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事人陳述是在任何民事案件審理過程中都存在的一種訴訟材料。在大陸法系國家,當事人陳述可分為事實(主要事實)主張、自認和其他陳述三個部分,各部分具有不同的功能。在我國民事訴訟法中,當事人陳述僅具有單一的證據功能。但我國司法實踐中,由于訴訟理念的轉變,當事人陳述的功能逐漸走向了多元化,從而與大陸法系國家當事人陳述的功能趨于一致。在此背景下,仍有必要在審判實務操作中強調和重視當事人陳述的證據功能。
關鍵詞:當事人陳述;訴訟理念;證據功能
中圖分類號:DF722
文獻標識碼:A
當事人陳述是在任何一個民事案件審理過程中都存在的一種訴訟材料,其功能之界定及發揮不僅直接影響到事實審理的結果,也與訴訟體制的選擇或轉變密切相關。回顧我國民事審判方式改革的歷程可以發現,當事人陳述的功能在其間悄然發生了意味深長的變化。梳理這種變化的過程,透視其背景,分析其得失,不僅有助于消除當下司法實踐中的矛盾和困惑,更有利于未來民事訴訟法的修改和完善。
一、大陸法系背景下當事人陳述的功能——一種代表性的觀點
按照現代民事訴訟法理,當事人作為民事訴訟的主體,其在民事訴訟中享有廣泛的程序參與權并得到程序保障。在訴訟中,當事人有權利同時也有義務提出訴訟請求、法律與事實根據以及證據,這些行為都必須以言詞的方式予以實現或完成。因此,最廣泛意義上的當事人陳述包括關于訴訟請求的陳述,關于支持或者反對訴訟請求的法律與事實根據的陳述,關于與案件有關的其他事實的陳述,關于證據分析的陳述,關于案件的性質和法律問題的陳述等等[1]。但學界和實務界基本上都是在狹義上理解與使用當事人陳述這一概念的,即將當事人陳述界定為當事人就案件事實向法院所作的陳述。本文所指的當事人陳述,正是這個意義上的概念。
站在大陸法系立場來看,當事人陳述在三個層面上具有三種不同的功能。一是當事人為了支持其訴訟請求而向法院陳述的事實根據,即關于主要事實的主張。當事人主張的事實包括主要事實、間接事實和輔助事實。日本學者高橋宏志對三種事實的不同含義作了精當的解釋:“所謂的主要事實又被稱為直接事實,是指在判斷出現權利發生、變更或消滅之法律效果中直接且必要的事實,換言之,是與作為法條構成要件被列舉的事實(要件事實)相對應的事實?!^的間接事實,也被稱為憑證(證據),是指在借助于經驗法則及邏輯法則的作用推定主要事實過程中發揮作用的事實?!^的輔助事實是指,用于明確證據能力或證據力(證明能力)的事實?!?sup>[2]通說認為辯論主義只適用于主要事實。根據辯論主義原則,未經當事人主張的主要事實,判決中不能加以認定,也就是說法院判決認定的事實不得超出當事人主張的主要事實的范圍。據此,當事人關于主要事實的主張也就是訴訟中的證明對象。因此,當事人關于主要事實的主張具有確定法院審理的事實范圍和訴訟證明對象的功能。二是當事人對于不利于自己的事實的真實性的認可,即自認。同樣根據辯論主義原則的要求,對方當事人對于自認的事實無需證明,法官必須直接認可該事實并作為裁判基礎。可見,自認具有排除事實爭議、限縮證明對象的功能。三是當事人作為證據方法而就其親歷所知向法院陳述有關案件事實,以作為證據資料供法院參考[3]。這個意義上的當事人陳述的功能是作為證明的手段,亦即證據功能。(注:按照我國臺灣學者邱聯恭教授的見解,當事人陳述除具有闡明案情、證明案件事實之功能外,尚有表明信服度之功能,即“應該認知當事人本人的供述對于法院的審理活動,具有表明信服不信服以及其理由的功能,這是在事實審理的過程或其較后階段,對于法院循本人聽取或本人訊問所幸稱之心證(法官根據上述兩個功能得到的資料及暫時的判斷結果),進行件事的活動”,這一功能有助于提升審判正確度與迅速經濟度,防止發生來自裁判的突襲。(參見:邱聯恭.當事人本人供述之功能:著重于闡論其思想背景之變遷[C]//民事訴訟法之研討(三).臺北:三民書局,1995:621.)鑒于當事人陳述之表明信服度功能與本文主旨關系不緊,暫時存而不論。其中第一、二項功能的直接依據都是辯論主義,都體現了對審判權的約束,故可統稱為約束審判權的功能。
