鮮如奴,并視日本如蟻,怨毒已深,冥然罔覺。\"[11](P230)袁世凱是否是戰爭的罪魁禍首另當別論,但他與日本人的矛盾卻是不爭的事實。
3.甲午中日戰爭前的對日交涉
甲午戰前十年間,日本迫于形勢對朝采取“退嬰政策\",即相對和緩的政策,并默許清政府在朝鮮的特殊地位,卻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其擴張政策,“征韓論\"與“懲清論\"的呼聲在日本國內始終沒有間斷過。尤其是19世紀90年代后,伴隨著國力的進一步增強和國際環境的變化,國內的擴張主義開始在政府政策中占據上風,對朝鮮重新采取積極擴張政策就成為勢所必然,所缺少的只是時機和機會而已。1894年4月,朝鮮爆發了大規模的反對貪官苛政的“東學道\"起義,給日本提供了借題發揮的絕好機會,從而成為中日戰爭的導火索。
早在1893年,日本國內已經在醞釀對朝政策的轉變,而袁世凱卻多次向李鴻章報告說:“揣倭時勢,決不敢與華生釁,特知華志傳和局,故為跳梁,冀售詭謀。倘華牢持定見,不稍假借,倭自必改圖。\"[12](P63)東學道起義爆發后,日本出兵朝鮮的傳言越來越盛,但袁世凱僅依靠派員對日本使館的刺探和自己長期以來的經驗判斷說:“應不至遽有兵端,調兵來韓說或未必確。\"[12](P109)朝鮮官軍鎮壓東學道起義不力,屢遭挫敗,甚至威脅到了京城的安危,被迫向清政府求援。而在清政府方面,出兵與否,日本方面的態度如何至為關鍵,身在朝鮮的袁世凱的意見就顯得相當重要。
袁氏本人對出兵援助本來就十分熱心,在他看來,宗主國代為出兵戡亂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朝鮮一提出要求,他就積極地表示贊同。在日本方面,其駐朝使館人員向袁世凱刺探情況,并極力慫恿中國出兵,并且表示日本“必無他意\"。在這種情況下,袁世凱電告李鴻章:“韓歸華保護,其內亂不能自了,求華代勘,自為上國體面,未便固卻……如不允,他國人自有樂為之者,將置華于何地?自未必不可卻之舉。\"至于日本方面,袁世凱認為根據條約日本沒有出兵的理由,再加上朝鮮和各國的反對,日本肯定不會出兵。“日如多事,似不過藉保護使館為名,調兵百余來漢。\"[13](P6-7)這些意見,對清政府最終決定出兵朝鮮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不過,讓袁世凱始料不及的是,日本方面早已開始秘密動員,做好隨時出兵的準備,甚至決定一等中國出兵,就采取軍事行動。[14](P26)1894年6月3日清政府決定出兵,6月6日通知日本方面,6月7日日本也宣布出兵朝鮮,6月8日日軍即開始大批開進朝鮮。應該說,在這一問題上,袁世凱的情報和判斷都出現了嚴重的失誤。究其原因,一方面,與他長期以來低估日本實力的心理有很大關系,另一方面,他對敵情并無可靠的情報來源渠道,對日本方面知之不多。袁的失誤直接影響了清政府的決策,應該說是甲午戰爭爆發的一大誘因。
日本出兵朝鮮既然已成事實,袁世凱就在李鴻章的指示下與日本進行關于撤兵問題的交涉。他一方面直接和日本駐朝外交人員接觸,希望和日本公使直接談判,另一方面指示朝鮮方面抗議日軍登陸,并盡力阻止日軍進駐漢城。另外,他還積極聯絡駐朝的外國外交團,企圖利用他們的力量阻止日軍進入漢城。但是,日本人這次有備而來,再加上朝鮮政府軟弱無力,列強的調解口是心非,袁世凱的一切努力均告失敗,6月9日,他向李鴻章報告說:“惟倭今年因韓輕侮頑疲,迭有應照約駐兵挾制之議。今果趁機行,似非口舌所能阻,即來又恐非暫時所能去。\"[15](P550)至此,袁一改以往對日本的輕視,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
日軍侵入朝鮮后步步緊逼,要求朝鮮改革內政,不承認中國的宗主國地位,加劇中日沖突。而主持對朝政策的總理衙門和李鴻章雖然也認識到了日本的野心,但是堅持外交重于軍事,期待列強的調和,不愿意大舉增兵。在這種局勢下,袁世凱雖然在朝鮮努力交涉,卻毫無結果,已意識到戰爭不可避免,因此他開始建議清政府增兵朝鮮,并酌請英、俄等國調停,軍事與外交并用。6月18日,他接連建議李鴻章增兵說:“倭勢甚兇悍,各國員(指各國公使)殆已無可如何。\"“凱迭與(日本公使)商,均反復,極可恨,恐非口舌所能爭。\"“似應調南北水師,迅來嚴備,續備陸兵。\"[13](P17-18)其后,日本利用優勢軍事力量一步步開始把持朝鮮政局,排斥中國勢力,朝鮮內部親日派勢力日益囂張。對此,袁世凱已經認識到僅靠外交調停“恐無益,徒誤我軍機\",建議清政府早做軍事籌劃,應付已經不可避免的戰爭,但沒有被接受。他本人在朝鮮的處境也日漸艱難,為脫離危險,請求回國。7月19日,袁世凱乘船回天津,此時的中日戰爭已經是一觸即發了。
