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某個日子,就會有一兩個舊友打個電話,沒有別的事情也沒有多余的意思,就是提醒今天這個日子。或許它只是一個紀念,一個溫和的抗議形式,一個失敗者的記憶,卻是人們之間沉默的交流。盡管電話中沉默的內容是難以述說的,但電話交流本身所傳達的是彼此的信任,和對未來的信任。有時候,我們相信這個日子所紀念的事件是未來的事件,而不僅是一個過去的事件,這個事件有一個未來時。打電話的人著眼于將會發生的事情。被紀念的日子只是未來的一個雛形,這個事件的真正意義也許還會重演。然而隨著時世變遷,這個日子似乎在成為過去。還會有電話,這個電話僅僅表達了他這樣的信賴:他知道這個日子的記憶和經驗能夠與我分享。一年中的其他日子已經完全私人化了,每個人都在忙于自己的事情,但這個日子可以與某個人分享,從而分享希望、憤怒、悲哀。這個日子具有我們之間的共享性,但后來它只是證明我們的記憶。有些日子常常是歷史謊言的忌日。如果能夠從日歷上撕掉這一頁,也許早就這么做了。它像是一個對誰都不光彩的傷疤,在時間中赤裸裸的,產生著歷史的荒涼,令一些人悲憤,一些人難堪,更多的情況下是無可奈何。
然而這些日子所紀念的公共事件正在淡化,就像這個社會的基本道德那樣正在淡化。在許多層面和許多事情上,道德或道義對社會生活進程的干預能力在減弱,它只是在諸如救助失學兒童的個別案例中顯示道德良知的一息尚存。許多情況下這些日子的記憶被有意無意地抹去,或者被其他敘述所歪曲,在社會層面上沒有獲得它的出生證,就像公共社會里的一個沒有被認可的異己者。但對社會歷史來說,它仍然是一個值得記住的日子,不論我們現在過得如何,這些日子或提醒我們沒有實現的夢想,或提醒我們曾經的失敗和屈辱以及它小心地被遮掩起來的狀況。也許我們現在的每一天,都是這個節日的變形,都有它的影子,正因為這一天還沒有成為紀念日。
許多年流逝之后,我們如此的生活已經抹去了這些日子的清晰的意義,我們具有同謀的生活,我們的無能為力和無可奈何的處世策略,我們因此所分享的利益,已經耗盡了它的道德內涵。假使獲得了出生證,它所能夠產生的意義也不會是道德力量方面的了。我們如此的生活已經使這些個日子產生某種空洞,其最終成為一個紀念日只是填充了另外一個空洞。連相互打電話這樣簡捷的紀念儀式也無法保持我們與它的道德維系。事實上,隨著流光的沖刷,這個日期已經不用那么懼怕了。其中的道德熱情和道義蘊藉早已開始消散蒸發。也許只有到這個日期徹底空洞化時,它才能獲得一個道德蒼白的節日面孔。我們的歷史就這樣產生了它的節日,而這些節日的變形記就這樣重新塑造了歷史。
每年似乎都有許多貌似公共的紀念日,翻開日歷可以看見許多以紅字標記的日子。除了農歷的節氣之外,一個民族有遠遠近近的那些值得紀念的日子。有吉日良辰與兇日險時,以赫西俄德的話說,有些日子就像親娘,有些日子如同繼母。這些紀念日與歷史的某些特別時刻、事件和特殊人物有關,比如某些英雄或領袖的誕辰和忌日,這些日子更與群體的命運有關,這些被清晰標記的日子是苦難日、恥辱日,也有勝利日和尊嚴恢復的日子。紀念日是對它所紀念的事件的儀式化的重演。它是一個民族歷史情節劇中的轉折點。然而,如果一個民族能夠擁有這樣的日歷仍然是一種幸運。事實上人們會發現他們手中的日歷是異己的,那些紅色符號標記的紀念日與他們這個群體的悲哀與歡樂并非完全有關,他們的屈辱與尊嚴都沒有達到紀念日的“歷史高度”。