與當事人陳述三項功能相對應,在大陸法系民事訴訟法中分別設置了三種配套制度以使所對應之功能得到充分發揮。與當事人陳述之限定法院審理事實的范圍、明確證明對象的功能相配套的是釋明權制度,即為了弄清楚當事人的事實主張,法官可以對當事人進行詢問。如《德國民事訴訟法》第139條規定:“審判長應該使當事人就一切重要的事實作充分的說明,……為達此目的,在必要時審判長應與當事人共同從事實上和法律上兩方面對于事實關系和法律關系進行闡明,并且提出發問?!薄度毡久袷略V訟法》第151條規定:“審判長為了明了訴訟關系,在口頭辯論的日期或者期日之外,就有關事實上及法律上的事項對當事人進行發問,并且催促其進行證明。”應當注意,當事人“在聽審當事人框架下陳述的東西總是具有主張的性質而不是證據的性質”[4]。與當事人陳述的排除事實爭議、限縮證明對象的功能相配套的是自認制度。如《德國民事訴訟法》第288條第1款規定:“自認的事實無需證據?!薄度毡久袷略V訟法》第179規定:“當事人在法院自認的事實及顯著的事實,無需進行證明。”而與當事人陳述的證據功能相配套的則是法庭調查制度,即由法官對當事人進行詢問或者讓當事人彼此進行詢問,將被詢問當事人的陳述作為證據。如《德國民事訴訟法》第445條和第448條分別規定了法院依當事人申請或依職權詢問當事人的規則,“一方當事人對于應該由他證明的事項,不能通過其他的證據方法得到完全的證明,或者未提出其他證據方法時,可以申請就應證明的事實訊問對方當事人”(第445條);“如果言詞辯論的結果和已經進行的調查證據的結果,對于應證事實的真實與否不能提供足夠的心證時,法院也可以在當事人一方并未提出申請時,不問舉證責任的歸屬,而命令就該事實訊問當事人一方或雙方”(第448條)?!度毡久袷略V訟法》第207條規定:“法院根據申請或依職權,可以詢問當事人本人。在此種情況下,可以使該當事人進行宣誓?!?經過詢問所得到的當事人陳述內容可以作為證據使用。與德國不同,日本現行《民事訴訟法》則規定法官在證據調查的任何階段均可自由決定是否對當事人進行詢問。因為“由于最了解事件真相的是當事人,一開始便詢問當事人有時是很方便的?!?sup>[5]我國臺灣地區原“民事訴訟法”并未將詢問當事人規定為證據種類,2000年修訂“民事訴訟法”時,在“證據”一節中增加了“當事人詢問”的規定。增訂的理由是,“就事實審理而言,因當事人本人通常為最知悉紛爭事實之人,故最有可能提供案情資料,以協助法官發現真實及促進訴訟,進而達到審理集中化之目標。故為使法院能迅速發現真實,應認法院得詢問當事人本人,并以其陳述作為證據?!?sup>[6]
二、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中當事人陳述的功能
現行《民事訴訟法》第63條將當事人陳述列為七種證據之一。從該法典立法指導思想及有關規定來看,包括主張和自認在內的當事人就事實所作的所有陳述,都具有且僅僅具有證據功能。筆者稱之當事人陳述功能的一元定位。
現行《民事訴訟法》奉行的“客觀真實主義”是當事人陳述功能一元定位的思想根源。客觀真實主義要求判決必須以客觀事實真相為依據,即判決所認定的事實的真實性必須達到“客觀真實”的標準??陀^事實可能與任何一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不同,也可能與當事人自認的事實不同。就事實主張而言,當事人總是從有利于自己的角度來主張事實的,當客觀事實對雙方當事人都存在不利時,雙方當事人都可能不予主張。比如,借款糾紛的原告起訴要求被告償還借款,原告主張借款關系成立的事實,被告主張已經償還的事實。事實真相是,被告因無錢支付賭債而給原告立下了借據。倘若欠款數額巨大,則陳述真相無異于承認自己犯下了賭博罪。原告固然會認為陳述真相于己不利,被告也可能認為陳述真相弊大于利,于是雙方都有可能在陳述中回避真相。顯然,根據客觀真實主義的要求,法院應當查明欠款是賭債這一事實,而不是在當事人主張的范圍認定事實??梢?,客觀真實主義必然要求法院對事實的審理范圍不受當事人主張的限制,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不能根據當事人主張來確定證明對象。再就自認而言,當事人自認的事實固然因其利他性而具有很高的可信度,但仍然不能排除自認的事實和客觀事實不符的情況。比如有些當事人不想糾纏于枝節問題而承認與真相不符的事實、當事人基于某種利害顧慮而違心地承認與真相不符的事實等等。為確??陀^事實的發現,法院認定事實也就不應受當事人自認的限制??梢?,只要堅持客觀真實主義,就不應賦予當事人關于主要事實的主張以限定事實審理的范圍和確定證明對象的功能,也不應賦予自認以排除事實爭議和限縮證明對象的功能。既然現行《民事訴訟法》奉行的客觀真實主義否定當事人陳述具有約束審判權的功能,同時《民事訴訟法》又將當事人陳述列為七種證據種類之一,那么所有的當事人陳述都僅具有單一的證據功能。