甲午戰爭中,袁世凱被李鴻章委派負責軍隊的后勤工作,目睹中國軍隊的節節敗退,他在寄給其六弟袁世彤的信函中說:“京堂大國之束手,為小丑所困,倨非天乎?然亦有謀之不臧,平時不能綢繆也。\"[5](P378)1894年11月,日軍進入中國東北地區,袁世凱看到軍事已經無望,建議和談,認為“事勢至此,惟停戰議和,徐圖報復,較合算\"。[12](P148-149)
戰后,盡管袁世凱因為戰爭的發生飽受指責,但他自己對這場戰爭的發生有了比較清醒地認識。“伏查倭人十數年來,外示聯和,內蓄叵測,其甘言愉色使我略不猜防,而整頓武備,踏勘形勝,密以謀我。迨禍機突發,我已支吾不暇,故敗挫頻仍,不克抵御。究其本源,雖由于練兵諸統將多未得人,亦由于未雨綢繆之義有所闕如。此故中國覆車之鑒,要以中國更始之機也。\"[11](P217)作為中日交涉的親身經歷者來說,這樣的認識可以說相當深刻。
二、封疆大吏時期:從以日為師到“聯英美制日俄\"
從1894年至1908年,袁世凱在政壇上經過短暫的沉寂后,很快由編練新軍起家,歷任山東巡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等要職,還同時兼有各項要職,可以說在仕途上飛黃騰達,成為清政府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在這一時期,因為職務的關系,直到升任直隸總督后他才參與對日外交政策的制訂及對日交涉的活動。但如何看待日本及處理與日本的關系,在袁世凱的活動中自始至終都占據重要地位。大體說來,袁世凱和日本的關系可以分為兩方面內容:以日為師學習日本,從聯日制俄到聯英美制日俄的“以夷制夷\"外交政策。
1.以日為師學習日本
甲午戰爭中,中國竟然被日本這樣的蕞爾島國打敗,這給中國的思想界和士大夫階層造成極大的震動,日本也由過去輕視的對象轉變為許多人心目中學習的榜樣,袁世凱對日本的認識也發生了這樣的轉變。同時,由于過去十幾年在朝鮮的直接交手,他的認識又要比一般人更為深刻。甲午戰后,袁世凱上書軍機大臣李鴻藻、翁同和等人,鼓吹變法革新,認為“日本變法,雄稱東亞,緬、越守舊,漸就澌減,近世之效,彰彰甚明\",“然目今中國形勢,舍自強不足以圖存,舍變法不足以自強\"。[16]對照戰前他對日本的看法,簡直判若兩人。
不過,在袁世凱看來,變法的當務之急是模仿西方的營章操典整頓軍隊,編練新軍,“而日本兵之取則歐洲,其兵書纂述宏富,文字相近,易于譯錄\",[17](P1367)是模仿學習的最好對象。因此他在編練新軍的過程中主要是向日本學習。袁世凱所編練的北洋新軍的體制和操練方法都主要仿照日本軍制。從1896年起,袁世凱派出北洋武備學堂畢業的孫傳芳等一批軍官赴日本學習軍事,此后相繼派出大量軍官赴日本留學。此外,他還聘請了大批日本顧問和教習,如立花小一郎、板西利八郎等。在直隸總督任內,袁世凱在直隸地區推行“新政\",在當時頗負盛名,其中許多措施是以日本為藍本。
正因如此,袁世凱在這一時期與日本維持了一種相當密切的關系。而在日本方面,此前在朝鮮時期對他所形成的惡感也逐漸消除,日本甚至對他寄予厚望。“日本外交官和軍人都把他視為獨一無二的朋友\",在他們看來,“在當今中國沒有比袁更高明的人才,中國的政府今后必定歸他掌管,因此,現在如擁護他的立場,他則必定感恩戴德,更加采取親日主義。如他喪失其地位,親日精神就會消失,我們的對華外交將陷入長期的黑暗之中\"。[18](P538)
2.從聯日制俄到聯英美制日俄的“以夷制夷\"外交
就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后,袁世凱開始參與清政府外交政策的制定。在這一時期,日本先是與俄國為爭奪朝鮮和中國東北進行戰爭,隨后帶著戰勝國的威風不斷擴大對中國東北的滲透與侵略。為應付這種局面,袁世凱基本上延續了李鴻章“以夷制夷\"策略,在日俄戰爭中表面保持“中立\",實際傾向日本;隨后,采取聯英美制日俄的策略應對日本的侵略。
1903年11月2日,為應付在中國東北領土上一觸即發的日俄戰爭,清廷急召袁世凱與湖廣總督張之洞進京,謀求對策。袁世凱“密陳\"東三省事宜“自保\"之策,也就是“局外中立\"。在他看來:“附俄則日以海軍擾我東南,附日則俄分陸軍擾我西北。不但中國立危,且恐牽動全球。日俄果決裂,我當守局外。\"[19](第179卷,P3)清政府采納了這一建議,日俄戰爭爆發后,宣布“局外中立\"。
