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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雪峰性格對其一生的影響

2007-01-01 00:00:00
粵海風 2007年4期

長期以來,每每提及馮雪峰所遭受的不公,幾乎所有的人在為其鳴不平的同時,極少提及一個事實,這就是由于馮雪峰自身難以克服的致命弱點所決定的:性格之孤傲與倔強,關鍵時刻令人無法理喻不計后果的我行我素等等,這也是導致他人生大起大落的一個相當重要的因素。

對此,可以從長期以來人們久論不衰的兩個話題來加以辨析。

第一個話題,是他和周揚的關系。

眾所周知,周揚是馮雪峰一手帶出來的。當年,周揚自日本回到上海,是馮雪峰為他恢復了黨的關系,繼而又介紹他參加了左聯,并讓他接替自己擔任左聯的黨團書記。按理說,周揚連感激都來不及哩,但后來兩人的結怨如此之深,令人瞠目結舌。

問題發生在1936年的春夏之間,馮雪峰作為黨中央特派員從陜北來到上海。盡管在臨行前,黨中央總書記張聞天有“到上海后,務必先找魯迅、茅盾等,了解一下情況后再找黨員和地下組織”的指示。按理說,在他很快同魯迅、茅盾和救國會領袖溝通后,就應當迅速安排時間同盼黨心切的周揚們聯系上才對,可是馮雪峰并沒有及時著手做這項工作。正是由于他沒有及時同周揚聯系,自然更談不上他怎樣向周揚解釋中央要他一到上海先找魯迅的指示了。接著他又引發并加劇了兩個口號之爭。正如周揚晚年在同榮天玙等人談話中強調的那樣:

……到了1935年,上海地下黨的組織遭到敵人的破壞,我們又失去了和中央的聯系,整天焦急地尋找黨的關系,又四處逃避敵人的圍捕。1936年,雪峰以中央黨代表的身份從延安回來。我們聽到這消息,非常高興。可是雪峰卻不與我們見面,徑直找了胡風與魯迅先生,隨后又引發了兩個口號的爭論,招呼也不跟我們打一句。一時間,謠言四起,說什么的都有。你們想想,我當時遭受的壓力有多大。……[1]

周揚在這里說的是心里話,也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馮雪峰當時這一連串的舉止,先是導致了比魯迅、胡風處境還要困難的周揚他們的誤解和不滿,接著引發的兩個口號之爭(也許過后意識到了過火,面對周揚們怒氣沖沖的反擊,馮雪峰讓胡風保持了沉默,但為時已晚),把他與周揚之間產生的隔閡推向了難以彌補的境地。

馮雪峰是肩負著黨中央重大使命來到上海的,而且還是中央紅軍抵達陜北后派出的首位欽差大臣。應當說,大敵當前,他首先要做的是加強革命陣營內部的團結,尤其是要做好周揚他們和魯迅之間的團結工作。當4月26日一見面時魯迅告狀也似地向他訴說“這兩年我給他們擺布的可以!”[2]時,馮雪峰如果能夠稍稍冷靜地思忖上幾個為什么:為什么會鬧到這個地步?魯迅說的這個話有沒有片面性?周揚他們固然有年少氣盛不尊重魯迅的地方,但是作為師者長者的魯迅又負有什么樣的責任呢?畢竟都是內部矛盾,有什么必要如此劍拔弩張?等等。按理說在聽到魯迅的訴說后,為團結計,馮雪峰應當迅速展開工作,并傾聽另一方面的意見弄清是非才對。可惜的是,馮雪峰當時并沒有這樣去做!人們看到的事實是:隨著時間日復一日的推移,他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最終發展到了無法調和的地步。

