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山泥人、錫繡、竹刻等工藝品都面臨著“人未亡,藝將絕”的窘境。只有讓現代的市場接受古老的手工藝術的文化元素,才能從根本上拯救瀕亡的民間工藝。
大師收徒,政府買單
3月1日中午12點45分,離正式開課還有一刻鐘,喻湘漣拄著拐棍走進了位于無錫市民間藝術博物館三樓的泥人大師工作室。此時,工作室里5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正在一絲不茍地進行白描練習。

“把腰板挺直,正確的姿勢很重要。”喻湘漣還沒來得及放下手中的提包,就開始指點這些初次接觸泥人藝術的年輕人。這位67歲的老太太是無錫惠山泥人藝術碩果僅存的4位大師之一。早在1993年,她便被授予“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的稱號。
喻湘漣到離民間藝術博物館大概要走半個小時。由于腿腳不甚方便,她通常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創作——每天早上最遲8點鐘到工作室,下午四五點鐘回去。
不過從3月1日這一天起,喻湘漣慣常的生活節奏要被打破了。接下來的一周,是她給學生們授課的時間。此后的三年,喻湘漣將與另外兩位大師一起把自己數十年練就的泥人絕活傳授給這些年輕人。
惠山位于江蘇無錫市西郊,是個有著2000多年歷史的江南古鎮。以此地命名的惠山泥人,因為“代代有名師,各自有傳承”,已經流傳了400余年。
喻湘漣已經很多年沒有帶徒弟了。從前的徒弟,一個退休不再做了,一個去國外從事裝潢設計了,一個改行當了駕駛員。如今還在從事傳統惠山泥人制作的只剩下兩三個人。
泥人大師工作室里4位泥人藝術大師,最年長的已85歲高齡,最年輕的也已65歲了。隨著他們漸漸老去,以憨態可掬的“大阿福”形象為代表的惠山泥人也到了最危險的境地。
1950年代,惠山泥人同樣面臨著一個失傳的尷尬局面,江蘇省文化廳專家在無錫考察發現,捏泥人的老藝人越來越少了,隨后制定了搶救性的保護措施。從1955年到1959年之間,她們在政府舉辦的泥塑彩繪訓練班受到了系統的泥人藝術訓練。
仿佛是歷史的重演,50多年后,惠山泥人的困境依舊要靠政府來解決。
2006年3月,惠山泥人的傳承問題成為江蘇省探索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機制的一個試點。無錫市文化局為此制定了一套《無錫惠山泥人傳承扶持辦法》。這一傳承扶持辦法對惠山泥人的傳承人確定、承傳藝徒的條件、傳承體制與機制、教學基本內容和經費保障等問題做出了詳細規定。
2007年1月以來,由無錫市文化局牽頭,無錫民間藝術博物館、惠山泥人大師工作室正式組織公開招聘承傳藝徒的工作。期間,共有100多人報名,經過初選、大師直接面試幾個環節,最后有9位報名者從近48位應聘者中脫穎而出。
此前,三位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喻湘漣、王南仙、柳成蔭已被聘任為無錫惠山泥人藝術代表性傳承人,他們將分別向承傳藝徒傳授“細貨”、“彩繪”和“粗貨”的方法和技巧。
據無錫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任鄒偉康介紹,在3年內,政府將出資約35萬元,每月補助大師1000元,補助藝徒800元,學徒期滿考核合格并能承擔起承傳職能的,由相關單位正式聘用,并與其他職工一樣,享有醫保、養老等待遇。
鄒偉康認為,這次新的傳承辦法的實施是一個探索,而這一試點辦法也將會對其他“非遺”保護起到很好的借鑒作用。
“人未亡,藝將絕”
惠山泥人面臨的窘境絕非個案。
就目前無錫民間工藝的現狀來看,除了宜興紫砂外,其他工藝也都面臨生存危機——多數手工藝藝人的年事已高,加上沒有傳人,都面臨失傳的危機。
然而,惠山泥人的幸運在于,它的代表作“大阿福”一定程度上可被視作無錫的城市名片。因而,能夠較早地進入國家級的非遺名錄。毫無疑問,正是這一“國家級”的身份才令惠山泥人的傳承問題進入官方視野。
不過,更多的民間工藝依舊處在“人未亡,藝將絕”的境地。
在大師工作室內,除了4位惠山泥人的大師外,還有一位錫繡工藝師、兩位竹刻工藝師。據介紹,大師工作室的目的是想成為無錫民間藝術的集散地。48歲的大師工作室主任趙紅育就是這兒唯一的錫繡工藝師,也是無錫為數不多的幾位錫繡名家之一。
在成立大師工作室之前,無錫市工藝美術研究所是民間藝術的集散地。然而1990年代后,由于受市場景氣度、工資待遇等因素的影響,許多工藝大師相繼改行,離開了藝術創作崗位。2001年研究所轉制后,許多藝術家不得不“買斷工齡”,民間工藝技術也隨著這些人的離開而散落民間。