不過,在執行“中立\"的過程中,袁世凱卻明顯偏向日本。這是因為在日俄戰爭爆發前,俄國對中國的威脅最大,領土野心也最為露骨。在清政府宣布“中立\"后,日本已率先表示同意,英美等國也表示贊成。袁世凱最擔心的是俄國的態度:“惟俄國陰鷙性成,未必肯定,縱使迫于各國公議,不得不許,而戰在我境,處處得有藉口,乘機挑釁,恐所不免。然無論俄人意向如何,在我先從守局入手。一面厚集兵力,嚴加防范。\"[17](P877)從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角度考慮,他決定采取暗地支持日本的立場。其中最明顯的表現是,在日俄戰爭過程中,他與日本駐華武官秘密談判,聯合成立了由中日兩國軍官組成的守田情報班,派遣以段芝貴為首的16名情報軍官對俄軍后方情報進行收集,隨時了解其軍事動向,以便采取必要對策,并為日本服務。[20]
日俄戰爭以后,由于日本的勢力逐步滲透到東北地區,嚴重威脅到中國的安全和主權,袁世凱改變了原來的聯俄制日的態度,采取聯英美制日俄的政策,在東北地區引入英美等國的投資對抗日俄。1907年,袁世凱的親信徐世昌、唐紹儀、段芝貴、朱家寶等在袁的支持下分別掌任東三省督撫。在徐唐等人赴東北任職前,袁世凱將他們招到天津,專門討論東北的內政外交問題,當面授以聯英美制日俄政策。這種外交方針,正如當事人所評論的那樣,“與不平中求不平,偏利中求偏利\",“使各國鷸蚌相爭,而我得收漁人之利,此李文忠外交之秘訣,病歿以授榮(祿)相者\"。[21](P31)正是在袁世凱的支持下,徐、唐等人在東北努力抵制日本的滲透與侵略,想方設法對抗日本要修改安奉鐵路的要求。到1910年1月,在美國的支持下,提出東北鐵路中立計劃。
所以,當袁被迫下野時,日本浪人川島浪速建議清朝大臣把他殺掉,以便鏟除后患,只不過限于種種因素沒能實現。由此可見日本人對袁世凱的仇恨之情。袁世凱被解職后,日本趁機與清朝訂立了一直遲遲拖延的有關東北問題的五、六個協定。袁世凱所制定的“聯英美制日\"政策,對以后的北洋政府、張作霖乃至南京國民政府的對日外交方針都產生過重要影響。
從根本上看,李鴻章、袁世凱等人的“以夷制夷\"外交策略是在本國國力較弱的基礎上,在列強斗爭的隙縫中求取生存的應付之道,只能依靠列強之間的矛盾來維護國家權益。所以,當處理具體的外交問題時,往往會表現出妥協、退讓,這是由自身實力所決定的。袁世凱在外務部尚書任內對二辰丸事件的處理,就集中體現了這一特點。1908年2月5日,日本商船二辰丸非法向中國運送軍火,在澳門洋面被中國海軍查獲,并將船只扣留。隨后,日本駐華公使林權助向中國外務部抗議,聲稱該商船系運往澳門,中國將其扣留是違法的,要求中國將船交回,懲辦官員,賠償損失,并賠禮道歉,“不然日本政府當行相當之手段\"。[22](P152)在這種情況下,袁世凱不顧國內各界的強烈反對,全部接受了日本的要求。為抗議這一行動,廣東商界掀起抵制日貨運動,又被袁世凱命令各地彈壓,“嚴查解散,免啟事端。\"[22](P158)客觀地說,袁世凱的行為在主觀上確有維持“和局\"的考慮,但一味的妥協退讓,實屬不當,為此招受國內詬詈也就在所難免。
三、辛亥革命時期:一面抵制,一面妥協
從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的爆發到1916年夏袁世凱去世,是袁氏一生事業的頂峰。他先擔任清政府的內閣總理大臣,之后擔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大總統,最后成為“洪憲皇帝\",是中國當時權勢和影響最大的人物。而日本此時也借助列強忙于世界大戰、無暇東顧的機會,趁機在中國擴大侵略,從而成為中國最大的威脅和外交對手。因此,這一階段的袁世凱對日外交,無論對中日雙方,還是對袁本人的地位,甚至對遠東局勢都有重要的影響。根據袁世凱對日外交內容的不同,大體可以把這一時期分為三個階段:
1. 從1911年10月辛亥革命關于辛亥革命時期的時間劃分,學術界尚存在不同看法。從中日關系和國際關系角度來看,從1911年10月武昌起義到1916年夏袁世凱去世,各種問題具有相當大的連續性,因此本文所說的辛亥革命時期即指這一時間段。爆發到1912年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
