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和馮雪峰,兩位在解放前的黑暗歲月里并肩作戰患難與共的親密戰友,然而。人們卻不太知道建國后他們的關系的另一方面。……
1950~1952:友誼走到盡頭
1950年初,胡風的長詩《時間開始了!》和阿垅的兩篇文章,先后遭到嚴酷的討伐。這一切,預示著“主流派”有組織的全面進攻已經開始。胡風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戰友馮雪峰卻給他帶來意外的不快。
文代會后,上海成立了上海文學工作者協會,主席是馮雪峰。當時,文協在《文匯報》辦了一個周刊《文學界》,每周六出一版。主編是梅林。他是來自南洋的作家,抗戰時期在重慶擔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秘書,上海解放后任上海文學工作者協會秘書處處長。他主編《文學界》不久,就來了麻煩。關于這,唐弢在1955年反胡風運動中的一篇批判文章里提到,后來在1983年“首屆雪峰研究學術討論會”上的發言里也有所涉及。兩次說法不完全相同。先看1955年的:
《起點》???,胡風分子通過文字所進行的罪惡活動,開始向《文學界》集中,羅洛、羅飛(即杭行)、冀汸等經常在那里傳播反動思想。文協上海分會主席馮雪峰同志注意到這一點,召集常務理事會,決定由我參加審稿,理由是我既是常委之一,又在《文匯報》,便于就近掌握。我接受了這個任務,從17期起,凡是梅林看過的稿子,我再看一遍,又另外組織了一些文章。反革命集團認為這是奪取“地盤”,對他們有意進行打擊。在胡風的布置下,梅林寫了一封幾千字的長信,向雪峰提出抗議,一方面敘述自己怎樣追隨革命,一方面集中力量向我攻擊,用他們慣常使用的下流口吻,罵我為“市儈”,故意把含有原則性的問題,拉扯成私人之間的意氣。就這樣耍手段,撒無賴,啃住不放,最后是要求恢復原有的“權力”。應該說,我們當時的決心不大,缺乏對原則的堅持精神,三期以后,就成立了一個編委會,仍舊讓胡風分子梅林去擔任執行編輯了。(《我所接觸的胡風及其骨干分子的反革命活動》,《文藝月報》1955年7月號)
再看1983年的發言:
上海文協還有一個機關刊物《文學界》,附在《文匯報》上,每星期六出版。這個刊物由梅林編輯,發表的文章以同胡風同志接近的人寫的為多,引起了一些人的議論,紛紛來信提出責難。雪峰同志怕引起宗派糾紛,特來找我,因為我在報館工作。他說:文協機關刊作者面太窄,容易引起誤會,要我順便在報館看一下發排的稿子,注意一下文章的態度,免得授人話柄。有一次,記不起一篇什么文章,我覺得不大妥當,我就跟雪峰通電話,雪峰主張撤下,補上一篇備用稿。我一面照辦,一面寫信通知梅林。不料梅林不以為然,去告訴胡風。胡風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責備雪峰,也牽涉到我。雪峰氣得臉色發青,拿信的手在索索顫抖。我要求給我看看,他給了我,才看了一張,又立刻奪了回去。他說:“不看了吧,無非是這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至今還不知道。(《在首屆雪峰研究學術討論會上的發言摘要》,《馮雪峰紀念集》,第111—112頁)
兩段文章有很大不同。首先是,馮雪峰讓唐弢當上主編的原因不同。
1955年說是由于“胡風分子”在《文學界》不斷“傳播反動思想”,所以讓唐弢當上主編。這顯然是毫無根據的。羅飛2006年7月7日給我的信,對此作了有力批駁:“我敢于夸口,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尺度衡量我們的作品是完全合格的,因為羅洛、冀汸和我的詩都是為當時的政策服務的。有報紙在,研究者有必要的話可以審讀判定是誰反動。舉凡抗美援朝、反對美帝扶日、保衛和平、歌頌解放等等,我們都有作品反映。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的我的詩,也是從《文學界》上選去的?!?983年,“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已經推倒,唐弢對馮雪峰設立他為太上主編的原因作了修改,說成是馮雪峰認為“作者面太窄,容易引起誤會”,才讓唐弢擔任太上主編的。這個說法應該是比較符合事實的。“作者面太窄,容易引起誤會”,“怕引起宗派糾紛”,本來完全可以直接告訴梅林,要他注意改正的,但是,馮雪峰對梅林不太放心,感到有任命一個太上主編的必要。馮雪峰這樣做是可以理解的。他解放前同胡風關系密切,早就有人宣稱他是“胡風派”,為了避免在《文學界》的用稿上給人以攻擊的口實,他這樣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第二個大不同是,撤稿一事,1955年寫得含糊,1983年說得明確;撤稿的反應,1955年的文章中只有梅林出來抗辯,胡風沒有直接出面同馮雪峰對抗;1983年的發言中胡風直接出來給馮雪峰以反擊,而且居然使馮雪峰“氣得臉色發青,拿信的手在索索發抖”。梅林是否也出來抗辯,沒提。不管胡風有沒有直接出來抗議,這次事件給他們的友誼蒙上了不祥的陰影,卻是可以肯定的。唐弢認為那篇有問題的稿子要撤下來,事先理應同梅林商量。現在卻越過梅林,向馮雪峰報告,這種不正派的做法是任何主編都無法忍受的。而馮雪峰只在電話里聽了唐弢一面之詞,連稿子看也不看,就輕率地認同了唐弢的意見,這就不對了。馮雪峰主觀上是企圖避免給人以偏袒梅林的感覺,他卻沒有想到這樣的偏聽偏信必然會做出錯誤的判斷,而且要激怒梅林與胡風。
