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論現代轉化的“元理論”問題

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現代研究與現代闡釋問題，也就是通常表述為“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的問題，已是一個存在了多年的問題。人們普遍意識到的是，中國古代的文學理論遺產是一個豐富的寶庫，但是中國五四以后的文學實踐中，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理論觀念，所受西方的影響遠遠大于對于中國文學與文化傳統的繼承。由于巨大的文化隔閡，中國古代的文學理論資源很難直接應用于今天的文學現實，因此，尤其是近些年來就不斷有人提出“現代轉換”和“現代闡釋”的問題。如果拋開對于概念用語字眼上的斤斤計較與表面問題的爭執，就其實質而言，這樣的工作當然是可行的。但這個問題喊了多年而成績不十分顯著的主要原因，除了這樣的工作對于研究者古代文獻資料的掌握、理解程度與西方理論的接受與思考能力都是一個直接考驗之外，是否在“現代轉換”這樣的含混的表述之下還有一些作為基本前提的理論問題沒有澄清呢?是否在一些涉及現實操作層面的基本的層次關系還需要加以區分呢?可以直接加以闡明的是，在本文看來，這種現代轉化或者轉換涉及的“思維”的層面，只能是在“思維”的層面上展開與進行的。這樣的說法，比它看起來需要更多的說明，這里關系到一系列作為“理論的理論”的文學理論的“元理論”問題。

(一)首先涉及到的是理論的本質問題。理論是什么呢?理論是一種現實的理論思維，與這種本質相伴隨的是立足于當下的歷史情境與現實經驗的理論主體的在場性。大多數人可能不能否認的事實是，今天的中國文學理論建設恐怕很難再采取中國古代文論的那種確立、建構和表述的思維方式了。從理論思維的現實性講，中國古代文論與今天的文學理論建構的關系，就如同河流源頭的涓涓細流之于波濤洶涌的人海口一樣，除了在最抽象的“水”的概念上與水分子的層次上之外，已經不能說它們之間有太多的聯系了，今天的文學理論思維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不可能進行一種“古代”的思維，最終我們思維的也不是“古代”，最終是“我們”在思維，我們是在“對于”古代文論進行思維，我們思維著的終究是我們自己的問題。這樣一種對于思維主體的在場性的強調，是在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的問題上特別需要的，否則在基本前提上就會犯錯誤。因此，所謂的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并非是將古代文論的概念范疇在進行現代的考據與釋義之后對接現代思維形態，同樣也并非以古代文論的思維形態來進行今天的理論思考——如果是這樣的話，人們何以不能用現代的思維范疇和思想形態來取代古代文論的思維范疇與形態呢?這樣的對于古代文論的過度“重視”或“倚重”其實恰恰取消了它對于今天的必要性。理論作為現實的理論思維和理論主體的在場性要求：(1)中國古代文論不可能以古代的概念內涵、理論范疇與思維形態來思考與規定今天的現實，它在整體上是處于今天的現實的文學理論思維之外的東西；(2)尤其重要的是，這種現代轉換需要在具體的思維勞作中進行：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不是一個“理論”問題，它的實現只能出現在辛勤的思維工作進程與思維成果中，需要用今天的現實的、勢不可擋的思維洪流去溶解古代文論的概念范疇與思維機制，在思維“勞作”與思維經驗的層次上重建歷史的連續性。

在此，古代文論可以是兩個層面上的存在。首先，它是作為知識背景、思想靈感的存在。古代文論的思維構造與思維機制在今天也主要是作為知識的存在——它是黑格爾所說的關于思維的表象形式的存在，而今天人們進行的大量的古代文論研究與“現代轉換”也正是在知識的層面上進行的。作為知識的古代文論不成問題，不過它并不就是理論本身。就理論本身的品質而言，它主要并不是一種知識，理論的用途是改變人的思維并進而改變現實，思維的能動性、創造性、普遍性是通常意義上的知識所不具備的。關于古代文論的知識，如果不能啟發和充實現實的理論思維構造，那它還是外在于理論的東西。因此，理論工作與理論建構需要的是以現實的理論思維成為整合古代文論知識的主體。其次，古代文論是作為精神壓強與價值維度的存在。那種僅僅將古代文論看做一些理論范式乃至理論范疇、概念的存在，使古代文論的研究與“現代轉換”結果僅僅導致學術話語的增值與文化符號層面的擴展的做法，恰恰是低估了古代文論之于今天的意義。古代文論的現代研究與現代轉換，它的現代視境的取得，不僅僅是現代的文學理論研究又增加了一個方面的研究對象，也不僅僅是增加了我們的知識修養，它本身應該構成我們的現代生活與當下歷史經驗的相關物，在現代理論建構的文化選擇與文化政治中發揮一個觀念性中介作用。