辛亥革命爆發后,日本圖謀進一步擴大在中國的侵略,同時力圖操縱中國政局向有利于日本的方面演變,因此以袁世凱為最主要的外交對象,展開積極活動。袁世凱雖然在外交上采取主要依靠英國的政策,但如何處理對日關系對他來說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在這一段時間內,雙方主要就南北議和、中國的政體問題展開交涉與斗爭。
武昌起義爆發初期,日本方面的反映頗為復雜。在民間,一部分人物及團體對中國革命積極給與支持,也有一部分人物及團體試圖借助革命所帶來的混亂,借機擴大日本的侵略權益。軍部方面,陸軍主張積極干涉,并趁機出兵解決“滿蒙問題\",海軍則主張保持中立。政府和外務部則舉棋不定。1911年11月24日,日本召開內閣會議,通過對清政策的內閣決議,確定為日本政府對華的主要方針。其主要內容包括:一、在中國東北地區延長租借地的租借年限,就與鐵路有關的各項問題做出明確規定,進而確立日本在中國東北的地位。二、著重致力于在中國培植勢力,并努力設法使其它各國承認日本在中國的優勢地位。三、維持英日同盟,與俄國采取協同步調,同法國等國家盡力協調,盡最大可能拉攏美國。四、盡可能不傷害清政府的感情,并設法使清政府對日本寄予信賴。日本的對華外交,即在這一政策下積極進行。
同時,因為日本政府采取同情、支持清政府的態度,以其作為主要外交對象,而袁世凱東山再起成為清政府中最強有力的人物,所以袁世凱就成為日本活動的主要對象。實際上,由于袁世凱采取聯英美制日的政策,日本人對他的上臺并不歡迎。日本駐華公使伊集院就認為:“當袁內閣成立之際,我之對清關系,無疑將比滿人政府更加困難。\"[23](P33)在袁世凱北上就任內閣總理大臣途中,日本浪人川島浪速糾合部分日本軍官策劃暗殺,但都沒能成功。不過,袁氏上臺后,日本方面被迫采取拉攏政策,試圖通過他來操縱中國政局。日本外相內田康哉指示伊集院:“政府方針是務必同袁世凱保持親密關系,望遇事依次方針妥善辦理。\"[24](P59)同時要求伊集院探測袁氏的態度,消除他對日本的不信任感。另外,只要他表示愿意依靠日本,“為顧全東亞大局及日、清兩國間之特殊關系與善鄰友好之誼,本使確信帝國政府將不吝給予清國政府以相當援助\"。[24](P67)
在南北和談中,袁世凱的策略很明確,一方面利用南方革命派的力量來壓制滿清勢力,逼迫清室退位;另一方面利用清政府和自己手中的力量,以及列強的壓力,來壓制革命派勢力,從而達到坐收漁利的目的。雖然袁世凱在和談中主要依靠英國的支持和幫助,但又向日本作出姿態,表示愿意接受日本出面調停。1911年12月2日,袁世凱通過坂西中佐向日本方面表示:“此時能否考慮由日本人向革命軍方面首腦人物探詢意向,并進而通過日本人進行折沖?\"他還表示:“日本方面如果能公開表明僅由日本一國獨自調停,當然更好。\"日方對此非常重視,認為由此“加強袁世凱等對我國之信任,實為得策\"。[24](P261-262)
但在實際上,袁世凱正在通過英國積極運作停戰與和談,對日本的調停根本不打算接受。日本方面得知南北停戰談判正在英國駐華公使的主導下正在進行,而自己卻被排除在外,自然十分懊喪。12月12日,伊集院拜會袁世凱當面表示“遺憾\",并希望在和談中取得和英國同樣的地位,“但望今后遇有此種重大問題,在與英國公使商談時,務望同時告知本使,以便雙方保持緊密聯系\"。對此袁世凱辯稱:“最初并非未曾想到在程序上應首先依重日本,但又轉念由于過去諸多原因,清國人對于日本,感情并不十分融洽。當此時刻,如果要求日本從中斡旋,很可能在各方面發生枝節,致使可成之事反遭失敗,同時還會引起外國猜疑,亦堪憂慮。為考慮日、清兩國利益,遂暫時委托英國公使辦理。\"[24](P270)其后,日本方面雖多次表明希望參與調停,并獲得和英國同等地位。而袁世凱則答復是:“既已通過英國之斡旋開始和談,縱然事不奏功,今后再由本人同時向日、英兩國進行同樣商談,在程序上總感不便。因此,不如由貴公使先同英國公使進行磋商,如能取得一致意見,即由兩國共同告知本人,本人自必按兩國公使意見行事,絕無異議。\"[24](P282)而在醞釀南北議和的過程中,仍然把日本排斥在外,日本對之也無可奈何。