自從1932年胡風和馮雪峰交往以來,在一些具體問題上雖然有過這樣那樣的爭論,那是正常的,發生如此尖銳的沖突卻是從來沒有過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又圍繞《文學界》發生了“詩的案件”。
上海詩歌聯合會的主席勞辛和成員蘆芒等,都是一些派性十足而且左得可怕的人物。他們一心要把《文學界》這個陣地占為己有,因此對《文學界》發表的作品吹毛求疵,無端尋釁。他們終于向冀汸的長詩《春天來了》下手。冀汸的這首詩是歌頌中國共產黨的,根本沒有任何政治性的問題,他們卻硬給以歪曲,加上許多匪夷所思的罪名,用了所謂“讀者”的名義寫信向《文學界》提意見。馮雪峰召集編委開會,專門討論如何處理冀汸的長詩問題。胡風認為問題的是非很清楚,沒有必要討論,拒不出席。在會上,以詩歌聯合會的勞辛等人為一方,以梅林、羅飛、羅洛等人為一方,雙方意見相持不下。最后決定由馮雪峰根據“讀者”的意見綜合成一個材料,并由馮雪峰以文協的名義寫一個總結性的意見,以了結這一爭端。馮雪峰綜合讀者意見的文章寫出來了,對詩的評價卻比“讀者”的意見還“左”。而馮雪峰以文協名義寫的材料,卻予以肯定。梅林把文章拿給胡風看,胡風不看猶可,一看不由得大怒,覺得馮雪峰是詩人,他應該能夠對冀汸的詩作出正確評價,沒想到竟然比“讀者”還“左”。梅林在編委會上堅決不同意馮雪峰的文章。開了幾次會都不歡而散。最后馮雪峰只好收回文章,不了了之。
胡風于1950年7月16日給冀汸的信,談到了與馮雪峰的不快:
批評文章,我沒見(梅林帶來了,沒有拿出來,怕我生氣),羅洛等見到過。很兇,無非是對人民有罪之類罷。馮主席也很不以為然,但他用讀者口氣寫了一封[信](為了圓場的),卻更兇,用軟刀子殺人,另用編委會名義加以肯定。我看了很生氣,開會我沒去,黃源也大不以為然,結果主席收回了去。還要開一次會云。實情是,“詩聯”諸大詩人,以勞辛其人為首(黨員),向文協爭地位,這次捉住可欺的人開刀,而主席就想兩面打。如此。你不必管罷,沒有什么的。(《胡風全集》第9卷第127頁)
馮雪峰在處理這件爭端上,再一次迎合了錯誤的一方。他所以迎合錯誤的一方,自然主要是為了避免別人認為他偏袒“胡風派”,但他沒有想到,他的做法實際上是偏袒了錯誤的一方。
1950年7月16日胡風的日記有這樣的記載:
雪峰、黃源一道來吃冰,為了和我談詩的案件。
和黃源一道回來,談到十時。(《胡風全集》第9卷第191頁)
顯然,這次關于“詩的案件”的交換意見,雖然請了黃源參加,也沒有能達到解開疙瘩的目的,因此胡風和黃源一起回來后還談了很長一個時。
此后,直到1951年4月,這9個月的胡風日記里,再也見不到同馮雪峰個人交往的記載。馮雪峰是1951年3月離開上海到北京就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的。按常情,馮雪峰是應該到胡風家辭行,而胡風應該去送別的??墒呛L的日記里找不到有關記載,顯然,馮雪峰既沒有到胡風家辭行,胡風也沒有去送行。真是到了“你走你的陽關大道,我過我的獨木小橋”的地步了。
1951年4月下旬,胡風為參加五一節觀禮,從上海到北京。從日記可以看出,胡風到京之后,除了和“七月派”友人相聚外,還同許多老朋友見面敘舊,他們有丁玲、艾青、田問、老舍、邵荃麟、葛一虹、張瑞芳、曹靖華、范長江、林淡秋、章泯、喬冠華、陳家康等人,可是就不見馮雪峰的名字。直到5月27日,亦即胡風被通知參加西南土改工作團即將離京的前兩天晚上,馮雪峰才到招待所看他,胡風在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三花先生來,拉到十二時?!?《胡風全集》第10卷第274頁)這是見之于文字的第一次把馮雪峰稱為“三花”。“三花”,三花臉的簡稱;“三花臉”,就是小丑。把這樣一個很不友好的稱呼加到馮雪峰頭上,這是令人吃驚的。顯而易見,胡風對馮雪峰的感情已經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變,不然,是絕對不會用這樣的帶輕蔑性的外號來稱呼馮雪峰的。談話到夜半,不說“談”而說“拉”,表示了對馮雪峰同他長談的極不耐煩。感到馮雪峰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了。
造成雙方關系進一步惡化,友誼終于走到盡頭的,是1952年初馮雪峰的《回憶魯迅》第三章的發表。
從1951年8月開始,馮雪峰就在《新觀察》半月刊發表連載的《回憶魯迅》。作為十分了解魯迅的馮雪峰來寫回憶魯迅的文章,這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1952年2月16日出版的《新觀察》該年第4期發表的《回憶魯迅》,寫到1 936年馮雪峰從陜北來到上海后同魯迅接觸的情況,寫到當時上海進步文藝界不團結的現象,有關部分竟冒出許多匪夷所思的怪論。最離奇的是談到所謂“宗派主義”的幾段。他這樣描述了“上海文藝界的一方面的情形”:
在革命和進步的文藝界里面也存在著宗派主義。以前“左聯”對“左聯”外的一般進步文藝界人士的那種宗派主義的態度與傾向,從1932年和1933年以來倒已經克服了許多;據我看來,從1933年到1936年之間,“左聯”與一般進步作家之間的關系是親密得多了。但“左聯”內部相互間存在著宗派主義;而且據我看來,從1934年到1936年上半年之間,這種宗派主義還特別發展,表現得非常露骨和尖銳。還有,“左聯”以外的進步文學者,相互間也存在著宗派主義;他們間的“派別”或“門戶之見”,大半還都有長久以來的歷史根源。這樣,“左聯”內部的宗派主義又和“左聯”之外的進步文學者相互間的宗派主義,錯綜地交織著;情形自然就很不好。加以又受了敵人從里從外的挑撥離間的影響,革命的和進步的文藝界就產生了某些糾紛和不團結的現象了。
