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低桂子愁,愴立楚江頭。
寄意東流水,心香到海陬。
這是1991年7月底于武昌桂子山涂成悼念金公(這是我們對金先生的慣稱)的小詩。然而,金公仙逝的消息,遲至一個月后我才從友人函中得悉。
一生能與金公三次同單位的人恐怕不多,我算是三生有幸了。
初識金公是在中山大學歷史系。那時我們之間的關系是徒具師生名譽,乏有師生內涵。
我于1972年金秋8月踏入康樂園,為歷史系首屆“工農兵”。在那個“歲月崢嶸”的年代,能夠獲取深造機會的人,可說是超乎“百里挑一”的“幸運”了。入得校園來,睜眼不乏“上大學、管大學、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加強無產階級專政,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巨幅橫標,開會、報告、上課、討論,滿耳充斥著“教育要革命”、“批林”、“批孔”的戰斗話題。平心而論,對我這樣一位窮鄉的泥腿子、祖宗三代沒有一名當過生產隊長以上大官、一個從教師(民辦)再到學生(公費)之角色大轉換的人而言,出入蘭臺,可謂千載難逢!我們對老教授都懷有一種羨慕感和敬畏感。當年的歷史系,我們每每引以為豪的是她是中大教授最多的一個部門。如雷貫耳者有辭世的陳寅恪、岑仲勉、梁方仲等先生,活躍于教壇的有劉節、戴裔煊、董家遵、梁釗韜、何肇發、端術正、陳錫祺、蔣相澤等教授,金公算是最年輕的一位,年方五十出頭。那時,金公剛從“干校”回來,編制在系里的東南亞研究室,室里的老師沒有授課的任務,與我們“距離”較遠——偶爾謀得一面,除了問好和點頭的份兒,剩下的就只有尊崇和神往了。
求知欲與獵奇心,驅使著我們四出捕捉新聞,好不安分!飯后茶余間,同學們常將耳聞目睹的第一手“情報”適時發布,然后七嘴八舌地展開討論、求證。金教授給我們的表征印象最深:走路看書,手不釋卷,高度近視,書遮著臉;話音帶沙,伴有手勢,話語輕和,經常點頭;精通外語,經歷不凡;為人謙恭,從不賣弄。金教授是在香港讀的小學、中學和大學,小學考初中時,英語考了全港第一,系統地接受過“西式”教育;得許地山、陳寅恪等史學大師之真傳;當過歷史系主任。有一“傳聞”經常被提起:“文革”前,有一次學校派車送金教授到市里開會,正巧遇L新司機,不識路。他一上車就顧著看書,問他是否往前開,似是在作點頭狀,如是問了老半天,他還是“點頭”。司機憋著一肚子氣,又不便發火,最后把車開回了學校。教授下得車來,始知無功兜了一圈,欲看表,已見成群結隊的學生往飯堂的方向趕著路,便從容地對司機說:“今天去不成了,你的任務也完成了。回家吧!”雖是逸事一樁,但金公讀書之癡迷忘我情狀,以及手不釋卷的鉆研精神,令我們感佩不已且終生難忘。
第二次與金公同單位是廣東省委理論工作小組。其時,這個機構是常設的,我和金公的工作是固定的,“身份”都是臨時的。
1975年8月,我被分配到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翌年,單位領導應省委指令,把我抽調到廣東省理論工作小組,安排在省委指導農村理論學習的《輔導員》雜志當編輯。金公已于1973年從中山大學抽調到理論工作小組來,任歷史組組長,主要負責組織編寫《簡明中國通史》。同在省委黨校24幢辦公(現已拆除),同在一個教工飯堂用餐。那時候,食品緊缺,豬肉、魚等肉食定量供應(每月每人2市斤肉、1市斤魚),黨校飯堂餐餐有肉食,又不用交“肉票”,開完會,大家都樂得吃完飯才同家,美滋滋的。