此時,也是極為重要的是,如果做好了周揚和胡風之間的調和、團結工作,向他們說明胡風文中所提的“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一口號,表達的正是魯迅的本意,那么絕不至于20年后胡風會如此這般陷入滅頂之災的泥沼。事實證明,在1955年震驚中外的胡風事件中,周揚起到了推波助瀾的決定性作用。而且,在其后的反右中,馮雪峰為此付出了更為昂貴的代價,他被定為“右派骨干分子”的主要罪名,卻是翻的歷史舊賬,叫做 “勾結胡風,蒙蔽魯迅,打擊周揚、夏衍,分裂左翼文藝界”。

現在,我們清楚了,“國防文學”口號的提出,是在上海地下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后,處在黑暗摸索中的周揚他們按照國際大環境尤其是蘇聯當時的文藝動向提出來的。周揚后來不止一次地這樣詮釋道:

1934年10月,我就寫過一篇文章介紹蘇聯提出保衛文學(即國防文學,也可譯為保衛文學)的口號,那時我們都是聽蘇聯的,受蘇聯的影響,看蘇聯的文藝動向,蘇聯怎樣提,我們就跟著做。[3]

然而,遺憾的是,馮雪峰仍然沒有作任何必要的調查,哪怕是給周揚他們一星半點的說明機會也行,相反,他只是根據魯迅、胡風的“強烈反對”意見,就得出了“國防文學”這個口號沒有階級立場和“忠實于王明投降主義路線,抗拒黨中央毛主席的正確路線”等先入為主的錯誤看法。不僅如此,在明知胡風“他當時是同周揚對立得很厲害的”(馮雪峰語)的情況下,他還指示胡風寫了《人民大眾向文學要求什么?》一文,正式提出了與“國防文學”對立的“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一口號。

對于馮雪峰此舉,巴金先生直到晚年仍“有個印象”,而且是一語中的。他在1974年10月13日給黃源的信中這樣寫道:“關于三十年代兩個口號的斗爭,……我有個印象:魯迅先生當時也并不十分相信胡風,倒是馮雪峰更相信胡風。……”[4]

馮雪峰同周揚見面的方式也極成問題。

馮雪峰是在相隔了相當一段時間后才同盼黨如盼娘心切的周揚見面的。然而,馮雪峰絲毫也不理解周揚的這種心情。他先是派聯絡員王學文帶去一個紙條約見,紙條上有兩句話給周揚極大的刺激和憤懣,直到晚年周揚仍耿耿于懷的兩句話:“周起應六成英語,小資產階級情緒。”這就是黨代表馮雪峰在分別三年后給周揚的見面禮!也許雪峰的這兩句話意在批評周揚不尊重魯迅不顧全大局,但此話的嘲諷性也是顯而易見的,同樣構成了對周揚人格的極不尊重,最終釀成了周揚“拂袖而走”的尷尬結局。周揚在晚年談及此事時指出:“黨代表分別了這么久,別的話不問,卻說我六成英語,我本來就是六成英語嘛!年少氣盛的我,當即加以拒絕,拂袖而走。從此以后,我和雪峰的關系弄得很僵。”[5]

這一僵,就僵了整整四十年!直到1975年周揚從秦城監獄放出來,去見重病纏身來日無幾的馮雪峰為止。為此,馮雪峰抱病寫下了他的人生的最后一道絕唱:《錦雞與麻雀》,以示對倆人持續了四十年的僵局的冰消雪融,更是表達了他和周揚對江青這一伙“麻雀”倒行逆施的嘲諷與憎惡。

第二個話題,是馮雪峰在1937年間同博古鬧翻,一氣之下回老家義烏鄉下寫小說的事。應當說,在1937年,尤其是“七七”全面抗戰爆發后,與國民黨聯合,建立抗日統一戰線,對于剛剛緩過一口氣的中共來說,不啻是一個明智的決策。這也是前一年底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時,中共所采取的說服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放蔣”的上策。我認為,馮雪峰與博古鬧翻后一氣跑回上海的行為,嚴格地說,這決非一個共產黨員的良性作為。誠如當時潘漢年對此所持的嚴厲批評:

雪峰這樣子不對,談判還未成功,怎么就說是投降呢?這是中央的事情,他是共產黨員,怎么能說跑就跑掉?組織紀律呢?他說再也不干了,他不干什么?不干共產黨嗎?![6]

其次,以回家鄉寫小說為由請遙遙無期的長假,根本不能成立。國難當頭,大敵當前,肩負著重大使命,你說請假就請假,而且是回家鄉寫小說,恐怕沒有哪位領導哪一級組織會同意他這么干。

其三,未經批準就私自跑回家鄉,更是錯上加錯。一個入黨十年的老黨員,一個經歷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紅軍老戰士,這么做法,實在難以使人理解。而且,作為一年前領銜黨中央使命來到上海的特派員,作為一個由黨中央直接任命的中共上海辦事處副主任,潘漢年不可能也沒有這個權力,可以批準或同意馮雪峰回家鄉寫小說。然而馮雪峰還是一意孤行地走了。這一走,釀成了他的終生大錯。

其四,對待周恩來、項英等領導人一再要他去新四軍的指令,馮雪峰也一再漠然置之。也許對早年一起共事過的項英,他有看法是正常的,也是可以保留的。但此時的項英(而且是根據他的兩位老朋友黃源和李一氓的提議作出的決定)的本意,同遠在武漢的周恩來的意見是一致的,完完全全出自于黨對一個老同志的關懷和愛護。

這又是一個錯,而且又是一個錯上加錯!

雪峰性格之倔,之烈,之不注意方式方法,之不計后果,直到建國初他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后依舊使然,包括他后來蒙冤被打成右派后,無望再從事以自己親身經歷過的紅軍長征為題材的革命文學作品創作,竟然一氣之下燒掉重寫的30余萬字《盧代之死》文稿。他的這種與眾不同的迥異性格,同當年在延安仗義執言向毛澤東提出營救他的蕭軍,既有相同之處,也存在著極大的不同。

同他一樣,蕭軍性格之剛烈,在同時代的作家中實屬罕見。而且同馮雪峰一樣,自己蒙冤處在逆境中,仍不忘真誠地關心、幫助別人,不做任何落井下石的事情,這一點也實屬難能可貴。但有一點不同:兩人對待逆境及其未來命運的認識和處置方法,有著本質上的不同,這也許是馮雪峰早期革命生涯中做過相當負責的領導工作,而蕭軍不曾做過有關。問題的實質在于蕭軍從來不曾有過“做官”的愿望,包括在延安毛澤東提議蕭軍“入黨、做官”,而被蕭軍以“怕管不住自己”為由拒絕了。這一點,馮雪峰就大不同了,所以有當所謂“上面”不讓他從事創作紅軍長征題材長篇小說的“意見”轉達后,他盛怒之下一把火燒掉延續了二十來年心血的珍貴作品。然而,燒掉文稿,不等于燒掉自己心中難以割舍的長征情結,燒掉,這表明著馮雪峰放棄抗爭,屈服于逆境,屈服于不公正的命運安排!與之恰恰相反的是,凡是與蕭軍有過接觸的人,也許有時會覺得性格剛烈的蕭軍面目“猙獰可怕”,但事后,或在過去了若干年后,你會覺得蕭軍這個人很可愛,甚至感到這位“野氣”頻頻(魯迅語)、赳赳武夫式的關東漢子倒是蠻有城府蠻有“修養”的。蕭軍比馮雪峰早十年被納入另類,而且還遭到了全東北范圍的清算和批判,而且是比馮雪峰還要可怕還要孤立的清算和批判。蕭軍那時是獨自一人承受,包括對其人身的侮辱和誣蔑,而十年后的馮雪峰僅僅是數十萬個遭受同樣命運的龐大群體中的一員(比起那些被判刑判勞教乃至發配北大荒、青海、新疆等邊遠地區農村勞動改造的眾多同類,留在北京留在原單位仍從事編輯工作且有正常收入的馮雪峰,恰要幸運得多)。但蕭軍對其身處的逆境,對這種不公平的命運嗤之以鼻,該吃飯的吃飯,該睡覺的睡覺,該寫作的寫作。你不讓我發表,我抗爭;抗爭沒有結果,我還要寫,還要抗爭,直至最終取得勝利。