南北和談開始后,袁日之間的交涉又集中在中國應該采取何種政體的問題上。日本方面先是主張保持清廷,后來又變為主張君主立憲,并且試圖強制推行這一主張。伊集院出面勸告袁世凱說:“按貴國近三百年來之歷史以及各地實情觀之,以君主立憲統一全國,實為萬全之策。至若實行共和制或聯邦制等類主張,俱與當前之民智程度不相適應,其后果,難保不招致滅亡之結局。\"[24](P251)日本之所以強烈主張君主立憲而反對共和,其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害怕在同為君主立憲的日本引起連鎖反應,這一點,伊集院在同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的會談中說得十分明白:“日本國與清國具有特殊利害關系。如清國實施共和制度,并進而引起更大混亂,日本國不但在實質上將遭受甚大損害,而且在思想界亦必蒙受極大影響。\"[24](P306)此外,如果實行共和制,能夠做總統的恐怕只有袁世凱,而在日本方面看來,“袁世凱能否如約行事,根據以往情況,尚不能完全置信\"。[24](P272)換言之,日本認為袁氏執掌大權后,是其推行在中國的侵略政策的一大障礙。
而在袁世凱看來,他的首要目標是獲得大位,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惜采取一切手段,因此采用何種政體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但他的這一想法秘而不宣,而是先試探各方的態度,在獲知日本人的態度后,他多次向其表示,“本人始終認為中國非行君主立憲不可\",[24](P251)表面上給人一種堅決支持君主立憲的態度,以換得日本對他的諒解與支持。但在實際行動中,袁世凱卻多管齊下,努力爭取日本改變意見。他首先通過各種途徑向日本表示革命派堅決反對君主立憲制,自己處境十分艱難,聲稱“革命黨堅決主張共和,似已毫無折沖余地\"。[24](P297)其次,由莫理循等人制造和談失敗自己下野的輿論,并暗示是由日本人壓迫所致,[24](P297,342)并指責日本插手干涉內政。其三,爭取其他國家認可共和,使日本在外交上陷于孤立。
但日本方面并不肯輕易在這一問題上讓步,內田外相12月26日指示日本駐英代辦向英國方面表示:“帝國政府仍認為君主立憲制度為匡濟清國時局之最良方案,切望英國政府同意此種制度并為其確立而充分盡力。\"其次,擺出強硬姿態,甚至準備“施以某種壓力\"。再次,加強南方革命派的工作,力圖通過施加壓力或游說,使南方放棄共和制而接受君主立憲制。但日本的努力結果甚微,而英國方面也明確告知日本,“日、英兩國政府應注意避免以類似強制手段提出革命黨和袁世凱雙方均不能接受之解決方案\"。警告日本在中國政體的問題上“非經有關列強共同協商,取得完全一致之意見,切不可貿然行事\"。[24](P328)至此,日本也不得不改變態度,訓令伊集院向袁世凱轉達日本決定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這不能不說是其在對華外交中的一大挫敗。
2.從1912年2月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到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在這一階段,袁世凱終于如愿以償地攫取了國家最高權力,但還羽翼未豐,立足不穩,需要獲得包括日本在內的列強的承認與支持。而日本方面也轉變政策,在謀取所謂“滿蒙\"特殊利益的同時,大致采取支持袁世凱政權的政策。
日本在南北和談中極力主張君主立憲,并反對共和制度,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擔心袁世凱可能出任總統而對其不利,所以多次明確表示袁世凱不足以但當大任。伊集院就曾向朱爾典明確表明:“本使不認為袁世凱能在全國范圍內得到一致擁護與信任……則推袁為總統,是否能夠長期維持統一局面,實屬疑問。\"[24](P300)在袁世凱就任臨時總統后,日本為改變前一時期的被動局面,轉而支持袁世凱統治下的新制度與新秩序,避免發生動亂與戰爭,為此,內田外相訓令伊集院,對于已經變化了的政局,“自當隨其局面之演變,我之步伐亦應與其適應,其間不必拘泥于一貫之主張……可一變態度,進而試與袁及其他各方會見交往,勿再生差池\"。[23](P235)
日本對袁世凱的支持大致體現在以下幾方面:第一,在善后借款中,日本的代表小田切在六國銀行團和北京政府之間斡旋,起到了特殊作用,也博得了袁世凱與北京政府的好感。第二,調和中俄在外蒙問題談判中的僵局,起到了傳達和疏通雙方意見的作用。第三,在“二次革命\"中先是表明“嚴守中立\",勸告南北雙方避免沖突,后來則公開表明支持袁世凱,并不顧孫中山、黃興等人的反對,簽訂對北京政府的借款合同。第四,在承認北京政府問題上態度相對比較積極。