總之,在1936年春天,敵人的壓迫和破壞并沒有比過去減少;而革命和進步的文藝界內部,特別其中的原來屬于“左聯”的革命文學者內部的宗派主義,卻又發展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不用說,這種嚴重的宗派主義,有它思想上的根源;所以,必須在思想上的理清著手,尤其要把共同的政治目標(在當時就是民族統一戰線,抗日反漢奸的斗爭)放在面前,只有這樣,才能真的團結,才能克服宗派主義。但是,在宗派主義還是沒有被克服前,它也就妨礙著對于新的政治形勢和新的政治任務的清醒明確的認識,同時也同樣在妨礙著真實的團結。例如,對于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在當初有的人就有很“右傾”的失去階級立場的理解,或者又從“左”出發而采取冷淡的態度,而依然以此相互攻擊,甚至反而因此使宗派的對立更深,所以更廣泛和更堅固的文藝界的新的統一戰線就不能很快地形成。
這是當時上海文藝界的一方面的情形。(我說一方面,是因為還有它的好的一方面,就是它依然還在對敵人作戰,并且也已經響應著我黨關于抗日愛國的新任務的號召,在進行著民族統一戰線的建立。)
在馮雪峰筆下,1934年到1936年上半年這段他不在上海的期間,革命的和進步的文藝界竟成了宗派主義分子滿天飛的局面,宗派斗爭竟表現得非常露骨和尖銳。據他說,這是他到上海后經過一兩周時間的調查掌握到的情況。
無須諱言,在馮雪峰離開上海的那段時間,革命的、進步的作家中,宗派糾紛是存在的,但根本不像馮雪峰渲染的那么嚴重。更重要的是,有不少矛盾糾紛是正確的一方對錯誤的一方的斗爭引起的,這是無論如何不能歸結為宗派糾紛的。
所謂“對于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在當初有的人就有很“右傾”的失去階級立場的理解,或者又從“左”出發而采取冷淡的態度,而依然以此相互攻擊,甚至反而因此使宗派的對立更深:這里,“很‘右傾’的失去階級立場的理解”,指“國防文學”口號;“從‘左’出發而采取冷淡的態度”,指不響應“國防文學”口號的人們。——不響應“國防文學”口號就是“從‘左’出發”,也是十分奇特的理解。馮雪峰認為,雙方的論爭無非是“相互攻擊”,“因此使宗派的對立更深”了。如此不分青紅皂白把論爭的雙方都謚為宗派主義者,這是在貌似公正的幌子下打擊了正確的,包庇了錯誤的。
馮雪峰筆下的“上海文藝界的一方面的情形”,就是這副模樣。
在這種情形中,有不少具體的事情刺激了魯迅先生,使他的情緒有時很不好。這些刺激,在魯迅先生自己后來寫的《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里面,以及前此所寫的別的文章里面,都有明顯的反映。
“刺激了魯迅先生”的“不少具體的事情”,從《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以及“別的文章”里反映的,都是來自周揚一方的。人們看不出另一方給魯迅帶來刺激的“具體的事情”。而《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和另外兩篇文章都是馮雪峰擬的稿。
這里,我想先加一點解釋。就是,對于當時的嚴重的宗派主義現象,我以為魯迅先生是不能負什么責任的,因為我們無論怎樣也不能證明他本人有什么宗派主義的思想和行動。但那一兩年來和他接近的“左聯”中的幾個文藝工作者以及“左聯”外的幾個文學者卻都有宗派主義的傾向,而且有的是嚴重的宗派主義者;于是,由于這部分人是和別部分人有對立的情勢,則不但這一部分人要有意無意地把魯迅先生看作自己這個宗派里面的人;并且另一部分人也就會有同樣看法,所以,魯迅先生也就要不知不覺地被牽引到當時的宗派主義的糾紛里面去了。
有些糾紛的來源和實際情況,魯迅先生就完全不清楚。所以如果要分析那些糾紛,首先就要說到我們當時對于敵人的造謠中傷是警惕得太不夠,同時也要批判到內部的宗派主義,這在后來我們自己是批判過的。
這是奇文中最出奇的一段。文章提到一兩年來和魯迅接近的幾個文藝工作者是宗派主義者。一兩年來和魯迅接近的文藝工作者并不多,重要是這么幾個:胡風、聶紺弩、蕭軍、黃源、黎烈文。他們的宗派主義表現在何處,只有在攻擊他們的小報里可以見到,無如那都是造謠污蔑的讕言。馮雪峰還煞有介事地指稱,接近魯迅的文藝工作者中有的還是嚴重的宗派主義者。不言而喻,這指的不是別人,而是胡風。
馮雪峰在這里儼然是一個超然于文藝界“宗派主義”糾紛之上的上帝,別人都是“宗派主義者”,甚至是“嚴重的宗派主義者”,連魯迅都被卷入宗派主義的糾紛中,只有他最純潔最高尚,同“宗派主義”毫不沾邊。事實是,許多所謂“宗派主義”的“糾紛”,不都是馮雪峰到了上海之后一手制造的嗎!魯迅和胡風,對于“國防文學”口號是不滿的,但他們都沒有想到要提一個新口號與之對立。他們知道“國防文學”口號的提出不是個別黨員的即興之舉,而是代表黨組織甚至是代表第三國際的意向的。他們對口號提出一些意見,已經表現出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了,他們的思想還沒有解放到那樣程度,想到可以提出一個新的口號來與之對立。是馮雪峰到來后向他們提出可以而且應該提出新口號來與“國防文學”相對抗的。馮雪峰是以黨中央特派員的身份出現在他們前面的,馮雪峰授意他們提出新口號同“國防文學”口號對立,他們理所當然地遵命行事。而況新口號的提法是馮雪峰與胡風研究后由魯迅點頭通過的,胡風的文章是馮雪峰要他寫的,寫出后是馮雪峰拿給魯迅看,通過后是馮雪峰要胡風拿去發表的。一切都是在馮雪峰的直接領導下進行的。如果說新口號的提出使原先的“宗派主義”糾紛進一步激化,則造成激化的罪魁不是別人,就是黨中央特派員馮雪峰。如果說胡風是嚴重的宗派主義者,則馮雪峰更是超一流嚴重的宗派主義者,是胡風這個嚴重的宗派主義者的后臺。