在馮雪峰被打成右派后,他也并非沒有過對自己所處的惡劣境遇進行抗爭,雖然僅限于這么一次!那是他剛被打成右派后不久的某日深夜,與其相濡以沫大半生的夫人何愛玉突然病情加劇,住處離醫院既遠,夜半又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在一個個求助電話仿佛觸上堅冰之后,終于,被世態炎涼激怒了的他用顫抖著的手撥通了周總理的電話。很快,一輛轎車自中南海直駛馮宅,馮夫人得救了!然而三年后,當有人讓他中止《盧代之死》寫作的時候(附帶在這里說明一下:正是在這一年,在周總理的親切關懷和干預下,馮雪峰被首批摘去了右派帽子,次年又列席了全國政協會議),他為什么不能像三年前為挽救夫人生命那樣向總理訴訴衷腸,為什么不仿效當年蕭軍為出版《五月的礦山》上書總理并毛澤東?要知道,蕭軍此舉的成功,還是他給出的主意呢!筆者相信,周恩來、毛澤東不會不支持曾經跟隨他們經歷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老戰士進行長征題材作品的創作。而且,書一經寫成,說不定還是一個新的契機呢!何況,這個所謂“不適宜”的說法,僅僅是出自于老友邵荃麟的一個忖度,并不能說明這是來自毛澤東、周恩來或陸定一、周揚的權威定論——在整整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們仍然找不到跟最高方面有什么直接的聯系的證明。退一萬步講,即使確實有來自“上面”的指示,或者什么決定(在當時的氣候下,這種可能也是存在的),他又為什么非要燒毀《盧代之死》的文稿呢?有這個必要嗎?還有,當初人民文學出版社支部大會通過開除他出黨的決定后,他所作的“決議上所說的不符合事實,我從來不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希望,今后有一天,事實證明是這樣,我再回到黨內來”的表態,又該如何理解呢?勿容置疑,在一把火燒掉《盧代之死》文稿的同時,馮雪峰把自己的政治權利也給燒掉了。與此相反的是,我們注意到,當馮雪峰1962年要去廣西金田村太平天國發源地生活與考察的時候,周揚還專門同韋君宜等社領導打了招呼,要他們照顧好馮雪峰去廣西。[7]可悲的是,當邵荃麟的善意勸告剛一出口,馮雪峰就信了,不是一般的信,而是透入骨髓的信!于是,便出現了處在盛怒和絕望雙重擠壓中的馮雪峰將自己多年心血付之一炬的可悲舉止。在這里,我們見到的是一個處在逆境中喪失了任何免疫力戰斗力且不堪一擊的馮雪峰,幾十年來凸現在他身上的“倔”與“烈”,以及早年同魯迅交往時的那種“韌”性,消失得一干二凈。

談及馮雪峰和蕭軍從不對人落井下石,則是他們人格中最可貴的閃光點之一,也是幾十年來人所共知。如對胡風,面對1955年那場偉大領袖親自掛帥并督戰的“全國共討之”運動,當權威上級指令擔任中國作協負責人的馮雪峰寫批判胡風的重頭稿以示劃清界限時,馮雪峰卻保持了沉默,最終,一個字也沒寫——他不會不意識到,他此舉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兩年后,《人民日報》在頭版發布“馮雪峰是文藝界反黨分子”的特大新聞時,為其開列的“罪狀”之一,也是這則特大新聞的副標題之一,就是“胡風思想同路人”!另一“罪狀”,用同樣字體并列的副標題是:“丁(玲)陳(企霞)集團參加者”。后一“罪狀”的起源,則在于前兩年中國作協在反復批判丁、陳時,他同樣保持了沉默,同樣不與之劃清界限!相反,他還教丁玲在接受批判時“沒有的(罪狀)不要承認!”而論及蕭軍,其所作所為更是“超前”:當批判胡風已在全國范圍內成燎原之勢時,他這個早在七年前就被打倒的死老虎,照常去胡風家探望、撫慰。胡風被捕后,他又不止一次地在胡風住處所在的胡同附近轉悠,希望能在遇見梅志時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老友的情況。對于丁玲,在某些人恣意歪曲魯迅原話誣指丁玲“叛變投敵”時,蕭軍挺身而出,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親自詮釋魯迅本意,為丁玲討還清白。因之,蕭軍獲得的“報應”是:與丁玲緊緊捆綁在一起,接受《人民日報》和6.5億人的“再批判”!