當事人陳述的單一證據功能定位,通過職權探知主義訴訟機制得以進一步確立。從作為判決基礎的事實形成的訴訟機制來看,不外乎兩種。一種是辯論主義訴訟機制,即由當事人證明事實,法院不主動去查明事實,只是對經當事人證明成立的事實作出認定;另一種是職權探知主義訴訟機制,即由法院依職權查明事實并對查明的事實予以認定,當事人負有配合法院查明事實的責任,但不要求當事人通過證明活動為判決提供事實基礎。與辯論主義相對照,職權探知主義也包括3方面內容:1法院有責任積極收集作為判決基礎的必要的訴訟資料,即使當事人并未主張的主要事實,法院也可以認定并作為判決的基礎;2法院認定事實不受當事人自認的約束,亦即法院可以推翻自認并作出與自認相反的事實認定;3法院進行證據調查不以當事人提出之證據范圍為限制,法院可以依職權主動調查收集證據。顯然,在職權探知主義機制下,當事人關于主要事實的主張沒有限定審理范圍和確定證明對象的功能,當事人的自認也不具有排除事實爭議和限縮證明對象的功能。而現行民事訴訟法所實行的正是職權探知主義。上述職權探知主義的第一、第二項內容雖無明文規定,但如上文所分析的,這兩項內容可以從客觀真實主義中引申出來。至于第三項內容,亦即法院可以依職權主動調查收集證據,則有明文規定。《民事訴訟法》第64條第2款規定:“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證據,或者人民法院認為審理案件需要的證據,人民法院應當調查收集?!?該條文明確賦予了法院依職權主動調查收集證據的權能。
既然在現行《民事訴訟法》中,當事人陳述整體上只具有單一的證據功能,與約束法院審判權的功能相配套的釋明權制度和自認制度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和空間。這就是現行《民事訴訟法》中沒有確立釋明權制度和自認制度的一個重要原因。
三、當事人陳述功能在我國訴訟實踐中的變化及其反思
雖然現行《民事訴訟法》自1991年頒布實施以來,至今未作修改,但此間民事審判方式改革卻在持續推進中。審判方式改革帶來的訴訟理念和訴訟機制的轉型,導致當事人陳述的功能在訴訟實踐中悄然發生變化。
導致當事人陳述在訴訟實踐中功能轉變的訴訟理念轉型主要是,“客觀真實主義”轉向了“法律真實主義”,亦即“法律真實”取代了“客觀真實”,成為實務中的發現事實的現實目標。隨著審判方式改革的推進,實務部門開始認識到:“訴訟證明活動的終極目標是追求客觀真實,但訴訟證明活動應當達到的最低要求是法律真實?!?sup>[7]盡管“客觀真實”依然被奉為事實發現所追求的終極目標,但將“法律真實”確立為事實發現所應達到的現實目標。這一訴訟理念的轉型在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證據規定》)第63條規定中得到了體現,即:“人民法院應當以證據能夠證明的案件事實為依據依法作出判決。”對此司法界的權威解釋認為,“該規定第一次明確了我國民事訴訟中‘法律真實’的證明要求。”[8] “法律真實”和“客觀真實”屬于兩個不同層次的目標,后者低于前者。也就是說,一個達到“法律真實”標準的事實結論未必符合“客觀真實”標準。因此,“法律真實”觀念的確立,暗示著在訴訟實踐中不再刻意要求法院必須要發現客觀事實。上文分析指出,在法院以發現“客觀真實“為目標展開的訴訟過程中,當事人陳述只具有單一的證據功能。然而,隨著“客觀真實”標準的淡化和“法律真實”標準的確立,當事人陳述僅具有單一的證據功能的一個重要前提也就不復存在。雖然這并不當然意味著當事人陳述的功能的多元化,但為當事人陳述功能走向多元化掃清了主要障礙。
