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又見他的謙和與憂慮

《黃秋耘書信集》于2004年1月花城出版社出版以后，我從自己二十多年積存的老作家書信中，才清理出我所存的黃秋耘信札，竟有三十八封之多。這我實在沒有想到，恐怕黃秋耘夫人蔡瑩大姐和此書信集責編海帆女士也沒有料到。黃秋耘向來與友人通信并不多。我到出版社當《隨筆》編輯，與黃秋耘一直都同在一幢出版大樓里上班。他任職省新聞出版局副局長，是我所在出版社的上級，不過我從來沒把他當上級看待，只將他看作一位老作家、熟識的長輩朋友。而且，他那時還不時來到我們《隨筆》編輯室坐談呢。有事，他可以面說，不一定非寫信不可。我沒想及他給我寫了那么多信，也就不足為奇。

與黃秋耘相識三十多年，但真正同他晤談往來，而且越往后越多，則是在我當《隨筆》編輯以后。他給我的印象，始終不像個“官”，也沒有“倚老賣老”之類的架子。他一直是《隨筆》的熱誠支持者、作者。他同我的往來，很多時候都是文字之交。他性格較內向，也許覺得一些事，說出來不如寫出來何況80年代他還多次出國訪問、講學，常到北京等地公干。我想大概就是這些原因，不覺間他給我寫了那么多的信。重讀他這些信，仿佛又見他的謙和與憂慮。

現在謹從他致我的遺簡中選出五封，添上一些注釋、說明，于此刊出，聊表我對他的懷念。

一

偉經同志：

來函誦悉。

我近年來所寫的散文早已匯編成集子，交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已于六月初發稿，在排印中，大約十一月可以見書。一稿不能兩投，乞諒!

我已決定于八月中前往美國三藩市加州州立大學講學，大概年底或明年年初才能回國。最近一段時間正忙于準備一切，不可能再寫什么東西了。

匆匆此復 此致敬禮!

秋耘 81.8.1

信上說的交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為黃秋耘在“文革”終結后所撰寫、發表的散文的第一個結集《丁香花下》。他以收入此集子內的，當年在報刊發表后讀者曾傳誦一時的名篇《丁香花下》為同名書名。他后來告訴我：“寫《丁香花下》較順手，心里也比較平靜，不像寫《霧失樓臺》那么痛苦，寫出后好像大病了一場。”

二

偉經同志：

關于喬的文章，至少現在還不適宜寫，寫了也不好刊用，乞諒!至于圓明園的游記，那是無關宏旨的，我回到北京后，假如有空，當樂于命筆。不過，回去后工作十分繁忙，什么時候才能寫得出來，很難說得定，只要不太忙，國慶節前后也許可以寄上。

陳振國同志那張速寫，很傳神，我很喜歡，想復制一張留念，大小不拘，未知方便否?不必要套色，黑白的就可以了。

匆匆 致敬禮!

秋耘85.8.17

我月底前赴京，國慶前后回來。

信內說的“喬”，指喬冠華。他是黃秋耘熟悉的老朋友，也是老戰友。解放前，他們曾一起從事過黨的軍事情報工作。“至少現在還不適宜寫，寫了也不好刊用”，表明當年我們的報刊和作家寫作尚有不少清規戒律。“至于圓明園的游記”，即他隨后寫出寄來的散文《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刊于《隨筆》1986年第一期)。“回去后工作十分繁忙”，指當時黃秋耘從廣州臨時調到北京，住中央黨校，主持他1935年親身參加過的北平學生抗日救國運動“一二·九運動”史的編寫工作。“陳振國同志那張速寫”，指廣州美術學院國畫家為黃秋耘作的水墨肖像，此畫像與饒芃子寫的配詩《題秋耘畫像》，同時在《隨筆》1986年第一期封二刊出。

三

偉經同志：

遵囑奉上《荒原上的狼群》一文，請審閱、斧正，并希復制一份，退還給我保存。

回憶錄《風雨年華》擬于四月底定稿，按照目前的出版周期，預計到年底才能出版。已征求過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意見，他們認為，在報刊上發表的篇章，只要在全書出版之前刊登，對印數是不會有影響的。

此致敬禮!

