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五樓病房格外熱鬧。大四的實習醫生們第一天來上班,要帶他們熟悉醫院的基本情況和各種設施,交待工作。剛轉了病房,就在樓道里碰到門診辦公室值班醫生虎著臉帶著一對母女來住院,她對我們小聲囑咐:對這兩個病人要小心關照,他們剛剛在大廳門診看病好像對咱們的服務有些看法,已經九十歲的老太太血糖很高,化驗結果還出現酮體,自然要趕快收住院,快七十歲的女兒跟收費和化驗的幾個部門鬧了點意見,結果血壓一下高了上來,血糖也跟著漲上來了,這不,我們趕快把他們帶到病房來了,擠擠床位,先把他們收住下來……
看看那對母女,兩個年過七十的老婆婆,應該都是老知識分子,互相攙扶著,楚楚可憐的樣子,稍微年輕一些的,自然是女兒了,本就是“被照顧對象”,可是只身陪著老母親來看病,又不得不扮演一個“照顧別人”的角色。她一只手攙著老母親,另一只手提著一個手提袋,手里還抓著病歷本、化驗單、醫保本,收據等等一大疊東西。哎,也真是難為他們兩個老婆婆了。
我們自然不敢怠慢,尤其是已經跟門診的大夫鬧了意見,就更要處處小心了。說實話,有些病人也真挺過分的,好像對所有的醫院、大夫,護士都有一種成見似的,看病說話總帶著找茬的架勢。今天本來帶實習生就忙,偏偏又遇到這么兩個老婆婆,哎,我趕忙小心翼翼地把兩位老婆婆讓到辦公室上座,騰下手里其他工作,趕快接待這兩位貴客。詢問病情的言談中,知道兩位老人都是退休的老教師,年紀大了,本來可以享受天倫之樂,可是母女雙雙得了糖尿病,雖然按照醫生囑咐打針吃藥,可是血糖還是常??刂撇缓?。短短十幾分鐘的交談,發現兩位老人并非無理取鬧,原本都是通情達理和和氣氣的人。我們的“盛情招呼”,漸漸沖掉了兩位老人臉上的怒容,終于看到了他們那種職業特有的慈祥的微笑。了解了病情后,趕快安排了床位,讓老人先去病房,也好安頓下來休息一下。
“安大夫,彩超室電話,讓你趕快下去一趟,是昨天預約病人的事!”護士長從門口探進頭來對我說。“噢,這就去?!眱晌焕先艘娪须娫捳椅?,忙說他們自己去5號病房對號找床位就好了,我一想,他們兩個也沒有其他家屬跟著,又不熟悉我們這里病房的分布,而且這氣剛算消了,還是服務到位的好。正為難自己脫不開身,忽然發現了實習醫生們坐在我背后的桌子邊,都大氣不敢出地聽著我問病史呢。帶病人去病房的工作,他們應該能勝利完成!我特別小心地叫了一個文文靜靜,看上去做事應該周到小心的女孩子:“來,同學,把這兩位老婆婆帶到5號病房去,12和14床。”為保險起見,我又特別囑咐“5號病房就是我們剛才去的樓道左手第二間?!迸⒆右恢蔽⑽⒌椭^,被我叫到,很為難的樣子,可是又不得不聽從我的安排,還是微低著頭,站起來走到我們的桌邊。
兩位老婆婆微笑著謝我,說著攙扶著起身,老母親一看到我差遣的實習醫生,頓時臉色有些改變,接著,女兒看到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我詫異,這又是怎么了?哪里出了問題?實習的女孩就如同春節放的小炮的小信子,一下子又勾起了母女剛才的“痛苦回憶和憤怒情緒”。女兒不禁對我牢騷起來,“安大夫,不說這位年輕醫生還好,又見到她,我還真要跟您念道兩句,哎,您說我們這樣兩個老太婆一大早換了三趟公共汽車來看病容易嗎……”
真是電視劇里才有的事情,沒想到,我細心挑選的文文靜靜,看上去做事應該周到小心的女孩子竟然與他們今天的憤怒經歷有關。也由此我得以詳細地了解了這兩位老婆婆今天清早來看病的故事。
他們住得在離醫院很遠,因為聽鄰居說我們醫院是看糖尿病的??漆t院,所以來投醫,又聽鄰居說這里看病的人多,要早些來排隊掛號,所以第一次來看病,母女倆天蒙蒙亮就起床,轉了三趟公共汽車才到醫院,一進門就被醫院里的陣勢搞得很是頭疼。