一條道走到黑的“浙東人的耿直”脾氣,也在驅使著馮雪峰處世行事。連魯迅也改變不了他,并且常常向他“妥協”。馮雪峰心中自是清楚得很,早在前一年,由李希凡、藍翎兩位“小人物”掀起的近似上綱上線批評俞平伯老先生的紅學觀點(思想)的斗爭——實際上,最后演變成了同傳統紅學研究格格不入的非學術研討的政治漩渦:凡與兩位“小人物”持不同觀點的學者,包括那些在史學領域里上下求索浸淫了幾十年名副其實的學術權威,統統被斥之為“反馬克思主義”的另類。從毛澤東憤怒至極且直接針對所謂馮雪峰“壓制”兩個小人物“浸入資產階級泥潭里了。……是反馬克思主義的問題”的嚴重批注中,馮雪峰深深意識到:抗爭沒有用,妥協同樣無濟于事。即使他真的如同魯迅身邊的那個人一樣撰文大批特批胡風,他也是無法改變自己作為胡風同類這一最終命運的,只不過時間早晚而已——這要視最高方面的戰略部署而定。更何況,他馮雪峰生來就是一個從不人云亦云隨風漂流及落井下石的浙東漢子。

在胡風及其“同伙”被徹底打倒兩年之后,馮雪峰同樣遭遇了滅頂之災。

有關馮雪峰性格之倔、烈,建國初在他手下于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的許覺民先生后來這樣回憶道:

此時我得一印象,在這樣的場合,雪峰的焦躁、激動、易怒的性情就會隨著爆發出來,他說話的那種使人可怕的神態,會上的人一個個眼瞪瞪地看著他,似乎覺得有些異樣。我得的另一個印象是,周揚的平靜,他采取了退讓的辦法,本來這件事是容易引起爭論的,為了使矛盾不致激化,依順了雪峰。在周揚當時所處的位置上,這一態度不失為是明智的。而且自此后我發現,“人文社”的工作,周揚從不過問。“人文社”設在文化部的大院內,與文化部近在咫尺,周揚也從未過來看看。以后馮雪峰主編《文藝報》,并任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周揚是中宣部副部長,是主管文藝的,在那一段時間內,他對作協和《文藝報》的工作很少過問。周揚那回避的做法,原想是避開可能出現的矛盾,但是隔閡卻無法得到消解。[8]

馮雪峰從來不曾甘心自己久居委屈求全的弱勢地位,他也不是這樣的人。1945年在重慶,當他興致勃勃地去見毛澤東的時候,他最企盼解決的也是他向毛澤東當面提出的一個問題:今后自己干什么?而剛才還在以溢美語言極力褒揚他的《鄉風和市風》、《真實之歌》兩部詩集的毛澤東,回答竟是如此之不咸不淡:“你還是做你的本行吧!”[9]為此,他的情緒一下跌落千丈。建國初他就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后向老友胡愈之發的一大通牢騷,又一次證實了這一點。后來,及至到了1958年3月的某一日,這個令他至死都無法瞑目的滅頂之災日子,在表決開除他出黨的支部大會上,他竟然會極其荒唐地舉起右手,表示“擁護”這一以莫須有罪名形成的決議(這同他21年前在南京就黨中央重大決策不惜與博古鬧翻拂袖而去的氣壯場景,形成何等鮮明的反差)。爾后,在會議結束時,他又鬼使神差地來了一通“支部書記同志!決議上說的不符合事實,我從來不反黨反社會主義,但我服從決議。……”的表態。

在馮雪峰身上,我們看到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哀,莫大的悲哀!