話說“同事”,因分工不同,平時工作各就各位,互不相干。“編輯組”須經常外出跑稿,“歷史組”即相對“穩定”,可在家“閉門造車”,但是每周規定的政治學習、傳達文件時間,大家都是必須回來的。金公每會必作記錄,態度十分認真;發言言之有物,時常引經據典。有一次,會議討論一個中央文件的精神,大家正為其出臺的歷史背景爭辯不休,金公將筆記本一翻,便把日期查了出來,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清晰明了了,金公博聞強記的治學態度,令同仁肅然起敬。這一件事,對我啟迪至深。“有樣學樣”。從此,我也學著與會做筆記,漸成習慣,至今不輟,終身受用;同時還勉勵研究生以金公為典范:聰明出于勤奮,“功夫不負有心人”。
我的編制不在歷史組,緣卻結于歷史組。在那里,除了母校的老師和敝所的同事外,還有新交的青年朋友,如鐘淦泉、李卓樞、畢應勝、程耀明等來自“基層”(東莞虎門、中山、花縣、廣州黃埔)的“工農兵”“寫手”。他們住在黨校25幢(現已拆除)。我們這些“王老五”,無牽無掛,聚敘一起,閑聊的話題,主要是學習歷史和人生哲學,更多的是歷史,且興趣無窮——經過“文革”的洗煉,我們對知識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渴求。從他們那里也獲得金公的一些故事。記憶猶新者,金公時時以自己的治學體會告誡他們:中國史研究,尤其是中國近現代史的研究,只有置于世界的大范圍下審視,結論才能深刻;還要站在時代的潮頭和學術的前沿,立意才能高遠。
一次,得鐘淦泉先生通風報信,我有幸旁聽了歷史組關于太平天國的專題學術討論。會后,金公對我這位不速之客特別關照。他對我說,你對近代史研究有興趣,這很好。歷史的發展是紛繁復雜的,史學必須尊重客觀,在充分把握史料(重要的是辨偽)的基礎上進行審慎的論證,文章始有底氣,站得住腳。史學工作者,須學會融會貫通,既要有廣博的知識,又要具前沿目光,要看到學科內部諸要素的聯系,還要顧及學科與學科之間、中國與世界之間的互動,知己知彼,由表及里,才能尋求學術突破,臻于建樹。又說,中國近代史的研究,興起于50年代,相對于古代史來說,起步較晚,卻大有可為。廣東是中國近代重大政治運動的發源地和重要歷史舞臺,很多領袖人物在這里產生、成長,史學資源得天獨厚。廣東可以而且應該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的重鎮。因之,廣東的近代史研究,既具全國影響,又富廣東特色,兩者兼容,可收一舉兩得之功。金公的這一席話,堅定了我耕耘近代史的信心和決心,且至今依然默守著這一“精神家園”。金公作為我步入近現代研究領域的引路人之一,并在我人生學術的征途上不斷勖勉有加,他的“扶上馬,送一程”之恩,令我銘感終身。
第三次與金公同單位,便是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即現在的廣東省社會科學院。
我在《輔導員》雜志呆了一年,因工作需要,便回到了研究所。1979年,金公正式調入,任副所長,分管歷史研究室。
確切地說來,從這個時候開始,與金公“同事”的關系愈益貼切,師徒之內涵與日俱增。由是,有關金公學富五車、誨人不倦、不計名利的品格在我的體悟中大放異彩,名師之恩德,日漸在銘感中積淀與升華。
記得是1979—1980年間,從黃彥先生編輯《孫中山全集》第一卷的時候,“飛島”一詞,曾令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由是請教金公。金公稍事沉思說:古代有“飛地”,沒有聽說過“飛島”;有一點你們是否考慮過——外國地名譯成中文時,往往會出現“諧音”?經金公這么點撥,我們茅塞頓開:這個“飛島”,就是“諧音”啊!它的“飛”是“菲(律賓)”,而“島”即是“千島”之意。菲律賓當時正是米(美)國在東方的殖民地;從殖民地的角度說,又可以說是美國的“飛地”。激動之余,我們不禁驚嘆金公敏捷的文思。快速反應、舉一反三——這便是我們學術水平之間的“距離”、也是金公的過人之處啊!