許多日子標記著權力階級的光榮,統治者們把自己的傳記變成一個民族的歷史書寫,把自己的傳記記憶變成一個國家的集體記憶。在這樣的記憶中,即使那些記錄它們所遭遇苦難的日子也已經轉化為榮耀,轉換為權力合法性的注釋。就像天方夜譚中水手辛巴達所講述的全部歷險和他所經受的全部磨難,都轉變為他巨大財富的神圣合法性的論證。辛巴達的宮殿燈火通明,他邀請了全城的貴族在品嘗美酒的同時聽他講述他的歷險故事,既非出于好客亦非出于娛樂,而是為他的權利與財富舉行神圣的典禮,為此他特別邀請了一個下人、一個貧窮的挑夫來充當聽眾,并且每天給他一百金幣,以消除下人對他財富與權利的怨恨,并且更重要的是要把這個下人變成他的傳奇故事的底層傳播者,變成權利的信徒。權力者以盛大的慶典、排場的儀式來紀念歷史上的某一天,其奢侈程度當然要配得上其光榮的犧牲和權力譜系的輝煌。并要全體民眾充當這個慶祝儀式的旁觀者,甚至希望喚起他們熱情的參與者的幻覺。就像希望喚起這些無權者分享權力的幻覺以滿足意識形態的需要。
紀念日重復地排列在每一年的日歷上,歷史上這些日子被置于同時性的序列之中。無論數十年還是數百年甚至千年前的日子,人們每年都要重新經歷一次;無論是苦難、屈辱還是尊嚴榮耀,我們每年都要重新經歷它,重新體驗和感受它;無論是失敗還是英雄業績,人們在每年一度的慶典日或紀念日,以儀式的方式再次經驗它。這是人類歷史的構成方式,也是人類價值的維護。紀念日或慶典日既是對過去的追憶,也是對現在與歷史淵源的再次確認。這是人類的偉大創造,除了講故事之外,紀念日和慶典日是敘述人類歷史的戲劇化的方式。在某種意義上,節日本身就是一個偉大的戲劇,一種儀式化的戲劇。就像真正的戲劇那樣,帶有準宗教的民眾儀式的性質。在紀念日和慶典日這幕公民戲劇中,使得他的同胞再次共同經歷他們歷史中的關鍵時刻和重要事件,再次共同經歷苦難、尊嚴、屈辱,再次感受他們的共同的源泉,共同的經驗與記憶,再次喚醒共同體的感受。紀念日創造和維護了共同體,創造了經驗的分享——無論他們在現實中是多么的不平等,在紀念日的意義上,比之他們共同經歷的苦難、共同的恥辱和共同的奮爭,比之偉大的勝利尤其民族尊嚴的恢復時刻,現今一切利益上的不平等、雞毛蒜皮的分配不公、以及他們的社會等級差異顯得多么微不足道——紀念日具有巨大的政治功能,紀念日與慶典日所具有的節日慶祝意味,以及節日的狂歡性,彌合了分歧與沖突,創造了偉大的經驗共同體,創造了社會團結。紀念日或慶典日是政治儀式和民間集會狂歡的結合部。因此,紀念日和慶典日不僅是對一個民族的歷史的敘述、重演,還具有極為現實的社會功能。它的節日氛圍使人人平等地分享歡樂,分享共同的經驗與記憶,這和利益個人化的社會日常現實形成了多么巨大的反差。沒有統治者不懂得利用這些紀念日的政治意義,以彌補權利合法性之不足,也可以彌補社會生活意義之匱乏。節日或慶典本身還具有顯示富強、富足之特征。紀念日是一個敘述,也是一個演示,而且意義資源豐富。
沒有節日就沒有時間,沒有紀念日和慶典日就沒有一個民族的歷史,然而不同的紀念日或慶典日形成了不同的歷史敘述。它們演示了不同的歷史場景。或者說它們顯現了不同的歷史經驗與歷史記憶。
任何這類慶典儀式上不可缺少人民,如果沒有人民群眾,盛大節日的快樂氣氛就會蕩然無存。然而人民有時會從熱情的參與者變成冷漠的旁觀角色。我們常常看到的是,勝利者打敗了先前的統治者,然而它繼承了前任統治者的全部統治遺產。勝利的始終都是權力階級。而這些節日慶典只是被統治階級向統治階級移情的儀式,并且最終要求他們用“歷史記憶”取代或者抹去他們的自傳記憶。