“法律真實”取代“客觀真實”而成為實踐中事實發現的目標的同時,職權探知主義也開始逐步轉向了辯論主義。辯論主義在我國民事訴訟實踐中的確立同樣可以從《證據規定》找到依據。其一,該司法解釋第2條第1款規定:“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或者反駁對方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有責任提供證據加以證明。沒有證據或者證據不足以證明當事人的事實主張的,由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承擔不利后果。” 本條文是關于證明責任的原則性規定。根據證明責任的原理,當事人負有證明責任的事實是其主張的主要事實,只有在主要事實不能證明時才會直接導致當事人承擔不利的訴訟后果。因此,《證據規定》第2條所謂的“當事人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和“反駁對方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應理解為當事人主張的主要事實,而不是其主張的所有事實。也就是說,《證據規定》確立了當事人應對主要事實承擔證明責任的原則。當事人對其主張的主要事實負有證明責任,同時意味著主要事實是事實審理的范圍和證明對象。如果事實審理的范圍和證明對象不限于當事人主張的主要事實,則證明責任必然無法落實。這是因為,當事人只可能就其主張的事實展開證明活動,要求當事人就其未主張過的事實展開進行證明并承擔該事實真偽不明帶來的不利訴訟結果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合理的。可見,《證據規定》第2條間接確立了辯論主義的第一項內容,即法院應以當事人主張的主要事實為審理的范圍。其二,《證據規定》確立了法院應當直接認定自認事實的規則?!蹲C據規定》第8條第1款規定:“訴訟過程中,當事人一方對另一方當事人陳述的案件事實明確表示承認的,另一方當事人無需舉證。但涉及身份關系的除外。”據此,一方當事人的自認具有免除對方當事人證明責任的效力。在一方當事人就事實的證明責任因對方自認而免除的情況下,法院是不是必須認定自認的事實呢?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法院可以就事實作出與自認相矛盾的認定,就意味著即使一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為對方自認,該事實不被認定的風險依然存在。為避免所主張的事實未被法院認定的風險,當事人仍有舉證證明的必要,證明責任并未因對方當事人自認而卸下。換言之,在一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為對方自認的情況下,只有法院直接認定該事實,才能真正免除該當事人的證明責任??梢姡獬斒氯司蛯Ψ阶哉J的事實的證明責任,必然意味著法院必須認定該事實。其三,《證據規定》基本上取消了法院依職權調查收集證據的權限。《證據規定》第15條將《民事訴訟法》第64條的規定的“人民法院認為審理案件需要的證據”限定為“(一)涉及可能有損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或者他人合法權益的事實;(二)涉及依職權追加當事人、中止訴訟、終結訴訟、回避等與實體爭議無關的程序事項?!蓖瑫r,該規定要求法院應根據當事人申請調查收集《民事訴訟法》第64條規定的“當事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提供的證據”。雖然《證據規定》沒有完全取消法院主動調查收集證據的職權,但是足以導致實踐中法院基本上不再依職權主動調查收集涉及實體爭議的事實的證據。綜上可見,《證據規定》雖未明確宣示辯論主義,但已經在我國民事訴訟的實際運行中導入了辯論主義。由于辯論主義的導入,當事人陳述的功能發生了變化,即由《民事訴訟法》賦予的單一證據功能轉向功能的多元化。其中,當事人有關主要事實的主張被賦予了確定事實審理對象和證明對象的功能,自認被賦予了排除爭議、限縮證明對象的功能,同時兩者都不再具有證據功能,只有其他的陳述仍然具有證據功能。至此,我國民事訴訟實踐中,當事人陳述的功能與上文指出的大陸法系背景下的當事人陳述的功能趨于一致。