馮雪峰還說什么“魯迅先生也就要不知不覺地被牽引到當時的宗派主義的糾紛里面去了”,這更是對魯迅的丑化。魯迅反對周揚等人的錯誤言行,都是站在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立場上捍衛馬克思主義原則的斗爭,怎么會是“被牽引到當時的宗派主義的糾紛里面去了”呢?如果硬要說“被牽引到當時的宗派主義的糾紛里而去”,那最大的罪魁也是馮雪峰。馮雪峰這番混淆是非、顛倒歷史的敘述,丑化了友人,更丑化了魯迅。由十人們對胡風和魯迅早有正確的認識,因此,馮雪峰的這段話,只是在公眾面前丑化了自己的形象。馮雪峰居然寫出這樣的文章來,實在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我們無法知道,1952年初,是什么外在因素的觸動,使他寫出這么一篇匪夷所思的文章來。胡風看到馮雪峰的這篇文章,對馮雪峰看法自然不能不進一步惡化。這從胡風對于不久后發生的“讀者來信”事件的態度,可以獲得明顯的印證。
1952年4月初出版的《文藝報通訊員內部通訊》上,發表了兩篇批判胡風文藝思想的“讀者來信”。1952年5月出版的《文藝報》第9號,響應陳企霞對路翎劇本《祖國在前進》極其離譜的攻擊,在“讀者來信”欄發表了署名“金名”的讀者寫來的信,對路翎在上海中新九廠“體驗生活”的表現進行了丑化。馮雪峰雖然2月份就被宣布兼任《文藝報》主編,但并沒有即到《文藝報》接差。路翎在3月末給胡風的信也告訴他馮雪峰還沒有負什么責。因此,《文藝報通訊員內部通訊》發表批胡的“讀者來信”,是不能由馮雪峰負責的。至于讀者“金名”的信肯定是路翎曾經去體驗生活的申新九,一的人寫的,路翎也在信里告訴胡風,“大約是九廠的文教干事寫的;他是個文藝青年”。(《胡風路翎文學書簡》,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9 7頁)可是胡風都不相信,在5月19日給路翎的信里說:“發表了那四封所謂來信,這是為了在這個致命點上先站腳步。我想,那是王、馮之流自己寫的?!?《胡風路翎文學書簡》,第299頁)——“四封所謂來信”,其實應該是三封?!巴酢保赡苤府敃r任《文藝報》編委的王朝聞?!榜T”,肯定指馮雪峰。如前所述,馮雪峰不可能寫。王朝聞作為編委,決不會參與編輯部的具體工作的。胡風認為這些信都是王、馮等人“自己寫的”,反映了對馮雪峰的極端不信任。對于《文藝報通訊員內部通訊》的發表兩篇“讀者來信”,胡風更把它作為嚴重的事件看待,曾動手寫信,要分別向毛澤東和周恩來反映這一事件。后來寫給毛澤東的信未發,只發了給周恩來的一封。
胡風對馮雪峰態度的惡化,在胡風的日記里有明確的表露:
1952年7月,周揚把胡風召到北京,要開批判胡風文藝思想的“討論會”。胡風于7月19日到北京,就忙于拜訪官方領導。在9月初開會前,胡風曾四次到馮雪峰處了解情況。7月21日:“訪三花先生?!?月2日:“到三花家吃晚飯。”8月14日:“訪三花?!?月25日:“訪三花?!?《胡風全集》第10卷第344、347、350、353頁)——一口一個“三花”,連馮雪峰留他在他家吃晚飯,也無法使他改變對馮雪峰的鄙夷態度。
9月6日第一次開會。胡風受到批判后,為了寫檢討,又有四次“訪三花”。(《胡風全集》第10卷第358、367、374、384頁)
1953年初,胡風決定把全家遷到北京,經由文聯的協助,看好了太平街的房子。當時缺少現款一千八百萬元(相當于幣改后一千八百元),由田間代為設法籌借。田拿出六百萬,向康濯借六百萬,又向馮雪峰借六百萬,湊足一千八百萬,交給胡風,幫助胡風解決了燃眉之急。田間不知道胡風已經和馮雪峰鬧翻,所以代胡風向馮雪峰借錢。這一次,胡風在日記中才沒有用“三花”的稱謂,記下“收到雪峰借款六百萬元”。(《胡風全集》第10卷第408頁)
8月初,胡風全家遷到北京。直到9月6日,才“與M訪三花先生”。(《胡風全集》第10卷第437頁)完全是禮節性的行為。而直到10月23日日記,才見馮雪峰夫婦回訪的記載:“三花夫婦來。”既是回訪,又是邀請他們到馮家吃飯。三天后的日記:“馮雪峰請吃飯。有老聶、沙汀、艾蕪、張天翼等。和M攜小三子同去的。”(《胡風全集》第10卷第447、448頁)這應該是為胡風接風的聚餐,晚了幾個月,顯出勉強。但是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馮雪峰把沙汀、艾蕪請來做陪客。這兩位都是與胡風面和心不和的人物。哪有接風的聚餐上把與客人不相能的人拉來做陪客的!這反映了馮雪峰的良苦用心。他就是要讓沙汀、艾蕪來見證這次聚餐的性質,不致被誤會為“小集團”的聚會。胡風在日記里沒有稱他為“三花”,是客氣的。
直到1954年2月23同,胡風才把馮雪峰夫婦和樓適夷請到新居吃了一頓飯,作為彼此心早明白的終結20年交情的最后會餐。從此,他們再也沒有互相往來。樓適夷在1987年的回憶文中曾記敘了那次會餐情況:“可能是一段長期談話的結果,胡風舉家從上海搬到北京來了,搞好了新居,有一天他約雪峰和我上他家吃飯,梅志同志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條,飯菜做得很豐盛。我記得餐桌上沒談什么工作或文學界的事,盡隨便聊聊相互的新生活。(中略)吃完了飯,我們告辭而行。胡風拿出兩個包得方方正正的紙包,一包大一包小,都交給了雪峰。小的一包是鈔票,是裝修房子時向雪峰個人借的錢,現在歸還,雪峰收下了;大的一包是稿了,一位七月詩人的詩稿,投給出版社的,雪峰當場轉手交給我說:‘你去處理!’說起來很抱歉,那詩稿后來被我退了。我本來不懂好詩壞詩,就是讀起來懂不懂,覺得別別扭扭,就不要了?!?《記胡風》,曉風主編《我與胡風》增補本,第9頁)樓適夷根本不知道胡風和馮雪峰關系已經破裂,這次會餐是最后的決裂宴。