偌大的門診大廳,到處都是人啊,有病人,有家屬,有穿著白大衣忙忙碌碌的醫生,擠擠插插的。加上又是第一次來,也不知道哪里掛號,哪里看病,應該先干什么,后干什么。站在剛剛進大門的地方只定神就定了有十分鐘左右,好不容易看到身邊有一個穿白大衣的人路過,就趕忙追過去,仿佛抓了救命稻草一般,問人家自己第一次來看病,應該先到哪里做什么。那個年輕的女醫生說話細聲細語的,只回答應該先去掛號,再找醫生看病,至于在哪里掛號,需要帶哪些手續,應該掛哪個醫生的號,她先是說不知道。然后見母女倆仍然追問,開始含含糊糊,最終干脆說她也不知道,母女倆開始有些郁悶了,明明是穿著白大衣的醫生嘛,如何會不知道,肯定是不愿意搭理自己唄。正郁悶的當兒,再找那年輕醫生,已經不知去向了,兩個人只好感嘆現在的年輕人,浮躁得很。而這位年輕的女醫生,就是我們的這位實習生。接下來,好不容易在一個好心老大爺的指點下找到了掛號的長隊,排了大約一刻鐘,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站到了掛號的小窗口前,窗口的大夫冷冷地問:卡片呢?什么卡片?又是冷冷的回答:第一次來看病啊!沒卡片的,先去旁邊窗口買卡片,填好了再掛號! “可是……哦……” 被潑了這一盆冷水,連多問一句的余地也沒有,母女倆就這樣茫然地被后面的人潮無聲地擠出了隊伍。
買了卡片后,多虧一位阿姨看到他們兩個可憐兮兮的,讓他們在自己前面掛了號,接下來,手里攥著幾經周折掛到的號,在大廳了轉了兩大圈,問了三次人,找到了對應的診室和醫生,終于長舒一口氣,以為可以安安靜靜地等著輪到自己看病,可是左等右等,一個一個的病人都看完病走了,還沒有輪到自己,一問旁邊的病人,原來要自己把病歷本和號送到醫生的桌上排隊才行,兩個老婆婆心里越來越生氣委屈,虔誠來求醫,這處境怎么會這般悲慘?
做化驗的時候就更倒霉了,打聽了好一陣應該排在哪一個采血窗口才妥后,等了大約十分鐘,其中還被兩個人加了塞,到了窗口,把化驗單遞進窗口,把胳膊伸進去,不料又碰了一頓批評:您這老太太真是的,也不問好醫生再來做化驗,這種化驗需要先喝葡萄糖水,在大門口右手邊的窗口買……老婆婆徹底被激怒了,聲調也高了起來:“你們這些醫生護士怎么這樣做工作呀!我們都一把年紀了,你們不給講清楚了,還把我們批評得什么似的,至少你們說話可以和氣一點吧……”
母女倆經過這一上午的折磨,心里又急又氣,還滿是委屈。本來是帶著老母親來看病的,結果女兒的血壓也升高了,血糖也漲上來了。就這樣,門診辦公室的醫生出來解決問題,搞出了母女雙雙住院的事端來。
本來和我說過病情后,老人們心情已經近乎平靜,不想我差的那個實習醫生碰巧又正是他們碰到的第一個細聲細語但什么都不知道的女醫生,一下子又勾起了老人們的火氣來。我忙一邊賠不是,一邊解釋:醫院也有難處,您多原諒,我們這位女醫生是實習來的,今天也是第一天報到,真的不熟悉這醫院的情況,他們年紀輕,您多原諒,快消消氣,自己的身體要緊……
那天以后,每當我走在門診大廳時,我常常會想起那對相互攙扶的老婆婆,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每每想到自己去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做一些時的事后,心里希望著可以遇到一位和善的好人,指點帶路,總會對病人更多一點耐心和理解。
有一天,當我走過熟悉的門診大門時,不經意間好像覺得門口有些不一樣——門口多了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一個我熟悉的面孔在那里忙忙碌碌地向一些病人解釋著什么,還不是散發一些傳單。我停下來,一張小課桌上立著一個小紙牌子——導診臺。曾經在我們五樓實習的那個女孩子,穿著他的白大衣,在那里忙碌著……我望著女孩忙碌的身影,心想,她會成為一位好醫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