由于權力的禁忌,不只是某個特殊紀念日沒有給予出生證,不只是這個日子所象征的貢獻犧牲與磨難沒有進入歷史記憶,沒有成為合法的精神遺產,長達多年的戰爭苦難和長達數十年的悲慘生活也沒有形成合法的和公開的集體記憶。從我們孩子時代起,在紀念抗日戰爭結束的周年紀念儀式中,我們看到的曾經只是唱歌跳舞,是歌舞升平的晚會,只慶祝自己的“勝利”,只講述與政權的光輝歷史有關的個別“戰斗”,甚至以小人書、小說、電影、電視劇敘述那些人人耳熟能詳的業績。結果我們以前所看到的抗日戰爭的文化記憶就是快樂的“地道戰”、“地雷戰”和“鐵道游擊隊”等,人民過節一般地就打敗了日本侵略軍。這些幾乎帶有喜劇性的文學藝術的戰爭敘事滲透了意識形態的編撰與想象,可是如此形成的戰爭記憶不僅抹去了日本侵略者的兇殘野蠻,也抹去了下一代人對前代人在戰爭中所飽受的苦難與凌辱的記憶。日本侵略者的兇殘行徑和人民所遭受的悲慘蹂躪都被這樣的紀念和敘述所掩飾了,更不用說進行必要的歷史反思。權力的歷史敘事不是為了真實的民族記憶,而是為了明顯的意識形態功能,作為虛假意識意義上的意識形態,不可能建立在求真的歷史記憶和集體經驗上,意識形態是實施遺忘的方式。然而在它這樣做的時候,對民族記憶實施有組織的遺忘之時,道德的根基也就被瓦解了。這難道不是侵略者不道歉的一個隱秘原因?
權力的敘事不是為了敘述歷史,不是為了保持一個民族的真實的集體記憶和集體經驗,相反,真實的集體記憶和經驗對權力的自我保持是一種相反的力量。權力敘述是宣傳而不是敘述歷史,其本身具有非歷史性和非經驗性。許多本該被一個社會或一個民族記憶的尊嚴、苦難與恥辱,卻由于意識形態的忌諱等原因進入了遺忘。那些構成一個社會的集體記憶和集體經驗的事件與日子,被某些禁忌所避諱,最終沒有能夠成為人們的記憶與經驗。它們被這個社會中的少數人,通常是邊緣化的人所保持,成為他們的異端思想的一個來源。幸好,對戰爭還有民間記憶,民間的老人們在意識形態的戰爭敘事之外從沒有停止過對他們所親歷事件的講述,無論他們怎樣接受了意識形態的教化,他們的苦難記憶就像他們身上的傷痕一樣不易消失。但是他們沒有合法的紀念方式,沒有可以自由傳播的敘事形式,更沒有盛大的慶典儀式。所幸我們已經開始看到了問題的改善,在一代親歷事件的人行將遠逝之時,民族記憶得到某些尊重,時至今日更加求真的歷史敘述已經不是追認失敗者的權利合法性的問題,而是涉及一個民族的道德基礎的恢復。
如果一個社會失去了可以共享的節日,那就是說他們之間已經失去了共同的歷史,共同的記憶和共享的經驗。盡管有這些相對于接近真實歷史的社會記憶,歷史重構的實踐仍然是可能的,這種歷史重構可以在主要方面從社會群體的記憶獲得指導性動力,也可以顯著地塑造他們的記憶。征服者和勝利者會以各種各樣的手段重新組織人們的記憶,當一個民族剝奪另一個(弱小)民族的民族意識時,當一個以暴力取得政權的集團要取得其權力合法性時,它也會使用“有組織忘卻”的方法。極端的情況是,“當國家機器被系統地用來剝奪其公民的記憶時,——所有極權主義都有這樣的行為方式;極權統治剝奪臣民的記憶之日,便是他們受精神奴役之時。在極權統治下,可怕的不僅在于侵犯人的尊嚴,而且還在于這樣的恐懼:可能再也不會有人真實地見證過去。奧威爾召喚一種形式的政府,其敏銳性尤其在于對此集體健忘狀態的領悟——市民反對國家權力的斗爭,是他們的記憶反抗強迫性忘記的斗爭;他們一開始就制定了目標,不僅要拯救他們自己,還要活下來為后代做見證人,要成為無情的記錄者:索爾仁尼琴和維塞爾的名字一定代表了很多人。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們站在對立面寫歷史,不是唯一的關于歷史重構的紀實實踐;但是恰恰因為如此,它保存了其聲音本可能會被忘記的那些社會群體的記憶。”
