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術語本質的思考

術語，既是“形而上”的學問，又是“形而下”的學問。形而上，指無形的或未成形體的東西；形而下，指有形的或已成形體的東西。中國古代的《易經》即《周易》，或指《周易》中同《傳》相對而言的經文部分。) 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在討論事物的本性、本質以及事物發(fā)生發(fā)展的原因時，“術語”這個“詞兒”便表現(xiàn)出它的“形而上”的意義；而在我們具體地討論或研究某一件具體物品或指稱某一個具體概念的時候，“術語”又顯示出具有實在意義的“器”的內容。

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處所必利之“器”，首當其沖，便是術語。此處所謂之“器”，是指認識事物、解決問題的工具。“器”的另一層意思，是“器物”。“器物”為“體”，有形可觸，實至名歸，顯而易見；而“概念”無形亦“有形”，雖不可觸及，卻是“無形的實在”。“術語”因此兼具“形而上下”的混沌之名，與“亦真亦幻”的虛實之形。今時之人，“魚在水中不知水”，雖然無時無刻不在運用“術語”，卻常因不知“術語”為何而困頓疑惑；今時之世，更常因“創(chuàng)新”不斷、風起云涌、“術語”爆炸而意亂神迷。究其原因，蓋源于此。

東方世界的老子老子，春秋時思想家，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經》)西方世界的海德格爾 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德國哲學家，存在主義的主要代表之一。) 認為，本質不可言說。因為本質之所以是本質，就在于它具有超越一切時代和文化的絕對性，而關于本質的規(guī)定，卻只能由局限于具體時代和具體文化環(huán)境的具體的個人給出。所以，任何關于本質的定義都不是本質的真正定義，只是對其真正定義的特殊理解的一種表達。而使所有這些“表達”得以被辨識、被傳播的形式載體，便是不同的“術語”。海德格爾的“本質”，正是他所定義的一個“術語”。海德格爾認為本質不可言說，他自己卻在“言說”本質的本質，正如佛說：“不可說。”

從這樣意義上說，“術語”也只是一種“象征”。希臘語中有“l(fā)ogos”一詞，原義為“話”，一般譯成“邏各斯”，也可譯成“道”。這個詞經常被用來“更復雜地”表示語詞所指的意義，以同事物本身相對立。正如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所說：“由名字意指的概念便是事物的定義。”^[1]由于事物本質的真正定義可能被表達為多種不同的“特殊理解”，“術語”的歧義即隨之產生。

所謂“形而上學”，希臘語為tameta ta physica(拉丁文metaphysica)，意即“在物理學之后”，故亦稱“物理學后諸篇”。其來由據(jù)說是：公元前1世紀安德羅尼柯(Andronicos Rhodios)安德羅尼柯(Andronicos Rhodios，約公元前1世紀)，古希臘哲學家，屬逍遙派。以編纂亞里士多德著作而著稱。在哲學上，他把邏輯學看做是研究哲學的工具，其范疇學與心理學的個別觀點與亞里士多德不一致。) 把亞里士多德論作為“有”的“有”或“有”本身的著作，亦即論事物的本性或本質以及事物發(fā)生發(fā)展的原因的著作共14卷集為一冊，放在亞里士多德《物理學》之后，故名。中譯系根據(jù)《易·系辭上》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一語而來，其妙至極。

以術語“形而上下”兼具的特性，亦可與生活中間“正”“反”兩面的狀況相比擬。清代小說家曹雪芹(約1715—1763或1764)寫《紅樓夢》，“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寫出一部曠世名作流傳千古。唐朝詩人劉禹錫(772—842)寫《竹枝詞》別開生面，“道是無晴卻有晴”，詩中以陰晴圓缺的“晴”隱喻同音之“情”，便有了眾口皆碑的“道是無情卻有情”，成為多少無情人物、無情事件的最好托詞。凡此種種，其形各異，其理皆通，均可以數(shù)學上的哥德爾定理一統(tǒng)蓋之。

哥德爾定理，因人得名。哥德爾(Kurt Gdel，1906—1978)是原籍奧地利的美國數(shù)學家。于1931年證明了是數(shù)學上非常著名的不完備性第一定理，以及在此基礎上推廣得到的不完備第二定理。第一定理：數(shù)論或分析或集合論中每一個形式體系如果相容，則是不完備的；第二定理：如果對數(shù)論充分的一個形式體系是相容的，其相容性命題可由該體系的一個語句來表達，但不能在該體系內證明。^[2]