盡管在報紙上、廣播中,批馮的聲勢是那樣的鋪天蓋地,但在老一代文藝工作者中,除周揚、夏衍等少數幾個在30年代與之結下梁子的人,幾乎沒有哪一個正直的作家會相信馮雪峰淪為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如著名作家杜鵬程在其撰寫的《回憶雪峰同志》一文中,真實地追記了他和他的鄉黨柳青當時的心情:

記得“反右派”斗爭的后期,我和柳青同志奉命去北京開會……大會上宣布了馮雪峰等同志的“反黨罪行”……我集中全力聽他們宣讀的雪峰同志的“反黨罪行”,其荒謬可笑,使人難以想象……會后,我和柳青同志回到和平飯店。我一聲不吭,躺在床上。柳青同志氣得臉色發青,他嘴唇抖動著說道:“怎么能這樣毀滅自己的同志!中國參加過長征的作家,一共有幾個嘛!全國解放后不久,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蘇聯時,雪峰同志是我們的團長。他為人正直,嫉惡如仇,深受我們大家尊敬。”[10]

外界的反映如此,而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內部,在經過一輪又一輪上級強令組織的批判、斗爭之后,仍然有不少人“執迷不悟”地為他們的社長鳴冤叫屈。1957年8月12日,由于人民文學出版社批馮的火力遠遠跟不上主戰場的中國作協,從文化部特地派來一位副部長作動員報告并督戰,正式“宣布對馮雪峰進行斗爭”。但人們還是無法同馮雪峰劃清界線。當日社里奉命而寫的《對馮的問題之反映》指出:

但仍有一些同志在態度上有保留,如×××(團員)說:很痛心,馮在任何地方都叫人同情;×××說:馮在生活作風上不像××一樣腐化墮落,這點可貴……×××(團員)說:馮對革命貢獻是大的,比周揚對人民有功,所以對周揚不服,并反對周在文藝界的領導,他犯錯誤原因在此,同時也不能因為他犯錯誤,就認為他的文藝思想全部錯了;有些小青年仍覺得想不通,他生活作風很好,怎能如此?×××(團員)認為馮是錯了,但×部長說得好,要獨立思考,不要隨大流;×××(黨員)說,馮在整風中貫徹了大鳴大放的方針,說的話至少是符合了我的思想情況……[11]

馮雪峰活了73歲,不可謂之短壽,然而,自1937年到1976年逝世的這四十年,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也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劇。四十年間,他的性情從早期的豪邁、果斷而逐漸變成焦躁和易怒,繼而在無盡的政治漩渦中表現為憂郁和痛楚,最終,在難以擺脫的精神折磨中,“過早”地離世而去。

[1][3][5]榮天嶼:《錦雞互贈美麗的羽毛》,刊2003年2期《新文學史料》。

[2]馮雪峰:《在魯迅博物館的談話》(1972年2月25日)刊《魯迅研究資料》第一輯,文物出版社1976年10月出版。

[4]《巴金書信集》347頁。

[6]胡愈之:《我所知道的馮雪峰》,《馮雪峰紀念集》13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6月出版。

[7]韋君宜:《紀念馮雪峰同志》,刊1979年11月21日《光明日報》。

[8]許覺民:《閱讀馮雪峰》,刊2003年2期《新文學史料》。

[9]曉風整理:《胡風訪談錄》,刊2003年2期《新文學史料》。

[10]杜鵬程:《回憶雪峰同志》,刊1979年11期《延河》。

[11]史索、萬家驥:《在政治大批判旋渦中的馮雪峰》,見《名人與冤案二》一書178頁,群眾出版社1998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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