當代優秀的作家寧肯在他的小說《沉默之門》中以寓言化的形式見證了“有組織忘卻”的另外一種創造:“記憶刪除”方式和“集體電療”。他在小說中寫到:“按此原理,所謂精神治療某種意義就是對過往記憶的刪除。電療無疑是最干凈徹底的方法,大量腦細胞死亡的同時也是記憶的死亡。不過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因為事實上記憶是刪除不掉的。倘若真的刪除了那只能說是事故。事實是刪除的不是記憶,而是記憶中的情感與聲音,這有點類似通常海邊漁民的風干工作,也就是說電擊之后,你的記憶還在,但水分全失。因為刪除了記憶中的情感與聲音人們以為就刪除了記憶,不是這樣。你仍可以回憶過去,但似乎與自己無關,或者像另一個人的記憶。”你親歷的經驗和記憶難以刪除,但是能夠刪除其記憶與經驗中的“情感與聲音”,將其“水分”進行“風干”。寧肯所敘述的這家精神病醫院具有廣泛的社會性,而其風干記憶的電療,也就是意識形態刪除記憶中的情感與聲音的功能:“電療當然不是一項懲罰措施,其科學性不容置疑,任何患者經過電療處理之后都會安安靜靜,整齊劃一。”趕上節假日、重要會議或上級主管檢查工作,病院立即“上上下下行動起來,大掃除,檢查安全隱患,防火防盜,同樣一次集體電療是免不了的。如同大掃除之后病院上下整潔井然有序,病房也會安靜許多天”。當然,即使他們高聲念著整齊劃一的固定搭配的語言,他們也已經進入了“沉默之門”。
弗洛伊德從一開始就表明,為了阻止重復,只有抽象的(毫無情感的)回憶是不夠的,構成一般的概念,甚至再現被壓抑事件的全部特殊性,也是不夠的,為了在認識與抵制之間,在再現與障礙之間建立活的聯系,有必要在記憶所在的地方尋求記憶,直接置身于過去。因此,我們不能僅僅通過簡單記憶而痊愈,正如我們不僅僅由于失憶而患病一樣。正如德勒茲所說:這里,如在別處一樣,恢復意識并不重要。促使痊愈發生——或不發生——的更具表演性和戲劇性的運作有一個名稱:轉換。轉換仍然是重復,主要是重復。如果重復使我們患病,它也使我們痊愈;如果重復束縛我們、毀滅我們,它也解放我們。在這兩種情況下,它的“魔鬼”力量得到了檢驗。一切治療都是駛向重復之海底的旅行。在這個意義上,重復自身構成了我們的疾病與健康、我們的喪失與得救的選擇性游戲。
劉易斯#8226;科塞引用匈牙利作家捷爾吉#8226;康拉德說,后者的三句意味深長的話概括了當代東歐知識分子所面臨的困境、痛苦和磨難:“今天,只有持不同政見者還保持著連續的情感。其他人則必須將記憶抹掉;他們不允許自己保持記憶——許多人熱衷于失去記憶。”然而我懷疑,在今天,東歐的持不同政見者如做了總統的哈維爾或者榮歸故里并據說做起傳播公司的索爾仁尼琴是否還能夠保持“連續性的情感”或自我認知的連續性?那些被迫抹去記憶的人也許還有救,現在更難以恢復的是我們熱衷于失去記憶,為了不再遭受記憶的打擾,為了不讓自己陷于精神分裂,我們讓自己不再注目于那些讓人感受到恥辱和羞愧的經驗,是啊,如果一個人總是矚目于那些讓良知(良知!在計算機的大量詞庫里竟然沒有這個詞。每次你都要重新把它組織起來,然后它又消失了。這臺機器對良知這個詞的記憶是多么短暫!)感到顫栗不安的脆弱的和消失的生命,他將從哪里獲得勇氣繼續生存?
然而社會的未來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歷史也不是一個純粹被神秘的力量所支配的玩偶。我們自身就是時間的容器,我們身上就儲藏著這個未來。一代人會把遺忘、沉默和冷漠傳遞給以后的人們,也能夠在自我認知的困難行為中使記憶和話語康復。如果我們一直生活在一個悲哀的節日的變形記里,我們有什么理由期望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