飯后的行動,胡風日記的記載是:“把《時間開始了!》交馮雪峰?!边@段記載和樓適夷的回憶很不同。樓適夷提到胡風還錢、交七月詩人的詩稿;未提胡風交給馮雪峰《時間開始了!》。胡風不提還錢和交七月詩人的詩稿,應是避繁就簡,只記他認為最重要的。樓適夷沒有提《時間開始了!》,可能和七月詩人的詩稿包在一起,年代久遠,忘記了。胡風的《時間開始了!》分冊出版后即遭到“主流派”的猛烈攻擊,要讓人民文學出版社整個地出一次,是根本不可能的。胡風把它交給馮雪峰,不過是將他一軍而已。沒想到馮雪峰當他的面一轉手把包袱甩給了樓適夷,是令胡風啼笑皆非的?!稌r間開始了!》的稿子一直壓在出版禮,1955年初胡風的“三十萬言書”被拋出批判,胡風主動把稿子要回。
胡風和馮雪峰20年經過風風雨雨考驗的友誼,就這樣富于悲劇性地結束了。
但是,他們兩個人的故事遠沒有結束。這是不以他們兩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1955、1956:大不祥征兆
馮雪峰在1955年5月沒有被打成“胡風集團分子”,并不是他在批胡大會的發言感動了周揚等人,倒是胡風幫了他的忙。胡風在日記中一口一個“三花臉”,使得專案組人員不得小做出馮雪峰不可能是“胡風分子”的結論。但是,周揚、夏衍等人決不會對胡風發善心的,拿馮雪峰開刀的計劃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1955年6月中旬,反胡風集團的斗爭擴大為內部的肅反運動。中宣部著手對丁玲和陳企霞的錯誤思想作風問題進行批判,同時也準備把馮雪峰一起推上批判的席位。在給中央的報告中這樣說:
在文藝界負責的干部中,馮雪峰同志也有嚴重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思想,這表現在他長期對黨不滿,驕傲自大,和黨關系極不正常。近年來,特別是在學習四中全會文件和檢查《文藝報》的錯誤后,馮雪峰同志是有進步的,他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思想作風已較前有所克服。但他的文藝思想中,則一直存在著許多唯心主義的觀點,許多地方跟胡風思想相同,而馮雪峰同志在讀者中是有一定影響的,又是文藝方面的領導同志之一,因此,對他的文藝思想作一次檢查和批判,是十分必要的?!F已責成一些同志對馮雪峰同志的著作加以研究,以使在批評丁玲同志思想作風之后,即進一步開展對馮雪峰同志的文藝思想的批判。(引自黎之《文壇風云錄》,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頁)
1955年8月3日,作協黨組召開擴大會議,拉開了批判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的序幕。對馮雪峰文藝思想的批判可能是8月末9月初開始的。批判會的發言稿沒有對外公開,但在兩年后夏衍在他的“爆炸性發言”中提到,他在1955年9月1日第13次會議上批判丁玲的發言中是怎樣批判馮雪峰的。有關內容如下:
第一,丁玲、馮雪峰都在反對教條主義的口號下,過分強調反對公式概念化,不適當地強調藝術真實,或者高度的藝術真實,這實際上也起了反對文藝配合政治的作用,和毛主席所提的“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相反,和胡風的所謂“寫真實”的論點相同;第二,他們從來不談——或者少談思想改造,否定文藝工作的思想領導,特別是黨的領導,他們又反對文藝工作中的組織工作,片面地強調創作實踐,乃至發展到“一本書”主義,實際上,這就是胡風所說“憑著創作實踐的勝利就可以達到馬克思主義”;第三,丁玲、馮雪峰同志都十分鄙視行政工作、組織工作,把創作和“做工作”對立起來,經常把做行政工作、組織工作、思想工作的人們叫做“做官的”、“跑腿的”,把黨政機關乃至人民團體叫做“衙門”,鼓動作家抗拒領導,說什么“抗上是美德”、“驕傲的人有力量”,這實際上就是胡風所提倡的“主觀戰斗精神”或者“自我擴張”。(《夏衍同志的發言》,《對丁陳反黨集團的批判》第110頁)
據夏衍說,他的發言還提到,“丁玲、雪峰都有很陰暗的一面,我懷疑他們是不是靈魂深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是不是有胡風所說的‘精神奴役的創傷’?!?/p>
夏衍的這個批判帶有很明顯的耍弄性,得意洋洋之態,躍然紙上。
中宣部給黨中央的報告中說到“在批評丁玲同志思想作風之后,即進一步開展對馮雪峰同志的文藝思想的批判”的時候,只說馮雪峰的文藝思想“許多地方和胡風思想相同”,并沒有說馮雪峰和丁玲有什么糾葛。夏衍的這個發言表明,由于在批判丁玲、陳企霞問題的進程中“發現”馮雪峰和丁、陳有聯系,也把馮雪峰和丁玲捆在一起批了。丁玲的問題那時已經從思想作風問題變成“反黨集團”問題。這昭告了什么,太清楚不過了。這對于馮雪峰是一個大不祥的征兆。懸在他頭上的那兩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不僅沒有離開他,而且在他頭上晃動得更厲害了。
1956年魯迅墓的遷葬,使他進一步感到自己處境的危殆。