當事人陳述在我國訴訟實踐中的功能的轉變,就趨勢而言乃是必然的選擇。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濟的發展催生了“私權自治”觀念的形成和確立。從“私權自治”觀念來看,民事糾紛作為私權糾紛,其解決應當尊重當事人的意志自由和處分自由,法院在審理過程中應當尊重當事人的主體地位,克制職權介入。這種觀念體現在事實審理的過程中,就是將審理的范圍局限于當事人爭議的范圍以體現對當事人就訴訟資料的處分權的尊重。賦予當事人的主張(限于主要事實)和自認以約束法院審判的功能而否定其證據功能,正是“私權自治”觀念在訴訟實踐中一個重要體現。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民事訴訟法》尚未修改,當事人陳述功能的變化至今仍停留在實踐層面,由此造成的問題不容忽視。從實踐中的狀況來看,主要有如下三種現象應當引起重視:
第一種現象是實務部門對于當事人陳述的功能認識不一,實踐中的處理左右搖擺。當事人陳述功能的多元化界定,相比于一元化的界定更具合理性,但多元化的界定與現行《民事訴訟法》的精神與原則存在沖突。于是,實務操作中有些法院或法官堅持合理性思維,以證據功能的多元化立場區別對待當事人陳述,而另一些法院或法官則堅持合法性思維,以證據功能的一元化立場對待當事人陳述,即將所有當事人陳述一律視為證據。如此在司法實踐中就出現了兩種思維和立場并存的現象,造成了司法的局部混亂。這一現象必須通過修改《民事訴訟法》才能從根本上加以克服,即通過立法修改確立辯論主義為當事人功能的多元化提供權威而統一的法律依據。
第二種現象是矯枉過正,即忽視甚至否定當事人陳述的證據功能。當前我國民事審判中一定程度上存在著不利于案件真實之發現的傾向性做法,即過分依賴物證、書證以及同樣以書面形式呈現的證人證言,而忽視了當事人陳述的作用。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在司法實務中,當事人的陳述往往不能直接作為一種證據材料來運用,甚至也不作為一種輔助性的證據方法來看待,而往往把當事人的陳述與當事人的事實主張一并作為證明對象[9]。如此以來,當事人關于案件事實的活生生的記憶、敘述、解釋乃至其情緒表征等直接關涉案情認定的重要信息,在案件審查中似乎統統都不重要了,甚至被一筆勾銷了,審判因而缺乏鮮活性與細膩性,呈現出較為明顯的“形式化”特征。比如實踐中對普通的民間借款糾紛案件的處理,法院一般僅僅就原告提供的欠條進行審理,而完全置被告陳述的關于欠條背后的“真實故事”于不顧,這是典型的形式化的審判。這種審判“形式化”的現象自上世紀90年代倡導審判方式改革——即倡導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或者說倡導法官“坐堂問案”以來,似乎有逐漸強化之勢。當事人是案件事實的親歷者,其陳述中蘊含著珍貴的案件信息,而“形式化”的審判忽視了當事人陳述對于查明案情的價值,會妨礙案件真相的發現。因此,為確保事實真相的發現,有必要糾正實踐中存在的審判“形式化”的傾向,充分重視和發揮當事人陳述的作用。
四、當事人陳述的證據功能
上文指出,當事人有關主要事實的主張和自認以外的其他當事人陳述仍具有證據之功能。與其他證據相比,當事人陳述的證據功能的發揮機制有其鮮明的特色。發揮證明作用的當事人陳述主要有如下3類:
(一)自相矛盾的陳述
如果當事人主張的事實是虛假的事實,則其陳述中可能存在著自相矛盾的內容。如果能夠挖掘出這種自相矛盾的陳述內容,即可運用經驗法則的證偽作用而直接否定當事人主張的事實。正常情況下,當事人主張的事實不會包含著自相矛盾的內容,但是當事人在主張事實的基礎上展開的相關事實和細節事實的陳述就可能包含著自相矛盾的內容。這是因為,當事人主張一個虛假的事實,就必須同時編造一系列虛假的相關事實或細節事實以達到“自圓其說”的效果。然而,在遭遇法官或者對方當事人突然詢問的情況下,主張虛假事實的當事人往往猝不及防,其所陳述的相關事實和細節事實很有可能與其主張的事實彼此矛盾。在此情況下,法官就可以運用經驗法則,根據當事人展開的陳述直接認定其主張的事實為虛假事實。
(二)可以用其他證據推翻的陳述
如果當事人主張的是虛假事實,那么即使其展開的相關事實或細節事實的陳述中沒有互相矛盾的內容,但也可能存在著可以用其他證據推翻的內容。如果否認的當事人沒有可以用來直接推翻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的證據,但有可以用來推翻對方當事人陳述的相關事實或細節事實的證據,同樣可以達到推翻對方主張的事實的目的。當事人陳述中的這種可以用其他證據推翻的關于相關事實或細節事實的陳述,就成為了可以用來推翻當事人主張的事實的證據。
(三)可以與間接證據相印證的陳述