(二)古代文論不僅僅是過去時代的思維體系，這里關系到的一個重要問題是理論與歷史的關系問題，或者說理論的歷史性的問題。人們設想一種理論構造與思維形式的超歷史性、對于歷史經驗的自足性，這在某種程度內是正確的，只不過，這種超歷史的自足性本身需要歷史地加以理解。人們往往過分低估了與今天距離久遠的那些“超歷史”的理論構造形式的歷史相關性，正如人們往往過分強調了今天的理論研究的歷史關聯與“歷史性”一樣。這一切反映的還是主體的思維中介的匱乏，表現了一種思維主體的缺場、不在場感。這時，作為思維的主體(是否還是思維的主體?)擁有的僅僅是一些稀薄的歷史記憶(這時它是健忘的)，與一些“感同身受”的主觀情緒(這時它是夸張的、反應過分激烈的)，而非能動的、普遍性的思維范疇：這里當然不是一個思維的“起源”問題。只有思維范疇，才是可以思維的，思維終究只是對于思維本身的思維，與思維自我中介的永無休止的狀態——黑格爾的本體論意義上的辯證思維機理至少在歷史性的思維學層次上是正確的。人們往往過分依賴了一個叫做“個體”的經驗與情感。無視思維的能動性、普遍性與客觀化要求，并非是一個可以原諒的偶然的個性上的錯誤，而是對于思維的基本品質的侵害。更不用說，這種依賴有時被當成是一種優點和才華的體現了。只有經歷一種將經驗自我普遍化與客觀化的痛苦過程，才能完成思維機制與思維主體確立的關鍵程序：當主體將自己作為自己的客體時，思維主體性才確立了起來。通過思維主體的中介，理論思維與歷史是一種相互生產、相互規定的東西。面對那種過度夸張歷史情境的規約性的“歷史決定論”來說，需要強調的是理論思維的能動性與普遍客觀性，而對于理論范式的超歷史幻覺，則需要著重提出歷史經驗對于理論的思維形式的規定意義。當代進行的“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總的來說體現著一種非歷史化傾向：一方面，過度強調了古代文論思維范式對于今天文學理論建設超歷史地介入與規范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對于歷史的形式化認識與接納，也體現了一種歷史經驗與歷史意識的空洞性，與對于古代文論所包含的更深層的精神價值內涵的漠視。因此，強調古代文論在思維形式層面上對于今天的外在性，使它恰恰從歷史經驗的層次上，與今天建立起了一種更加內在的相關性：不是從理論結構與思想范式的思維形式、更不是概念范疇的層次上進行現代對接，而是從生存本體論與生活世界的價值體系的層面上支持今天的文學理論思維。在包括當下理論建構在內的思維與歷史的相互生產進程中，一種歷史經驗的連續性與價值融通比思維形式上的對接、嫁接更為重要也更為可行。在此前提下，再來考慮思維機制與理論范式的參照與類比意義——在這個層面上僅僅是“參照”與“類比”而非現代對接，那才是比較適當有效的。這也就是說，進入作為思維主體的我們的理論視野的應該是頭足倒置的古代文論：是歷史經驗與其所包含精神價值內容規定下的理論思維范式而不是相反。而能夠實現這種“頭足倒置”的過程的，只能是強大的、富有歷史感的理論思維主體：只有古代文論研究者真正從一個經驗的、情感的個體確立為一個理論思維的主體，才能從古人的思維范式的思想奴隸地位中解放出來，以強有力的現實思維去溶解古代文論思維形式表面上的自足性與超歷史性，同時尋繹其與歷史經驗之間的因果關聯。

(三)這又對于今天的文學理論提出了要求。可以說，古代文論在多大程度上對于今天的文學理論建設具有意義，取決于今天的理論思維的進展與層次。而今天的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之所以不盡人意，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今天的文學理論思維水準的限制。在當代中國文學理論領域，一方面，在經歷了新時期以前的貧瘠與“標準化”階段之后，在西方新潮理論的層出不窮地涌入過程中，一種“范式”論的相對主義的思考方式流行：面對大批的“范式”茫然失措、無從抉擇，那正是真理向度缺席、理論思維主體不在場的反映。“范式”是真理求索的結果而不是原因，“范式”的意義，正在于它的引領人們迫近真理的思想透視力與啟人心智的思維智慧，而不是一上來就甘以“范式”自居的思想與拿來主義的思維懶漢作風。文學理論建構需要以強大的、現實的理論思維成為“范式”的主體，黑格爾說過，沒有誰可以代替我們自己的思維，然而，如果我們自己不思維、放棄思維，就只能成為“范式”的思想奴隸。擺在理論思維面前的，如果還只是一大堆的可以取用或無從抉擇的“觀點”、“觀念”、“資源”、“范式”，那么這只能說明，這還僅僅停留于思維程序之外，還沒有真正進入理論思維進程。另一方面，當代中國的文學理論思維，可能與民族思維傳統有關系，太喜歡粘滯于經驗與常識的層面上以自然化的思維方式展開，但卻又失去了古典思維傳統中的那份詩化的靈性與穿透力，可能被標準化的觀念體系規約了太長的時間，太習慣于在平均化了的觀念層次上打轉。因此，在當下文學理論的建構中，受某種西方的流行理論模型影響，將其鋒銳的理論激發力量磨平為平庸的常識，并用它來組織陳陳相因的知識材料部件、像搭積木一樣重搭一個造型者多，而能就這種理論模型本身通過深沉的理論反思，在與本土經驗和歷史傳統的關聯性上將其升華為一種整體出新的、嚴密的理論構造的則很少。這樣，在人們期待中國古代文論的傳統給予今天的文學理論建設以思想支持與智慧啟迪的時候，應該特別引起重視的一個問題是今天的文學理論建設的深廣推進與主體性自覺，它不僅是傳統的呈現與意義的實現場所，而且也是立足當下歷史經驗的思維主體性確立的內中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