1936年10月22日,魯迅靈柩下葬在萬國公墓的時候,代表黨中央主持喪事的馮雪峰曾經對許廣平等人說,等到中國革命成功之后,中國共產黨一定要修建一個和魯迅的偉大功績相稱的墓。這個代表著廣大中國人民愿望的愿望,在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日即將來臨的日子,成為現實了。1956年10月14日,魯迅靈柩由萬國公墓遷到虹口公園修建得堂皇莊嚴的新墓地。根據上?!督夥湃請蟆返膱蟮溃谌f國公墓將靈柩扶上靈車的是十人:茅盾、周揚、許廣平、巴金、章靳以、唐弢、金仲華、許欽文、張春橋、孔羅蓀。在新墓地扶柩入葬的,是十一人:宋慶齡、茅盾、柯慶施、周揚、金仲華、巴金、章靳以、唐弢、許廣‘平、鐘民、李琦濤。面對這兩份名單,1936年參加過魯迅喪事的人,不免有那么一點難以言說的感慨。當年,魯迅靈柩從靈堂扶出來的是這樣16位魯迅生前的年輕友人:胡風、巴金、黃源、黎烈文、孟十還、章靳以、張天翼、吳朗西、陳白塵、蕭乾、聶紺弩、歐陽山、周文、曹白、蕭軍、鹿地亙。除吳朗西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負責人外,其他15位大都是魯迅晚年與之相交關系密切的青年作家。這個扶柩名單富于很親切的人情味。1956年的兩個名單,未免官場氣太重??聭c施,魯迅同他素昧平生,是以上海市委第一書記的身份參加的。金仲華,魯迅也同他素昧平生,是以上海市副市長的身份參加的??琢_蓀,魯迅同他素昧平生,是以上海作協黨組書記的身份參加的。唐弢,雖然在魯迅生前與魯迅有所接觸,但比他關系密切得多的不少作家都未獲參加,顯然是以上海市文物局局長的身份參加的。鐘民是上海市總工會負責人,李琦濤似乎是工人,不知道他們同魯迅有什么特殊的關系。1936年將靈柩扶上靈車16人中,只有巴金、章靳以二人入選,但他們不是以當年扶柩人的身份入選的,而是因為他們是上海作協的正副主席。只有宋慶齡,是以魯迅生前的戰友人和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身份參加的。茅盾,是以魯迅生前的友人和中國作協主席的身份參加的。許欽文,當時是杭州市文化局副局長,主要是以魯迅的學生的身份參加的。至于張春橋,曾以狄克的筆名寫文章攻擊《八月的鄉村》而遭魯迅痛斥的,以上?!督夥湃請蟆房偩庉嫷纳矸萑脒x。周揚,這位當年站在魯迅對立而的人物,不僅成為扶靈的要員,而且是整個遷墓工作的主持人。周揚成為遷墓工作的主持人,是可以理解的。當時,中央確定遷墓上作南文化部負責,事實上就是宣布周揚為遷墓工作的主持人。當時已經只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的馮雪峰,理所當然地無緣參與其事。但是,讓當年主持魯迅葬禮的馮雪峰到新墓地作為扶柩入葬的一員,無論于情于理都是應該的。然而,馮雪峰卻被排除在外。這無異告訴馮雪峰,周揚等人向他攤牌的日子為期不遠了。
1957:馮雪峰在劫難逃
1957年夏天,在反右斗爭批判所謂“丁陳反黨集團”的狂潮中,馮雪峰終于被“揪”了出來。在8月14日的大會上,夏衍更作出令人震驚的把馮雪峰和胡風捆在一起打的“爆炸性發言”。
夏衍的這個煽動性的發言,當場就引起爆炸性的效果。樓適夷抱頭大哭,打斷夏衍的發言,大罵馮雪峰:“我們受了你雪峰的騙了……”周揚起來厲聲控訴,說《答徐懋庸》一文中“我甚至懷疑過他們是否系敵人所派遣”的那段話,底稿上就留有馮雪峰的筆跡,這不是對他們的政治陷害又是什么。又說把左翼內部爭論公開發表,也等于公開向敵人告密。許廣平也起來責罵馮雪峰是“大騙子”。與會者也紛紛起來插話。會場一時失去控制,完全亂了套,氣氛緊張達于極點。
其實,夏衍歷數的所謂罪行,全是站不住腳的。
——所謂“你一直不找渴望著和中央接上關系的黨組織,而去找了胡風”。這一點,馮雪峰在1966年寫的《有關1936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過》中,已提供了明確答復。
馮雪峰到了上海,第二天就去找了魯迅。第三天去找了茅盾。在一個星期之內見了沈鈞儒、章乃器等人,又見了宋慶齡。在這個星期之內,見了黨內同志何谷天(周文)、王學文。他們兩人幫他找到鄧潔和其他同志。從這個找人的先后次序,可以看出馮雪峰是完全按照黨中央的指示行事的。夏衍說“一直不找渴望著和中央接上關系的黨組織”,事實上馮雪峰在到上海的第一周,就通過何谷天(周文)、王學文兩人,幫他找到了“渴望著和中央接上關系的黨組織”了。因為“文藝界工作”是屬于“附帶管一管”的,沒有先找周揚、夏衍,是完全正確的。馮雪峰是到上海二十天才找周揚的??墒侵軗P拒絕和馮雪峰見而,明知地下黨的聯系從來不用書而介紹信,竟然要馮雪峰拿出黨中央的證明文件來。這才是周揚、夏衍等人對黨中央的真實態度。至于胡風,那不是馮雪峰去找的,是胡風從內山書店老板那里知道馮雪峰已到上海,才上魯迅家去見到馮雪峰的。
——所謂“不聽一聽周揚同志和其他黨員同志的意見,就授意胡風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這個口號”:馮雪峰從魯迅和他的談話里已經知道周揚等人解散左聯的不正大光明的經過,已經知道周揚提出的“國防文學”口號存在嚴重缺點。他授意提出新的口號,就是為了糾正“國防文學”這個口號的缺點的,理所當然地沒有必要“聽一聽周揚同志”的意見。胡風對“國防文學”的口號本來就同魯迅一樣有看法?,F在從陜北來的對中央政策精神肯定吃透的馮雪峰有意提出新的口號,他自然積極響應。夏衍的這段發言盡量回避了一個至關緊要的事實:魯迅是完全同意這個新口號的。
——所謂“輕則不理,重則扭送捕房”。
樓適夷在1980年的文章中對此作了申辯。有關文字如下:
會(葉按:指夏衍做了爆炸性發言的那次大會)過以后,我不能不回想30年代雪峰同志在上海地下黨工作中,不避艱險,奮勇當先,刻苦為公,不謀私利;想到住過上饒集中營的同志說他如何領導難友,與敵斗爭,甚至甘冒被槍斃的危險,掩護和幫助同志的逃亡的種種事跡,要把夏衍同志扭送捕房的,難道就是同一個馮雪峰么?章乃器是一位民主人士,他自己不久就被國民黨逮捕,雪峰能叫這樣的人,把一個共產黨員扭送捕房嗎?