又一次,我們拿著佚名編《總理遺墨》所載的一件孫中山寫給宋慶齡的“西文”手跡影印件去請教金公。該件“西文”字母不多,似不成句,更不成函(文),前后意思不明。金公這回也犯難了,他抱歉地說,這不是英文,又不是法文,也不似西班牙文,從詞根上看,意思不完整,很難判明其“語種”身份,會不會是“草稿”,或是孫中山與宋慶齡之問的“暗語”?如是,我們就很難破譯了。金公雖然無法破譯,我們的疑難問題倒是解決了——“《孫中山全集》不便收錄”——金公的解釋令我們卸下重負。
《孫中山全集》第一卷不少篇目的底本源自英文,仰仗金公的精心翻譯,糾正了以往不少誤譯和錯譯,提高了全集的質量。金公是一本外語活字典,名不虛傳。一次,孫中山研究所同仁與來訪的日本學者座談,談及孫中山在日本的革命活動時,翻譯走了神,把“會館”譯成“學校”,令“事件”的前后意思連接不起來,在座者聽后,覺得費解,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金公。金公當即向翻譯質疑,問道:“是‘會館’吧?因為‘學校’與‘會館’的功能是不同的。”年輕的翻譯頓時汗顏,在與日本學者再事核實后,連聲抱歉,說是業務不熟,譯錯了。事后,我們執著追問金公的外語“知識面”,他微笑著答道,粗通7種文字,略懂4國語言,比較來說,英文稍好一些,不足掛齒,不足掛齒。金公寥寥數語,令我輩終生無地自容!
禪詞中有“放下著”一語。
金公不是佛教徒,但是,金公的謙恭,應是“放下”的外化——幽微的心湖波瀾不驚,一片寧靜。他的這種境界,可謂無處不現,有口皆碑。
與金公一起走路,他總是走在旁邊;上下樓階,他絕不領走前頭;進出電梯,他老是站在門側,任由你如何禮讓與尊請,他都“巋然不動”,同行們不管是長者同輩后生皆無可奈何,只有“趕緊”微笑先行,金公這才“滿意”殿后。
據黃彥先生憶及,金公任副院長分管歷史研究所,同時兼任該所港澳史研究室主任。作為金公的學生和下屬,黃彥先生對老師和長官,自然事事請示匯報有加。而金公卻自視為黃生的“下屬”,也事無巨細地向所長“等因奉此”,匯報、探討港澳史研究的進展與謀劃,每每令黃生“無所適從”。為此,金公總是執著地說,工作的事,該匯報的匯報,這是責任;該匯報的不匯報,那是失職!于是乎,黃生欽佩之余唯有恭敬從命了。
由金公掛印的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港澳史研究室,為金公一手草創,于20世紀80年代初篳路藍縷,乃全國屈指可數的專門研究單位之。把讀1988年刊世的《香港史話》“序言”,年邁古稀的金公,其謙謙君子之風,又仿佛撲面而來:“這本《香港史話》是由何維鼎、劉澤生、馬鼎盛、黃榮輝、黃振位、彭伊洛等六位同志和我共同撰寫的,我以年長被推任主編。”金公一刻不忘把“我”擺在最后,一句“我以年長被推任主編”——教我們如何去感念其“放下”之境界與博火之襟懷!