數(shù)學是大自然的語言，又是人類社會生活中各種關系的高度概括。數(shù)學從現(xiàn)實世界中獲取模型，擴大外延，同時在不同的學科方面展現(xiàn)新的內涵，實現(xiàn)新的抽象。與哥德爾定理相似，經濟學上有阿羅不可能性定理(Arrows impossibility theorem)，表示在某些假設的條件下，無法把個人偏好加總為一種有用的社會偏好的數(shù)學結論，是對197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美國經濟學家肯尼斯·約瑟夫·阿羅(Kenneth J.Arrow)所提出的一種推論的通稱。這個推論認為，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在已知社會所有成員的個人偏好次序的情況下，通過一定的程序，把各種各樣的個人偏好次序歸結為單一的社會偏好次序，即不可能通過一定的合理程序準確地達到合意的公共決策。阿羅用數(shù)學證明了這一點。這一理論在社會福利和公共政策的研究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3]

沒有任何一件東西可以達到十全十美。這種普遍性甚至也表現(xiàn)在幽默的藝術當中。藝術評論家薩夏·吉特里評價卓別林的天才演技：“卓別林使我笑得熱淚盈眶。他能令人不得不笑。他能使盎格魯-撒克遜人、拉丁語系人、斯拉夫語系人，中國人、黑人，以及老老少少的人都發(fā)笑。然而，他的幽默是并不完善的，因為有一個人從來不笑，這個人就是卓別林本人。”^[4]

所有這一切，無論是“假作真時真亦假”，“道是無情卻有情”，還是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或者阿羅的不可能性定理，乃至蒲松齡(1640—1715)寫《聊齋》時的人鬼不分，藝術大師卓別林的從來不笑，似乎都共同地隱喻著一種“道”的暗示：世間事物的正反兩面，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可以發(fā)生同一化的轉變。當這種情況發(fā)生的時候，或者說，在這種情況下，所謂“正確”與“錯誤”、“正面”與“反面”、“人”與“鬼”、“完美”與“不完美”已經無法分清。換言之，真正能夠統(tǒng)治并且圓滿地解釋這個世界的，應該是一種服從“悖論”的哲學。在“悖論”哲學的意義上，“一分為二”與“合二為一”可能是條件互通的命題。與這個命題相對應的，是對同一事物的反映和表達，必定也存在著彼此之間存在差異的不同的“術語”。這是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因為這個問題的存在，便決定了術語表達分歧的普遍性與長期性。

海德格爾說，事物的本質是不可確切描述的，因此任何關于事物本質的定義都是試圖接近其本質的一種近似的嘗試。為了描述的方便，把海德格爾所宣稱的“本質”稱為“絕對本質”，并且由此出發(fā)，接受他的觀點。但是在生活的現(xiàn)實中，人類始終在嘗試著觀察、描述、解釋，不斷探索著尋找關于事物本質的定義，為了區(qū)別起見，不妨將這種尋找的目標指向稱之為“相對本質”。在這樣的意義上，所要闡述和研究的術語，便是對事物“相對本質”概念的描述，一個術語，便成為這個術語的使用者對于他所認定的事物或概念的具有象征意義的指稱。

絕對意義上的“術語”，絕對是主觀的產物。如果承認這個命題為真，那就意味著承認在絕對意義上的“術語”具有不可直接交流的性質。——任何術語的交流，事實上都需要借助于對該術語所要描述和指定的那個事物(或者概念)的具體的辨識。因此，所謂關于“術語”的交流，從嚴格的意義上講總是間接的，并且總是需要借助于可以實見的“器”——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就可以解釋，雖然一件事物總有唯一的“絕對本質”，但卻會因為觀察者的不同而具有非唯一的“相對本質”。“絕對本質”來源于并且對應于事物本身，是該事物的本質屬性，而“相對本質”卻是來源于觀察者的主觀，至少是經過了觀察者的“主觀”的“加工”。來源的多樣性和不唯一性，決定了事物“相對本質”的不唯一性，而由此引發(fā)的關于事物相對本質描述所須臾不可或缺的“術語”，便有了無可奈何的多樣性。