這里必須附帶說明:馮雪峰是在“作協”受的批判,但是卻在文學出版社劃的“右派”,79年改正平反,查當時定性結論中所列罪狀,卻并無夏衍同志等所揭發可以上綱上線的事,而只是就雪峰同志在文化部批評領導與在出版社動員群眾的講話中摘錄一些去頭削足,斷章取義的“右派言論”。又如章乃器那樣的人,當時確實活著,有否經過調查,證實夏衍同志的揭發,卻見不到檔案。(《為了忘卻,為了紀念》,《話雨錄》,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91—92頁)
——所謂“胡風就是仗著你的全力支持,掛上了共產黨的招牌,才‘能恣肆地進行分裂左翼文化運動的罪惡活動”。作為黨中央特派員的馮雪峰,為了解決胡風的入黨問題,先后作了三次努力,由于夏衍等人作梗,都沒有成功。胡風既沒有掛著“共產黨的招牌”,更沒有進行任何“分裂活動”。
夏衍還滿有把握地說:“當時圍繞胡風周圍的是些什么人呢?不僅有劉雪葦、彭柏山、蕭軍,而且還有孟十還、黎烈文等等。”意思是這些都是反動人物。劉雪葦,老黨員,在上海和貴州從事革命活動中曾兩次被捕,堅貞不屈。即使在“文革”中,有關部門也作出“未發現問題”的結論。彭柏山,左聯成員。1955年末內部肅反運動中,被打成“叛徒”。這是一起錯案。1980年平反,恢復名譽。蕭軍,《八月的鄉村》的作者,革命作家,魯迅晚年的重要友人。孟十還,1934—1936年間,他不僅是胡風的友人,而且是魯迅的友人。他因向《譯文》投稿而同魯迅接近。魯迅和他在翻譯工作上曾有過比較愉快的合作。1936年,孟十還主編《作家》,魯迅的重要文章《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就是在《作家》發表的??箲痖_始后,孟走向反動,投靠康澤。胡風和魯迅都是在孟還未變壞的時候同他打交道的。黎烈文,1933年接辦《申報》、《自由談》,大加革新,成為魯迅的好友??箲饡r期,在福建永安從事進步文化事業??箲饎倮蟮脚_灣,主編《新生報》,僅二十天即離去。應許壽裳邀,任臺灣大學文學院外文系教授,以教學和寫作為生。1972年去世。內地傳媒稱之為 “反動文人”,純屬無稽之談。
——所謂“雪峰同志反其道而行之,……甚至有意地挑起了兩個口號的論爭,實際上是分裂了黨領導的整個文藝事業”。對有缺點甚至錯誤的口號進行斗爭,是堅持黨的正確路線的必要。容忍有缺點乃至有錯誤的口號,才是“實際上是分裂了黨領導的整個文藝事業”。
綜觀夏衍發言,中心意思就是一個:以《答徐懋庸》一文是馮雪峰“用魯迅名義”寫的為由頭,否定這篇重要文章是魯迅寫的。不要說這篇文章魯迅在馮雪峰起草的稿子上做了重要修改,還在后面親自增加了近四分之一的文字,就是魯迅一字不改,只要魯迅閱后同意,就理所當然地成為魯迅的文章。眾所周知,魯迅的《論我們現在的文學運動》和《托洛斯基派的信》完全是馮雪峰代筆的,難道可以說這兩篇文章就不成其為魯迅的文章,而成了馮雪峰的文章嗎?夏衍是完全知道這個道理的,他無非是要用這個為他們幾個人翻案而已。他攻擊馮雪峰的話,實際上完全是在攻擊著魯迅。夏衍說:“請同志們想一想,雪峰同志用魯迅先生的名義,寫下這一篇與事實不符的文章,聽胡風一面之言,根本不找我們查對,缺席判決,使我們處于無法解釋的地位,而成為中國新文藝運動史中的一個定案,究竟是什么居心?”這句話,無比明確地暴露了,夏衍他們,是把魯迅的《答徐懋庸》這篇文章作為馮雪峰“用魯迅先生的名義”“寫下”的,從而扣上一系列帽子,什么“與事實不符”,什么“缺席判決”,放肆地把一桶桶污水潑到魯迅身上。
在周揚、夏衍等人的操作下,馮雪峰終于被扣上“勾結胡風,蒙騙魯迅,打擊周揚、夏衍,分裂左翼文藝界”的大罪行。
“勾結胡風”,由此成為批判馮雪峰的最大主題。馮雪峰從1952年就開始的撇清與胡風關系的努力,全都落空了。
1979:友誼的回歸
歷史是公正的。歷史終于把胡風和馮雪峰的真實的風貌還給了他們自己。可惜的是,馮雪峰沒有能夠等到這一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離開了人世。但是,他已經把同胡風回歸友誼的信息留給了胡風。
1966年“文革”前夕,《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集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發表之后,由于提到30年代兩個口號論爭的問題,馮雪峰頓時成為忙人,找他提供材料的絡繹不絕。8月上旬,一個“工作團”以上級需要的名義要他把周揚等人在1936年的表現和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過寫一份材料。8月10同,他把材料寫出,題為《有關1936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過》。這份材料,在“文革”中被人們廣為傳抄。材料敘述了魯迅當時受周揚等人攻擊的情況以及魯迅對他們的憤慨。談到新口號提出的經過時,是這么說的:
這口號最初提出時,確實是有當時尚未發覺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胡風插進來的。在當時,胡風同魯迅來往確實很密切,魯迅也確實是信任胡風的。我在1933年離開上海前也已經同胡風來往密切,也從未懷疑過他。這次我到上海第二天下午找魯迅時,曾先到內山書店去看探情況,被內山完造看見,他告訴我魯迅還住在原地方。就在我到魯迅家不久,胡風到內山書店去,從內山完造那里知道我已到上海并到魯迅家,他即到魯迅家找我,但被魯迅家老保姆回絕了。說沒有這個人,我當時在二樓也曾聽到過樓下的聲音。第二天下午,胡風又到魯迅家;我當時在三樓,是魯迅先生上三樓來對我說:“有張谷非(胡風本名)這么一個人,想要見你,你看怎樣?!蔽艺f:“好,我同他本來熟識?!蔽壹聪氯ヒ先龢钦勗挕:L談了不少當時文藝界情況,談到周揚等的更多。他當時是同周揚對立很厲害的。(關于我同胡風的關系,我過去作過檢討,這里從略。)于是談到“國防文學”口號,胡風說,很多人不贊成,魯迅也反對。我說,魯迅反對,我已知道,這個口號沒有階級立場,可以再提一個有明白立場的左翼文學的口號。胡風說,“一二八”時瞿秋白和你(指我)都寫過文章,提過民族革命戰爭文學,可否就提“民族革命戰爭文學”。我說,無須從“一二八”時找根據,那時寫的文章都有錯誤。現在應該根據毛主席提出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的精神來提。接著,我又說,“民族革命戰爭”這個名詞已經有階級立場,如果再加“大眾文學”,則立場就更加鮮明;這可以作為左翼作家的創作口號提出。胡風表示同意,卻認為字句太長一點。我和他當即到二樓同魯迅商量,魯迅認為提出一個左翼作家的口號是應該的,并說“大眾”兩字很必要,作為口號也不算太長,長一點也沒什么。
這樣,這口號的最后決定者是魯迅,也就是說,這口號是魯迅提出來的。(《新文學史料》第2輯)
這一段記敘寫得很有學問。