秋耘86.3.7

《荒原上的狼群——五七干校生活雜記》這篇五千多字散文，是黃秋耘長篇回憶錄《風雨年華》中的一章。應我的要求，他從即將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付排的此回憶錄中抽出，讓《隨筆》1986年第四期首先發表。此文中，黃秋耘以自己在粵北山區英德黃陂“五七干校”的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真實而深刻地記述、披露了“干校”生活。“對于我們一般的‘五七戰十’來說，干校相當于流放地，對于‘牛鬼蛇神’來說，干校簡直就是集中營，甚至比集中營還要糟。一般的集中營還允許生病的犯人休息，還有簡易的醫療設備，可是五七干校對待‘牛鬼蛇神’，就連這點最起碼的人道主義也不講的。”“五七干校既是十年動亂的產物，對于受害者來說，它就是牢獄和刑場。”“幾乎每一問五七干校的附近都有幾座甚至十多座枉死鬼的新墳，這些人有的是由于長期患病得不到治療，被疾病折磨致死的，有的是由于在審訊過程中受到拷打和慘無人道的虐待，不堪忍受，最后死于自殺的。”“在揪‘五——六分子’運動中，我所在的連隊關起兩個人”，一個“就在‘疲勞審訊’的過程中昏死過去”，另一個“被折騰得特別厲害，假釋回家不久就病死”，其“也在我們這個連隊”的妻子，“她當時就瘋了，脫光了上衣大喊大叫”。“在干校里，”黃秋耘又寫道，“無論整人的，還是被整的……有人賣友求榮，有人落井下石，有人栽贓誣陷，有人打小報告，有人搞小動作……形形色色，極盡陰謀詭計之能事。”他還寫道，“假如拿古代奴隸社會來比擬，干校的領導干部和軍代表是貴族，我們一般的學員是自由民，而尚未‘解放’的‘牛鬼蛇神’全都是奴隸。”這一切，使黃秋耘聯想起羅曼·羅蘭的歷史劇《狼群》而寫道，“我們的五七干校，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個個分散在荒原上的狼群”。此文在《隨筆》發表后，隨即被海內外一些報刊轉載。它受到讀者贊賞，被認為是繼楊絳《干校六記》之后又一篇寫“干校”的優秀作品，后來被收入我們國內出版的多種散文選本。

四

偉經、麗鴻同志：

遵囑奉上一篇短文，首段很不好寫，改了三次，刪了一半左右，現在這樣，估計無甚干礙了。尚希認真審閱，大力斧正。謝謝!

最近北京的同志來說，明年還要整頓一些報刊，但愿《隨筆》不至于牽涉在內，冰心大姐特別托人來問候我，她很關心《隨筆》。蕭乾也很關心這個刊物。尚望你們好自為之。吳老(有恒)認為第6期《隨筆》質量似不如前，但能夠繼續出下去就好，我也是這樣想，千萬不要蹈《文匯月刊》的覆轍。

此致冬安

秋耘90.12.24.

“麗鴻”，即郭麗鴻，我的同事，原《隨筆》副主編。

當年黃秋耘等老一輩作家對《隨筆》的關心和擔憂，充滿這封信的字行間。幸好1992年初鄧小平南巡及時講話，《隨筆》安然無恙。

信上開頭說的“一篇短文”，即《“真理和異端”及其他》(刊于《隨筆》1991年第二期)。此文有三個小題，其中他認為“很不好寫”、“改了三次”的《真理和異端》，內有一段寫得頗精彩的話，錄出于此：“當異端一朝權在手的時候，又往往自封而且被他的盲從者推崇的真理。1934年希特勒爬上德國‘元首’的寶座以后，法西斯匪徒就把希特勒所著的《我的奮斗》一書吹捧為德國人都必須絕對服從的教義，該書所宣揚的極端反動的沙文主義、復仇主義、種族主義思想，都是德國人要為之誓死奮斗的目標。”

五

偉經、麗鴻同志：

奉上“故人軼事”五篇，求正，并供補白用(放在一起發表亦可)。至于選用那[哪]一篇，汰去那[哪]一篇，排列先后次序，都沒有什么關系。

這五位主人公，除連貫同志已成“植物人”外，其余的都已辭世。卷首引用了兩句舊作，聊表思舊之情而已。

祝好!

秋耘91.7.15.

初步決定如何處理后，便盼示知。

黃秋耘“‘故人軼事’五篇”，即五篇千字內回憶記實散文《鄒韜奮隱居梅縣》、《連貫偷攝敵特魔影》、《喬冠華高價買“土耳”》、《邵荃麟不坐頭等電車》、《高士其忍痛裝啞巴》。我們就以《故人軼事》為題，將他這五篇文字放在一塊，刊登在《隨筆》1991年第六期。

不妨再說幾句。1991年，是《隨筆》經常缺稿、我當編輯以來最感艱難的時期。就在這期間，“艱難見真誠”，冰心、施蟄存、蕭乾以及黃秋耘等等上百位老作家，對我的約稿有求必應，不斷給《隨筆》撰文賜稿，使《隨筆》度過了稿荒，得以保持刊物原有的格調、特色。

信上說的“聊表思舊之情”的兩句詩為：“眼中五十年來事，存歿升沉幾故人?——摘自舊作斷句”。