上善若水,不圖回報,這是金公的性格稟賦。20世紀80年代初葉,一次,他與何維鼎、劉澤生先生出差,到北京、大連等地搜集港、澳史的資料。為免擾同行,事先便未打招呼,抵京后始四處找住所,一天下來,均無著落,無奈,住進了大排檔式旅館(大統鋪)。俟嘈雜落幕,已屆凌晨時分。方熄電燈,欲彌疲乏,殊料“天使”又來“趕場”(蚊帳的“天窗”可真不少啊)!開始大家還試著忍耐,后來實在是受不了了,劉澤生趕忙外出買蚊香。
尤應一提的,是金公的“知遇”之恩,此乃埋藏心底二十多年的感激之情。大概是1985年,張難生同志從科研處長升任副院長后,據說有人在黨組會上提議讓我到科研處工作。以往的人事討論,金公均表贊許,唯這一次按捺不住,表示了異議。他說,適合搞科研的同志,我們應該盡量尊重其本人意愿,院里最好制訂一種“內部保護政策”,即使領導班子有變,也不會隨意“干預”科研。像王杰這樣的青年人,不要讓他從事行政了。否則,這對青年培養不利,對院里、所里的科研發展也未必是件好事。培養人才,既要放開眼光,又要耐住性子,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啊!經金公這么一提,會議否決了原來的動議。由是,我得以留下從事科研至今。多年來,我一直感激不盡,愧對金公者,乃本人聰慧不足,惰性有余,庸庸無所建樹。“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但愿溫故知新,從頭做起,將勤補拙,以余生之不懈,圖點滴之薄收,以告慰金公于九泉。
金公是一本“百科全書”。他知識淵博,愛好廣泛,文史兼通之外,諸如象棋、烹調、足球……也情有獨鐘。關于象棋:金公是在母校香港英皇書院學會對弈的。他曾憶及:“有一段時間,每天下課后我就在校役室里同李越陟同學飛車躍馬,一下就是幾個鐘頭。……有時棋子不在手邊,我們就用口弈。”中學時代的象棋積淀,為金公成為20世紀50年代廣東著名棋手奠立了堅實的基礎。據方志欽先生憶述,他于20世紀50年代在中大歷史系讀書期間,身為副教授的金公,對象棋的興致達“執著”并“執迷”之境界,經常到廣州文化公園觀摩棋手表演或應眾比賽。有時遲到,座位“爆棚”,金公就蹲在前排的空地上,困乏了,席地而坐。遇上妙著,失聲叫好。而冒雨觀戰,幾成“家常便飯”,淋濕濕的像個“落湯雞”,也全然不顧。一次,金公與戴裔煊教授同行,午夜時分返回,校門經已守著“鐵將軍”。為不驚擾門衛清夢,兩人一直在校門口以“楚河漢界”聊至天亮。此又可從另一側面窺見其體恤員工精神之一斑。1983年,金公與廣東棋壇名宿陳松順等發起創辦中國第一家《象棋報》,并偷閑參與審稿。期間,還多方搜集棋譜資料,曾表示有生之年編寫一本《中國象棋史》。
關于足球:大約是1980年代后期,本院赴江門市委黨校召開科研規劃工作會議,按“噸位”,我還夠不上資格與會,是以“特邀”身份參加的。其時,堪稱地市黨校建筑經典的江門市委黨校,樓廊碧瓦,曲徑通幽,花木成趣,渾然一體,無形中給本院未來的“科研發展大計”烘托出幾分高雅色彩。那一次會議的內容,經已模糊不清了,但是,茶余閑聊間,金公關于“容志行的‘香蕉波’”、“古廣明的‘泥鰍腿’”、“吳育華的‘秧歌腳”’、“工惠良的‘百步穿楊”’、“中國足球,廣東‘半壁江山”’……談論足球專心致志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展現眼前,仿如昨天。令我銘感的一句話,猶縈耳邊——“王杰,以后有空,我約你們一起談足球!”雖然后來再也無暇與金公為足球而歡聚,更無緣欣賞先生運思獨到的足球經。但是,我一直、并將終生引此為榮豪——當年的“足球經”,也曾獲致金公的“認可”,不亦樂乎!
“桃李不言,下白成蹊。”金公于1987年赴香港從事香港史研究,直至1991年仙逝,古稀之齡,孜孜以求,仍以吃飯堂為“習慣”,并為之津津樂道,令人感之佩之!從早慧到晚學,20世紀的風風雨雨,耽誤了他聰明才智的發揮,卻錘煉了他淡泊致遠的矢志,成就了他躬耕學術的業績,借用蔡鴻生教授的話語說,金公淡泊名利,甘于奉獻,確如學園一燈:點燃了自己,照亮了別人。他鞠躬盡瘁,承先肩后,已經達到“水色天光共蔚藍”之境,可以無憾無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