首先,表明了魯迅對胡風是充分信任的,胡風和魯迅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胡風和馮雪峰的關系也是非常密切的。
其次,馮雪峰、胡風和魯迅是站在同一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立場上,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同周揚等人的“國防文學”口號進行了嚴肅斗爭的。
盡管馮雪峰說“這口號最初提出時,確實是有當時尚未發覺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胡風插進來的”,但整個敘述過程的字里行間看不出對這個“插進來”的“尚未發覺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胡風”有那么半點敵意。事實上完全是在替胡風評功擺好,是在替胡風抹去1955年以來潑在他身_卜的層層污泥濁水。
1957年反右時加給馮雪峰的一大罪行是:“勾結胡風,蒙蔽魯迅,打擊周揚、夏衍,分裂左翼文界?!苯涶T雪峰這么一說,“勾結胡風”的罪狀根本不能成立了;“蒙蔽魯迅”只能是無稽之談了;“打擊周揚、夏衍”也是為捍衛毛主席路線的必要了;“分裂左翼文藝界”的不是馮雪峰和胡風,而是周揚、夏衍等人了。
利用寫材料的機會,讓公眾有可能認識到兩個口號論爭中他和胡風的真實面貌,這是很巧妙的一著。
從這個材料也可以看出,馮雪峰,終于從1952年的迷誤中走了出來,用這個特殊的方式向胡風遞過回歸友誼的橄欖枝。
這個材料后來于1979年2月公開發表在《新文學史料》第2輯上。那時馮雪峰離開人世已經三年了。
1979年1月,胡風被釋放出獄,在成都暫住?!缎挛膶W史料》是一份新華書店門市部公開發賣的刊物,胡風是肯定很快就看到這份刊物的。胡風看了馮雪峰的材料,自然會敏銳地意識到馮雪峰在材料中向他遞來的和解的信息。因此,當胡風得知馮雪峰已經于三年前去世的消息,不能不感慨萬千了。他于9月初打聽到樓適夷的通信地址后,13日就給樓去信,信中只字不提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卻首先表示了對馮雪峰的關懷。
胡風首先表述了,樓適夷在《詩刊》上懷念馮雪峰的文章中所抒發的“懷念之情”給他以難得的空谷足音的親切之感。這就反映了,他也是對馮雪峰有著“懷念之情”的。這個“懷念之情”,應該是同他看到馮雪峰的材料密切相關的。對于馮雪峰在那篇材料中表示的對于1952年的迷誤的否定,對于向胡風遞過來的回歸友誼的信息,胡風是不能不敏銳地覺察到并深受感動的。正因為這樣,樓適夷在懷念馮雪峰的文章中所抒發的“懷念之情”,不能不給他以難得的空谷足音的親切之感了。
“雪峰是左翼文學運動中的一個關鍵性的人物,非給他應何的地位不可。臺則一定要歪曲整個歷史實際?!焙L對于馮雪峰的美好記憶的恢復,喚醒了他對于馮雪峰左翼文藝運動的評價不容歪曲的歷史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胡風,從左翼文學運動整個歷史不致受到“主流派”歪曲的這一戰略要求出發,對馮雪峰在左翼文學運動中的地位和功績,作出中肯評價,并對問題的解決表示了莫大關心。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二十多年風云變幻的時間距離,使胡風有可能站在歷史的制高點看到馮雪峰解放前漫長而艱苦的道路上為中國新文學運動做出的卓越貢獻。馮雪峰的歷史功績,喚醒了胡風全部神圣的歷史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他清楚知道,對于馮雪峰的歷史功績能夠作出最全面最深刻的歷史評價的,只有他一個。他不出來說話,就沒有人能夠道出馮雪峰功績的全貌。胡風鄭重地向樓適夷提出這個問題,不僅因為那時馮雪峰的右派問題還沒有推倒,更因為種種跡象表明,原先那些以鳴鞭為唯一業績的頭面人物仍有東山再起之勢,即使右派問題推倒,這些人也會在對馮雪峰的“蓋棺論定”上制造種種障礙的。
應該正是在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的推動下,胡風在信中還對今后的文藝運動的組織形式提出建議,要成立一個真正民主集中的機構,不要急于重建官僚機構,讓宗派頭子做武器。他要求樓適夷把這些問題同馮雪峰的評價問題一起向中央領導提出。胡風在信里還透露,他正在寫關于兩個口號論爭的問題。已經寫出十來萬字,還得寫兩萬多字,將直接送到中央。
樓適夷讀罷來信,激動不已——
好家伙,這不依然是上書三十萬言的胡風嗎?二十五年的烈火焚燒,嚴冰凍結,好像孫行者關進老君爐一點也沒有損傷了他精神上的毫毛。他一句話也不提自己,滿腔滿腦還是想的文藝建設的大事業。讀著這樣的信,我全身的細胞都感到激動,當然,我是沒有來完成囑咐的,我只附了一個短簡,把原信送交給一位中央的領導同志了。(《記胡風》,《我與胡風》增補本,第4頁)
胡風當時自己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頭上還戴著“反革命集團”頭目的帽子,卻“一句話也不提自己,滿腔滿腦還是想的文藝建設的大事業”,這樣的精神是不能不令人感泣的。樓適夷沒有提到胡風關心馮雪峰評價的另一個重要意義:它反映了一個以革命大業為重的革命者不斤斤計較個人恩怨的博大胸懷。不以小疵掩大德,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他對馮雪峰1952年的迷誤采取了寬容的態度。
11月,接到要重開馮雪峰追悼會的通知,胡風在悲痛中擬了一個幾百字的電報稿,希望能趕到放在他的靈前。
有關這個唁電寫出的背景,曉風2006年11月2日給我的信有所說明:
“1979年給雪峰追悼會發的那個唁電評價那么高,是在得知雪峰受了二十多年不公正待遇,追悼會的召開還受到夏衍等人的阻撓,因而憤憤不平,在那種情況下寫出的?!毖潆娨恍┑胤酱_有溢美之詞,但基本情況還是符合實際的。胡風是懷著捍衛中國現代文學魯迅傳統的崇高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來肯定馮雪峰,給了馮雪峰以崇高評價的。
這是一首高度概括了逝者光輝的戰斗一生的蓋棺論定的詩篇。沒有曾經與逝者共同戰斗、共同歌哭的艱苦歷程,沒有曾經與逝者休戚相關、榮辱與共的坎坷遭遇,沒有對逝者偉大心靈的全面的深刻的了解,寫不出這樣的詩篇。
胡風在肯定馮雪峰一生光輝的戰斗業績的同時,還提到馮雪峰和他曾經有過的不一般的友誼:“在30年代若干年40年代若干年政治上的對敵斗爭和文藝上的傾向斗爭中給了我懇摯的關切和援助的知己和戰友?!辈粌H是戰友而且是“知己”,這是對于他和馮雪峰在那段歲月的友誼的如實肯定。這是融入他的血肉生命內里的歷史事實,他不能忘卻。對于50年代二人的友誼破裂只字不提,留下一個空白,這是以特殊的形式表示了愿意忘卻過去那段不快的記憶。
通過這個唁電,胡風向彼岸伸出中斷了二十多年的和解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