不過,日本的支持并非是因為信賴袁世凱,其態度也不是非常積極,只不過是為了獲得政治、經濟利益不得已而為之。在袁世凱方面,雖努力謀求日本的支持,但在內心深處也對日本相當的警惕,只不過為了解決國內問題,不得不對日本做出讓步。袁世凱深知,“惟須有交換利益,日本方可對付\",[25](P32)所以,在爭取日本支持的時候,甚至不惜犧牲國家的利益,如為了爭取日本的承認及取締革命黨,即不惜將“滿蒙五路\"的筑路權拱手相送。[25](P15)
3.從1914年8月至1915年8月袁世凱運動帝制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中國所處的世界局勢發生了重大變化。英國等列強忙于大戰,無暇東顧,袁世凱和北京政府利用列強之間的矛盾來抵制日本的政策失去了依靠,其外交政策和態度不得不發生改變。日本趁此機會,力圖擴大對中國的侵略,并確立在中國的霸權。為此先是向德國宣戰,并占據德國在中國的租借地膠州灣和膠濟鐵路;繼而以軍事為后盾,強迫袁世凱接受二十一條,雙方的交涉就此展開。
一戰爆發后,日本政界及開始醞釀改變對華政策。7月30日,即大戰爆發前一天,即將上任的日本駐華公使就情不自禁地歡呼:“怕他不戰,戰則大妙。\"[25](P32)冀幸之情溢于言表。大戰爆發后,日本積極同英國談判參戰事宜,并加緊部署對德作戰,制定進攻青島的方案。日本的種種動向,引起了袁世凱的高度警覺。為防止日本發難和戰爭波及中國,8月3日,袁政府同保持中立的美國政府接洽,希望其出面勸告交戰各國不要在中國領土和附近水域有軍事行動;8月6日,又正式宣告中立,要求“各交戰國在中國領土領海內不得有占據及交戰行為\"。[25](P35)同日,袁政府又向美日兩國提議,由中、日、美三國聯合勸告各交戰國,“限制戰區\",“使戰禍不至及于東方\"。[26](P6)對于中國的這一提議,日本方面相當不以為然,10日和13日,駐華代理公使小幡酉吉兩次奉令向中國外交部威脅利誘,袁世凱政府被迫向美日取消建議。
此時,日本進攻青島的態勢愈加明顯,袁世凱政府又進一步謀劃收回膠澳租界。8月13日,山東將軍靳云鵬等人建議向德使要求收回青島及膠濟鐵路,以免山東陷入戰爭危險,袁世凱派人就此探詢德國方面意見,但對方反應冷淡。8月15日,日本向德國發出最后通牒后,德國駐華代辦馬爾參以私人身份提議將膠澳交還中國,[26](P71)中國方面為此向德、英、美等國積極進行外交努力。交通總長梁敦彥拜會美國駐華代辦,希望美國出面交涉,由德國現將膠澳交于美國,再由美國交還中國。但是,英國方面表示反對,德國政府也不贊同,美國方面也不愿意為此開罪日本。和平收回膠澳的努力失敗后,袁世凱轉而考慮參戰抗德,與英日聯合進攻青島,但遭到斷然拒絕。8月20日,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照會中國外交部,聲稱“膠州灣問題與中國無關,日本希望中國政府對此問題持絕對消極立場\"。[27](P445)
至此,中國的努力宣告完全失敗。其間,也有人向袁世凱建議直接向德國宣戰,奪回青島以改善中國所處的困難地位。袁世凱對此回答說:“先行下手,奪回青島,于情于勢,未嘗不是。但我國既經宣布中立,忽翻前議出兵,以助聯盟,恐外交上益增糾紛,且更恐動日本之疑忌,此著似可行而不可行也。\"[1](P196)
8月15日,日本對德國發出最后通牒,要求將膠州灣交于日本,德國予以拒絕,日本遂對德宣戰。9月2日,日軍突然在山東龍口及萊州附近登陸,此舉不但破壞了中國的中立地位,還嚴重侵犯了中國主權。得知這一消息后,袁世凱召開有內閣各部長參加的會議,商討對策。袁世凱在會議上直接問陸軍總長段祺瑞,為保衛國土,軍隊可以采取哪些行動,可以抵抗多久。段回答因為武器彈藥困難,只能抵抗四十八小時。最后,根據袁世凱的意見,決定參照日俄戰爭模式,劃出特別區域,不負完全中立責任。[28](P120-121)但日軍并不受此限制,反而趁機占領了膠濟鐵路。對此,袁世凱采取一邊抵制,一邊讓步的政策進行交涉。當雙方還在圍繞山東問題交涉之際,日本方面突然于1915年1月提出了二十一條。
對德宣戰并占領膠州灣的目的并非僅是占領膠州灣,根本目的是借此機會為根本解決所謂中國問題開辟道路。所以日德在山東的戰事甫經解決,日本即向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12月3日,日本外相加藤高明把秘密擬定的二十一條交給奉召回國的駐華公使日置益,訓令說:“帝國政府以為于此機會,確保帝國在東亞之地位,以保全大局,實行以上各項,實為絕對必要。帝國政府實具有極鞏固之決心,必圖各項之貫徹,貴使其善體政府之意.為國盡瘁。\"[29](P18)1915年1月18日,日置益拜見袁世凱時,當面將二十一條交給他,聲稱:“日本政府對大總統表示誠意,愿將多年懸案和衷解決,以進達親善目的,茲奉政府訓令,面遞條款,愿大總統賜以接受,迅速商議解決,并守秘密。實為兩國之幸。\"[25](P73)