討論至此，關于術語本質的認識也陷入了“悖論”的深坑。一方面，“無可奈何”地看到了術語表達的不唯一性，并且認識到這種不唯一性才是“術語”集合所擁有的共性。另一方面，卻要努力地討論“形而上”的術語之“道”，試圖找到努力規(guī)范術語，特別是社會科學術語的門徑，探究術語科學的普遍真理和科學術語的普遍概念，以及實踐術語規(guī)范的普遍規(guī)律。這似乎是在重復普羅米修斯(Promētheus)普羅米修斯(Promethēus)是希臘神話中造福人類的神。曾為人類盜取天火，并傳授多種技藝，因此觸怒主神宙斯，被鎖在高加索山崖，每日遭神鷹啄食肝臟，夜間傷口愈合，天明神鷹復來。他寧受折磨，堅毅不屈，最后神鷹被赫拉克勒斯殺死，普羅米修斯才獲得解放。在歐洲文藝作品中，他一直代表著敢于抗拒強暴，不惜為人類幸福而犧牲一切的英雄形象。)每日被神鷹啄食肝臟的痛苦和西緒福斯(Sisyphus)西緒福斯(Sisyphus)是希臘神話中創(chuàng)建科林斯城的王，他生性狡詐，因觸犯天神，泄漏天機，死后在冥府受罰，永遠推巨石上山，甫至山頂，巨石又滾落山下，如此周而復始，永無停歇。)永無止境的無效勞動：將一塊永遠不能推到山頂?shù)木奘蛑吒叩纳巾斏贤迫ィ慰鄟碓?

最合理的解釋在于探索是人類的宿命。人類之所以成其為人類，就在于他具有探究的沖動和本能。從現(xiàn)實生活的意義上說，人們關于術語之“道”的探索，可以降低通過語言進行聯(lián)絡、溝通的交易成本，并且獲得關于探索的成就的滿足。從社會經濟的意義上說，關于術語和術語規(guī)范問題的研究，是具有極強正向外部性(positive externality)的經濟活動。這種活動可以帶來整個人類——至少是部分人群——整體福利的改善，按照時下流行的語言，研究術語問題，推進術語規(guī)范，是不折不扣的“公益”活動，是為人類造福的行為。換言之，術語規(guī)范可以提高人類活動包括經濟活動的效率(efficient)，增進社會公眾的福利(welfare)。

所謂外部性(externality)，是指一個人的行為對旁觀者福利的影響。一些活動給第三者帶來了成本，叫做負向(negative)外部性，如污染；也有一些活動給第三者帶來利益，稱正向(positive)外部性。例如，科學研究、技術創(chuàng)新的成果的利益，更多地是為社會公眾所獲得。用經濟學的語言來說，科學活動和技術努力具有“正向的外部性”，或稱為“外部經濟”的特點。由于他們的努力所導致的“知識溢出”，把福利或效益擴散到了整個社會。

這也就是為什么會有術語研究活動的原因之一。術語是學問的基礎，是知識的濃縮。術語是一切科學學術的細胞。無論自然科學、工程科學、社會科學，概莫能外。進而言之，推行術語規(guī)范，特別是關于社會科學術語的規(guī)范，絕非要統(tǒng)一思想，而是要同一表達。因此，若以術語的社會意義論，其本質牽涉到大眾的福利，研究術語，便是從事了對人類有益的事情。夫為人從事之道理，以事能悅己而無害他人，便可以為之；今研究術語，其事能悅己而益眾生，何樂而不為?

另一方面，研究“術語”的學問，即術語學(terminology)是一門關于科學基礎的學問，也是長期以來被學者們所忽視甚至遺忘了的學科。正如術語學家馮志偉先生所說：“在我國語言研究的權威刊物上，根本看不到關于術語學的論文，在我國語言研究的權威性機構中，也沒有關于術語學的研究部門，更沒有能夠授予術語學博士或碩士學位的學術單位。可以說，術語學一直是我國應用語言學研究中的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是一個需要我們開發(fā)的科學空白點。”^[5]更有學者認為：“范疇與術語是人類認識客觀世界進行理論思維所達到的成果形式，而這個成果形式又是人類進一步認識世界時思維的工具與手段。人類的各種實踐都是主體作用于客體的活動，這種實踐活動既需要物質的工具，也需要精神的工具。這精神的工具就是理論，其中包括范疇與術語。”^[6]因此，“術語學恐怕還不單是屬于應用語言學，因為它還研究其性質、形成、分類、系統(tǒng)和作用等重要理論問題，所以它是一個既研究理論又研究應用的學科。”^[6]

參考文獻

[1] [法]茨維坦·托多羅夫. 象征理論. 王國卿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0.

[2]杜瑞芝. 數(shù)學辭海·第六卷. 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等，2002：343.

[3]郭萬超，辛向陽. 輕松學經濟——300個核心經濟術語趣解. 北京：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05：4.

[4][法] 讓·諾安. 笑的歷史. 果永毅，許崇山譯. 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280.

[5]馮志偉. 現(xiàn)代術語學引論. 北京：語文出版社，1997：1.

[6]方夢之. 譯學辭典.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04：3.

龔益：中國社會科學院數(shù)量經濟與技術經濟研究所，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