據趙紅育介紹,原來錫繡工藝師主要聚集在中華繡品廠和無錫市工藝美術研究所。開始時中華繡品廠經常有外賓參觀,為適應旅游事業的發展,該廠在1970年代末招收了一批員工,其中有二三十人專門從事刺繡工藝品的制作。隨著需求的減少,繡品自然也就少量生產,從事錫繡的人數到1993年銳減至五六個人,到1995年更是一個不剩了。
無錫市工藝美術研究所的景況與中華繡品廠相仿。該所1980年招收了20名高中畢業生學刺繡,加上所里原有人員,最多時從事錫繡的有20多人。上世紀90年代后,許多人相繼改行,離開刺繡崗位。2001年研究所轉制后,搞錫繡的只剩下三四個人。而在2005年6月,這幾個人也已離崗回家。
從1973年入行至今,30多年來,趙紅育已目睹了許多人的離開。自1980年后,她就再也沒有招過徒弟。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趙紅育花費兩三個月時間創作的一件作品可以賣上3000元,那時她一個人創造的價值就可以養活一家人。而現在耗費同樣的時間、相同的精力、做同樣一件作品價格依然停留在3000元左右,這樣的結果是連她自己一個人都養不活。
“手工技藝的傳承不像基礎學科一樣有章可循,它必須以人為載體、以言傳身教的獨特方式傳承的。可是目前的情況是大師們的生存都自身難保,徒弟又如何維持基本生活呢?”趙紅育說。
原先錫繡、竹刻等工藝品主要用于出口創匯,政府撥款予以支持,還有研究資金。而自從研究部門相繼“斷奶”后,這些民間藝人的生存就陷入了困境。眼下,只有惠山泥人由無錫市政府設立了專項保護基金并制定了專門的傳承辦法,然而其他工藝都還沒有具體的保護措施。

一面是亟待保護的處境,一面是自救無力、外力不及的尷尬。身為無錫市政協委員的趙紅育也曾多次進言獻策,希望能采取措施,改變錫繡后繼乏人的窘境,但應者寥寥。
非遺的保護之道
政府對此次啟動的惠山泥人傳承行動寄予了厚望,希望通過三年的努力,使無錫惠山泥人(特別是手捏泥人)這一依靠口傳心授進行傳承的傳統藝術瑰寶后繼有人。
然而,人的因素是最難預料的。民間工藝從學習到成熟需要10多年的積累過程,并且需要繪畫、文化底蘊等綜合素質的培養。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這么多年的歷練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的。
以趙紅育擅長的錫繡為例。一幅簡單的錫繡小品往往要繡好幾天。一幅精致些的錫微繡,多的要幾年,少的要幾個月、一年。而做一個繡師,少則要一年,多則數十年,才能技藝成熟。除了要有足夠的耐心、細心和甘守寂寞外,也要具備一定的心理素質。因此,在此次招收泥人學徒的過程中,大師們都將學藝的艱辛告知那些前來應征的學藝者。
“惠山泥人的生存狀況同時也是全國手工藝術行業總體窘迫的一個縮影。政府的扶持是必要的,但并不能根本性解決問題。”一位業內人士分析認為。
民間傳統藝術原本的生存要素正日漸缺失,這是惠山泥人乃至全國各類手工藝術品生存環境惡化的根本原因。就保護其而言,要么依靠政府、要么依靠市場的單一思維模式無疑都是不甚現實的。
政府的財政扶持雖然對當前低迷的中國傳統手工藝文化注入了一針“強心劑”,但對數量龐大的民間工藝來說,政府顯然也是力不從心。
一味地推到市場似乎也不那么容易。趙紅育表示,傳統工藝以“手工”為主,勞動生產率較低,勞動成本高,售價相對較高,適應市場的能力也較低。要適應市場,提高產量,還要降低售價,必然要細活粗做,以犧牲工藝的“藝術性”為代價,這是不合算的一件事。
惠山泥人招傳人的做法得到了許多業內專家的肯定,但是他們同時指出,除了這些,政府部門還需要幫助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開拓市場空間,在政策上加以扶持,有了適度的市場規模后,逐步開發新品種、新工藝和新技術。
就此問題,無錫(國家)工業設計園的一位專家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在他看來,惠山泥人是由兩大元素組成的:阿福形象與手捏戲文。阿福形象屬于文化元素,手捏戲文屬于藝術元素。在過去的年代里,這二者是有機結合的,形成了惠山泥人文化。
但同時,這兩個元素是可以分離的,并且在現代的審美觀念下是應該分離的。可以充分提煉惠山泥人的文化元素與藝術元素,結合現代的社會特點,推出適應市場需求的全新形態的藝術產品。
從根本上來說,只有幫助那些只懂本門藝術而無商業概念的藝人們探索出一套切實有效的、適應市場客觀環境的經營機制,從真正意義上實現手工藝術品的商業化,讓現代的市場接受古老的手工藝術的文化元素,才能從根本上拯救瀕亡的民間工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