間接證據不能單獨證明待證事實,但是如果能夠和其他間接事實相互印證就可能證明待證事實。在當事人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其主張的事實,但有間接證據可以利用的情況下,如果通過詢問讓當事人就相關事實或細節事實進行陳述,就有可能得到可以確定為真實的陳述,并和已有間接證據相互印證,其主張的事實就可以得到證明。如此一來,當事人基于詢問所作的陳述就獲得了證據價值,屬于間接證據。與前兩類的當事人陳述發揮“證偽”的作用不同,這一類當事人陳述發揮的是“證實”的作用。如:甲訴乙,要求確認丙在馬路上拾到的錢包及其中的錢物為甲所有,理由是該錢包是他丟失的。乙聲稱自己是錢包及其中的錢物的所有人,理由是他才是真正丟錢包的人。此案中惟一現成的證據就是錢包以及錢包中的錢物,僅憑該證據不足以認定誰是真正丟失錢包的人。于是,法官要求甲、乙當庭各自以書寫方式陳述錢包內錢物數量及特征。甲陳述錢包內有100元人民幣3張,某某書店購書卡一張;而乙則作完全不同的陳述。經現場檢驗,發現涉訟錢包內確有100元人民幣3張、某某書店購書卡一張,證實甲之陳述準確,而乙之陳述則相去甚遠,由此認定涉訟錢包為甲丟失,并判決甲為錢包及錢包中的錢物的所有人。本案中,就甲主張的他是丟失錢包的人這一事實而言,調查錢包所得到證據資料、甲關于錢包內錢物數量及特征的陳述都屬于間接證據,單獨都不足以證明甲為丟失錢包的人這一事實,但由于這兩個證據彼此互相印證,結合起來就可以證明甲主張的事實。此案中,甲乙各自回答法官詢問的陳述無疑發揮了重要的證據價值。
通過以上關于當事人陳述的證據價值的類型化分析可見,對于案件事實具有證據價值的當事人陳述并不少見,有些情形下當事人陳述對于事實真相的發現還可以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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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unction of the Statement of the Party to a Civil Action
WENG Xiao ping,SONG Xiao hai
(Guanghua Law School,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08,China)
Abstract:A party’s statement is universally needed in the hearing of civil actions. In civil law countries,a party’s statement consists of three parts:fact (main fact) allegation,admission and other statement,each of which plays a different role. However,in China’s civil procedural law,a party’s statement serves only as evidence. Along with the change of litigatory logics,the party’s statement is becoming plural functional in China’s judicial practice and its function gradually becomes consistent with that of the party in civil law countries. Under such circumstances,it is necessary for us to stress the evidential function of the statement of the party in judicial practice.
Key Words:litigant’s statement;litigatory idea;evidential function
本文責任編輯:唐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