當日置益向袁世凱遞交二十一條時,袁氏不發一言,實際上內心相當憤怒。他在1月19日會見以個人身份來探望的坂西大佐時,相當激憤地表示:“日本國本應以中國為平等之友邦相互往還,緣何動輒視中國如狗彘或奴隸,如昨日日置公使所提出之各項要求條件,我國固原盡可能予以讓步,然而不可能之事就是不可能,毫無辦法……言時情調激切,似乎已有堅定決心,云云。\"[30](P803)但是袁世凱深明國際局勢與中日實力差距,不敢斷然拒絕。
18日當晚,他召集外交總長孫寶琦、次長曹汝霖和徐世昌、段棋瑞、梁士詒開會。接著又討論三天,最后制定了交涉步驟和方針。在對日具體交涉過程中,袁世凱親自參與。“親將條件原文,逐條逐節,以朱筆批注,分別駁議,以為交涉步驟,其第五號末批云:‘各條內多有干涉內政,侵犯主權之處,實難開議。等字。\"[1](P225)中國的談判代表每次談判后都要向他匯報,并聽取下次談判的指示。在他的指示下,中國的代表盡量拖延談判的時間,以爭取國內輿論的支持和英美等國的援助。在他的授意下,中國的談判代表將會談情況故意泄露給國內的報館;顧維鈞、陸征祥等人以隱諱的方式將二十一條和會談情況向英美等國家傳達;又通過莫理循等將情況向英美新聞媒體透露。從而給日本方面造成極大的壓力,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步。此外,他還派顧問有賀長雄赴日本探聽元老們的意圖及日本談判的底線。
日本方面對袁世凱的拖延相當不滿,英美的關注與介入也使形勢變得復雜,日本外相致電日置益稱:“欲使中國政府輕易承諾我方認為最關重要之條項,殆已全無希望。\"遂決定采取“威壓\"手段逼迫中國屈服。[30](P806-807)5月8日,日置益向中國外交部發出最后通牒,要求接受除第五號部分內容外的經談判修正后的二十一條全部內容。在此情況下,袁世凱政府缺乏對抗到底的決心,被迫接受。
雖然接受了二十一條,袁世凱內心也實有不甘,盡管抗拒無力,但也表示要臥薪嘗膽,以圖來日報復。5月8日,袁世凱在國務會議上悲憤陳詞:“為權衡利害,而至不得已接受日本通牒之要求,是何等痛心!何等恥辱!無敵國外患國恒亡,經此大難以后,大家務必認此次接受日本要求為奇恥大辱,本臥薪嘗膽之精神,做奮發有為之事業,舉凡軍事、政治、外交、財政力求刷新,預定計劃,定年限,下決心,群策群力,期達目的,則朱使(英駐華公使朱爾典,引者注)所謂埋頭十年與日本抬頭相見,或可尚有希望。若事過境遷,因循忘恥,則不特今日屈服奇恥無報復之時,恐十年之后,中國之危險更甚于今日,亡國之痛,即在目前。我負國民付托之重,決不為亡國之民。但國之興,諸君與有責;國之亡,諸君亦與有責也。\"[30](P822)14日,袁世凱就二十一條問題向全國百官職司發出一道密諭,要求大家“日以‘亡國滅種’四字懸諸心目,激發天良,屏除私見,各盡職守,協力程功\",“苛利于國,死生以之\"。[29](P235)這些話語,讓人聽來是何等的悲憤、何等的激昂,頗給人于臥薪嘗膽、奮發有為的感覺。孰料想,事隔不久,二十一條的血淚未干,袁世凱即明目張膽的籌劃帝制,這就不能不讓人懷疑他這些言論的真偽了。
4.從1915年8月袁世凱運動帝制至1916年6月去世
在這一時期,袁世凱逆歷史潮流而動,積極運動帝制,對日本先是爭取諒解與支持;而日本方面,先是采取觀望政策,隨即勸告暫緩帝制,轉而支持倒袁。袁世凱在內外壓力下欲求廢除帝制重做總統而不可得,很快在眾叛親離中死去,其中日本因素應該說相當重要。
袁世凱何時開始籌劃帝制,迄今尚無定論,但至1915年8月時,各種運動帝制的行為開始明目張膽。就當時遠東國際形勢而言,英、法、俄、德等國正忙于歐戰,并且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明確表示支持帝制,因此,推行帝制的關鍵因素就是日本的態度。10月2日,袁世凱在同朱爾典會談時明確表示,帝制問題關鍵在于對外問題,尤其是日本的態度問題。他雖然提到日本首相兼外相大隈重信對中國駐日公使陸宗輿的表態,即:“關于君主立憲事,請袁大總統放心去做。日本甚愿幫助一切。\"并由此判斷,至少在表面上,日本似乎放緩了侵略勢頭,但在內心深處還是擔心日本方面,“即可藉此造出機會,此不能不慮者也\"。[30](P1113-1117)
在日本方面,自二十一條簽訂后,一般輿論對此非常不滿,認為政府所獲得的還遠遠不夠,在政府、軍部、元老院、社會輿論之間,關于對華政策的分歧很大。因此日本政府雖然希望袁世凱暫時不要輕舉妄動,以免引起國內政局動蕩,但其態度相當謹慎,基本上還是持觀望態度。1915年9月2日,駐日公使陸宗輿向外交部報告說:“聞今日外務省密訓緊要新聞記者,謂中國變更國體,有關東亞治亂,日本正宜靜慎研求,嚴密籌備,萬不可于新聞上亂發議論云云。\"[31](P2)9月6日,大隈重信會見陸宗輿談及帝制時表示:“中國民主君主本非日本所問,惟萬勿因此致亂,有妨鄰國商務。余深佩大總統實有統治之能力,但只望中國有實力之政府以圖治,現正漸見治安,似不須于名義多所更換。\"[31](P2-3)
9月14日,袁世凱帝制活動日趨活躍,而日本方面新任外相石井菊次郎就任后,態度也開始強硬,他在日本內閣會議上表示,“中國因改帝制,形勢不穩,關系東亞和平,不得謂僅關系內政,日本不能不問\"。[31](P4)10月28日,日本駐華代理公使小幡酉吉偕同英、俄駐華公使至中國外交部向袁世凱提出“勸告\",聲稱帝制活動在中國各地已引起騷動,“反對之感情廣為醞釀,不安之形勢彌漫于各地”。并要求袁世凱“善顧大局,延緩其變更國體之計劃,以防禍未然,而固遠東和平之基礎\"。[31](P7)對此,袁世凱答復說:“現大多數國民認共和制度不適于中國,此問題既付國民代表大會公決,此時國體業經動搖,各國人心懷觀望,政治即受影響,商務已形停滯……國體問題一日不定,人心一日不安,即有一日之危險,是甚顯著易睹之事。\"[31](P10)雖然表面上是在反映民意,實際上拒絕了三國延緩帝制的要求。
日本方面接到答復后,視之為對其要求的拒絕,開始醞釀下一步的行動。11月5日,小幡再次至外交部質詢,中國方面仍然堅持此前態度。同日,日置益與陸宗輿在東京商談,要求袁世凱將帝制延緩6個月。6日,石井與陸宗輿會談,其措辭已非常不客氣,并表示,如果施行帝制,日本將與列強解不承認。[31](P13-15)
但袁世凱的帝制計劃并沒有因此而停頓,至1916年1月已準備“登基\"。而日本方面,態度開始轉向強硬,1月15日拒絕中國所派的贈與日本天皇勛章的特使赴日,以窘辱袁世凱。1月21日,日本在御前會議上決定再次嚴告袁世凱延緩帝制,否則將要采取自由行動。 1月16日,陸宗輿自日本向外交部的致電中,已預感到日本將要有所行動:
“日政府于此十天半月內,須有一定行動,必不再守觀望態度,待至二月九日。此次拒絕周使,即是蔑視元首之發端。其機關報口氣圖畫,已不以友誼相待。逢彼干涉時,如自量可以一戰,則早日決行;否則須趁其未勸告未干涉之前,須速發表,改圖政策,自留地步……看彼逐日閣議及與元老往來之狀態,似不僅謝絕特使而已。彼政府亂暴舉動,每出意外,其欲倒我政府計劃已非一日。萬望勿以常識觀察,希冀幸成。\"[31](P28)
日本對袁世凱的政策至此急轉直下,由原來的支持開始轉向倒袁。3月8日,內閣通過決議,決定乘機在中國確立優勢地位,而袁世凱已成為達到這一目的不可回避的障礙。因此,“莫若使袁氏退出中國政治權力舞臺。無庸置疑,無論何人取代袁氏,對于帝國均比袁氏有利\"。[30](P1295-1297)為達到這一目的,日本決定在西南支持反袁勢力,在東北支持宗社黨的復辟活動,在袁世凱的身邊拉攏段祺瑞等人。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袁世凱于3月22日宣布取消帝制,希望以此來收拾殘局,但為時已晚。其后,日本進一步采取行動逼迫袁世凱退位。6月6日,袁世凱在國內外強大的壓力下,并發神經性疲勞和尿毒癥去世,和日本人大半生的交涉也就此以失敗而告終。
縱觀袁世凱的一生,正是日本人步步緊逼、漸次成為中國的主要威脅的時候。在駐扎朝鮮時代袁世凱借助和日本人的對抗而聲名鵲起,從此風云際會,在仕途上飛黃騰達,他是李鴻章對日政策的主要執行者并反過來影響李的決策。甲午戰敗后,他對日本的認識也經歷了一個輕視到學習的過程。攫取統治全中國的大位后,袁世凱雖然內心對日本人相當反感,對于日本的侵略也非常不滿,但從維護自己的權力及國家的利益出發,也不得不予以讓步,不過同時也想方設法予以抵制,“盡心竭力,能挽救一分、即收回一分之權利\"。[30](P820)袁世凱和日本的這種關系,其實也正是其時中日關系的一個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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